之後，張小強又跑過幾個市區，推銷公司的POS機設備及軟體，不過他既沒熟人推薦，又沒有出色的推銷能力，因此就像在異地他鄉漂泊，在商海里漫無目的地尋針，幾次推銷均以失敗告終。
經理似乎對張小強懷有偏愛，為了緩和他的失敗情緒，找了一個機會，派他到他家鄉所在的油田的某個機構送一隻修好的機器設備，並帶回一張增值稅發票。任務非常簡單，經理寬宏大量給了他三天時間，兩天的時間在路上，一天的時間辦業務。
張小強明白，經理施恩於他，用心良苦，甚至給他了回家探親的機會。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張小強在財務部申請了三天的差旅費，興沖沖踏上了回鄉之路。
到達油田機構後，張小強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資訊部門，見到了坐鎮信息部的一位中青年女經理。那位女經理盤著高高的髮髻，宛若戴著一頂王冠，面容嚴肅冷峻，不苟言笑，一幅大權在握、不容侵犯的威勢。
在她的手下，有著貓兒一樣溫馴的一位小男生，望之便知他是一位忙碌的維修員下屬，正在桌前修理著一部裝置，邊在喋喋抱怨不休。
“那些使用裝置的部門成員們就不能溫柔一些？”維修員皺眉道，語氣裡滿含譏誚與不忿，“他們以為這些裝置是鐵打的！即使是鐵打的，也不是自家的，就那麼可勁兒地折騰，難道這些裝置不用花錢的麼！難道我們維修人員修裝置不用時間的麼？難道我們吹口氣兒就能將裝置修好麼？”
這話可能抱怨過不止一次，但在一個異地他鄉的陌生人面前仍不加檢點抱怨不休，致使家醜外揚，這讓那位中青年女經理的臉色陰沉下來。
“凡事別抱怨，”女經理頭都沒抬，語鋒卻直指向那位小維修員，“各部門怎麼用裝置是他們的權力和自由，要知道，誰都不會故意破壞裝置，但誰都有繁忙的時候，在繁忙時刻難免對裝置過度損耗，這都是合理的事情……而我們信息部的重要職責，一是採購裝置，二是維護裝置，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所以一定要放平心態，將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才是我們的本分，才能體現我們信息部的價值！”
這番字正腔圓、暗含批評的話語出口後，小維修員自覺噤了聲，面帶疑惑地望了望面前的女領導，看著經理那張白裡透紅的臉，彷彿在望著一輪正從西邊升起的紅日，他又望了望門口，看到正侷促站在門邊的張小強，似乎明白了什麼。
家醜不可外揚。領導的批評是對的。
張小強聽著這番抱怨與那番批評，侷促地不安站在門邊，不知道如何開口。等室內靜下來，唯聽到那位小維修員維修裝置的拆裝聲時，張小強這才回過神來，整了整衣服，定了定心。
“請問，哪位是王經理？”張小強畢業之後剛剛試運行的普通話裡夾雜著不順暢的音符，裹挾著不和諧的聲調，並且，他從自己的語氣裡聽到了猶疑、緊張和假裝的鎮定，有一個字眼兒還破了音。
“我就是，你有何事？”那位女經理抬頭說道。而那位小維修員，仍低頭掇弄著那臺裝置，翻來覆去，弄得咔咔作響。女經理轉頭道：“小張，你小點兒聲！”張小強聞言吃了一驚，而那位小維修員則回了聲“好的”便輕輕放下裝置，慢慢調弄起來。
原來那位小維修員也姓張，世界真小，我們原是一家人。
“我是省城POS機銷售公司的，我們經理派我來給你們送一臺機器，”說著張小強上前一步，將手中拎著的紙箱放在小維修員面前的空桌上，又面向那位王經理道，“我們經理還拜託我問一下，你們目前還需要其他裝置麼？目前我們公司進了一批新裝置，完全可以替換你們這些不太好用的舊裝置。”
說到此，張小強伸出手指指向小維修員面前桌子上的那堆正在維修著的裝置零件。
這番意思表達完成了，張小強覺得自己說得好，作為一個初級銷售員來講，既全面地表達了公司的意願，又透過對方的舊機器給自家的新機器找到了商機，因此他給自己的這番話打八十分。
誰知桌後的那位王經理的嘴角卻綻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那絲冷笑旋即消失了，隨後她低頭望向桌面的檔案問道：“你們公司既然有這麼重大的推銷任務，既然那麼渴望要替換掉我們的舊機器，你們的經理為何不來？”
張小強被噎在當場，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顯然，“就替換你們這一小堆破爛機器來講，我就足夠了！”或者“我們經理很忙，還有更重要的推銷任務”等等都不是好的應付方案。
張小強以後才慢慢知道，當時他說出的這番話作為一個推銷員來講是多麼幼稚。“經理派我來”或者“經理拜託我”這類言辭，早已把自己置於無關緊要的角色，瞬間會讓對方失去與自己談話的興趣。是的，既然你如此不重要，說了又不能算，我又何必跟你浪費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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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還要拿這些舊裝置找一個淘汰換新的好理由，這理由你有能力給得出麼？你怎樣透過方方面面的弊端或優勢來震動或打動我上面的領導層呢？
顯然，這些張小強都做不到。所以，在他看來他那番值八十分的話語，在對方面前一分不值，只在對方面前表現出一個極其菜鳥推銷員的可怕印象。
可是，面對王經理的反問甚至質問，我該如何作答呢？張小強的內心不禁怦怦跳將起來。遲疑已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們經理以後肯定會來，”張小強道，“他只是先讓我打個前站。我主要的目的是送裝置，然後諮詢一下貴方對新裝置的需要……”顯然，張小強這句話讓那位王經理稍許滿意，因為他看見她的眼神亮了一下，雖然短促卻含著讚許，於是張小強繼續說道，“另外，我還要找您開一張增值稅發票。”
“增值稅的事兒不在我歸口，”王經理道，“那需要財務部門一位趙經理跟你對接……不過他出差了，應該三五天後才能回來，你得等了。”
張小強驚訝地“呃”了一聲，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什麼學歷？今年多大了？”王經理望著張小強突然問。
“我……”張小強思忖了一會兒，答道，“我大專剛畢業，我二十四了。”
“哦，”王經理道，“我看你的性格，似乎不大適合幹銷售啊。”
“是啊，”張小強道，“我也覺得我不適合銷售，我更適合做軟體，編程序……不過，既然銷售是我的短板，我就要試著加強它，就像著名的木桶理論，‘它容量的多少決定於最短的那塊兒板子’……之後的人生我不想為短板所累，所以我想彌補，讓自己成為一個全面的人……所以，我要多出來闖一闖！”
這是張小強的心裡話。於是他就像給人上課一樣，滔滔不絕地傾倒在那位久經風霜的王經理面前，竟忘了顧忌那位年青的王經理嘴角不斷綻放的冷笑與譏誚。多年以後他回想起來覺得這話不該說，但當時卻說得慷慨激昂，至少證據鏗鏘震住了那位王經理。
他不知，他並沒震住王經理，只是噁心住了她。
不管怎樣，王經理始終表現出寬宏大量，嘴角不斷綻放的冷笑只是一現即隱，讓人難以察覺，只聽她轉頭對那位小維修員說道：“聽見沒？小張？我覺得你也應該出去闖闖，彌補彌補你自身的短板，可別老是窩在家裡跟那一堆堆舊機器拼命，從而浪費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啊！”
這話說的。儘管張小強菜鳥一個，也聽出了其中的諷刺意味。
那位小張維修員轉頭應道：“嗯，我是得出去好好闖一闖，整天面對著這一大堆破機器，都快發黴了我！”
張小強忙辯解道：“可別，你這工作好好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身在令人豔羨的油田國企，可不能因為我一句不知好歹的話而毀了前程……說起來，你姓張，我也姓張，咱們是一家人，你這好工作我積累三輩子都換不來，我可是被逼無奈而從事了銷售這行……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吶！”
這的確是張小強的肺腑之言，在他心目中，身在油田國企的人簡直個個是神仙，有著常人不可企及的優勢。
事實上的確如此。
“你也姓張？”小維修員轉頭驚訝道，“咱們是一家人啊……這麼說，我更得要出去闖一闖了，你能闖，我也不能落後啊！”
大家相視而笑，氣氛一時間融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