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天之後，便是陽曆年，賣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過節前的氣氛裡，滿懷期待。
據“金馳公司”老員工介紹，本公司還是很注重陽曆年的，因為它是會計年份，意味著帳目清算，意味著收穫，最能體現出忙碌一年的成果。況且“金馳公司”業績相當不錯，所以在每個陽曆年，公司都要聚餐慶祝，唱歌跳舞，有數不清的美食，數不清的啤酒和飲料心情享用，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
所以張小強很是期待。
在陽曆年的前兩天，李老板突然來B廳找張小強，以一種鄙夷的眼神盯著他合了書，然後把他帶到一個無人的角落。
“我要跟你談一談。”李老板表情嚴肅地說。張小強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因為他知道，不管怎麼談，不管談什麼都將不會是好事。他能感覺到從李老板身上散發出來的森森寒氣，以不可抵擋的威勢罩住了他，攝住了他的心魂。他的目光逼迫張小強失了分寸，忘記了說話，只顧低頭等待著裁決。
“記得你是從十月份來到公司的吧？”李老板開口問，聽到問話，張小強抬起頭來，但李老板卻沒給他回答的時間和機會，揮手制止了他的開口，“從十月份到現在已經三個月了，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我們相互了解了，你應該已經體會到我們公司的作風，我們也掌握了你的能力和性格……”
張小強更加不安起來。老闆要調我回南廳？要將我從打雜升為技術？他可不指望奇蹟會出現。
“在你的印象中，我們公司的執行架構和業績也許不錯，但這遠遠不夠……”李老板道，臉上的鄙夷收斂了些，儘量擠出一些誠摯來，“馬上要過陽曆年了，陽曆年後又是一個新的財務年度，我們打算進行新的調整，不僅是業務架構上的調整，而且包括人員上的調配和增裁……”
“難道我還有機會？”聽到這裡，張小強僥倖地想。他的心情隨著老闆抑揚頓挫的語調而跌宕起伏。
“所以這幾天，”李老板鄭重道，“我和陳老板對公司所有的員工進行了評估，評估的依據當然是員工的業績、業務能力、性格、工作態度和日常表現……我和陳老板對你進行了認真的評估……你的各方面還算是不錯，可是……你的綜合評估表明，你不太適合我們公司以後的調整和發展……”
張小強的心沉了下去，臉上半是希望半是憂心而陰晴參半的表情消失殆盡，眨眼間烏雲密佈。伴隨著他的表情的，是他一顆內心的無限墜落。墜落、墜落，永無止境。失去意志力支撐的身體彷彿被下墜的一顆心那無窮的重力扯拽著，要化為流體滲入地面之下。
“當然，這跟你無關，”看到張小強面如死灰的臉龐，李老板適時進行了安慰，這深深體現了作為老闆的人道主義情懷，“跟你的能力、態度、業績等通通無關，只是與我們公司的發展方向和業務架構有關……”當他看到張小強的臉面仍無起色，難得地給出了恰當的職業建議，“不要多想，真得與你無關……你既然那麼喜歡讀書和鑽研，我建議你去試一下研發、文案等工作，我覺得，那才是適合你的工作……你一定會在那類工作裡如魚得水！”
“謝謝老闆。”張小強艱難地說，“那我什麼時候離開？”既然話已出口，再呆在這裡便是種煎熬，他想及早離開，越快越好。
“現在就可以，”李老板放鬆道，或許他認為張小強會據理力爭，理直氣壯地質問他為什麼既然我的綜合評估都不錯，為何還要把我趕出公司，或者趕出公司也好，你得給我賠償之類的糾纏，或許他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應付張小強的糾纏，沒想到事情竟然出奇的順利，因此格外放鬆，面帶微笑，“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你願意呆到天黑也行，倘若對親愛的同事們有所留戀的話。”
“留戀個屁！”張小強暗道，不過他說，“現在走吧，越快越好，我這就去收拾。”說著，張小強就要轉身去拿外衣以備離開。
“等等，”李老板招手道，“你不跟同事們稍稍告別一下？”
“不了，”張小強慘然道，“又不是功成身退，也不是衣錦還鄉，有什麼好告別的……還不是自取其辱！”很明顯，張小強的這句話稍稍震動了老闆，令他臉上閃過了訝異的神情。張小強也不明白自己的表達會如此順暢，或許悲到極點而物我兩忘，因此激發出了最純粹的情感吧？
張小強看了一眼微怔的李老板，再次轉身。
“等等，”李老板又揮手道，“雖然你從今天離開，但之前的工作日是有效的，我們公司是公正的……既然你現在就走，你先去會計樓財務室，找我物件去結賬，結完賬再走吧。”張小強聞言一怔，轉而離開了李老板，拐個彎兒避開南廳和B廳，出廳門向會計樓行去。
路上，張小強想著多彩繽紛的南中廳和員工，望著灰白發暗的天空，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自己如同一個木偶，被主人遺棄，無奈正走入一片熾烈的火海。內心有些恨。有些痛。恨老闆、恨員工，最後恨自己。痛自己的性格、能力，痛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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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站在四樓財務室門口時，他在懷疑自己是怎麼上來的。
站在那位純真、可愛，洋娃娃似的李老板夫人面前，張小強有種天然的自卑，那自卑讓他感覺自己接近她簡直是種褻瀆。而那說不出的卻必須接近她的理由又不是那麼容易出口。張小強尷尬地站在那裡，面色窘迫，囁嚅了半天吐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我……今天……那誰……李……李……我要……”
既要掩飾自卑，又要強裝鎮定，還要表達自己的意願，這種尷尬……要不是沒有這錢他真就餓死了，也許他死也不會上樓，而是倔強地轉身離去，只留給老闆們一個白眼兒和一個有骨氣的背影。
“我……今天……那誰……李……李……我要……”
你得感謝上天，因為上天在造就那些純真、可愛，類似洋娃娃般的女人時，還賜予了她們冰雪般的聰明，望了一眼站在那裡無比窘迫的張小強，“洋娃娃”突然抬頭“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從桌子上翻出帳本，又從電腦上翻閱著表格，之後印表機上滋滋吐出一張字條，她點了一疊鈔票跟那張字條一齊遞還給張小強。
“洋娃娃”最後望了一眼張小強，張小強感激性地望了一眼“洋娃娃”，發現她的大眼睛裡既沒有鄙夷，也沒有同情，只是微微笑著，與平常發工資無異。
張小強很是感激。
他扭動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後轉身離去。
四樓到一樓的樓梯如此漫長，而張小強的腳步如此無力，他幾次邁動步子，幾次都邁不開去，只好扶在三樓的樓梯扶手上，眼前一片迷茫，卻分明浮現著“山無陵，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的悲慟與絕望。吳清韋溫柔的眼神，自己的無力，被棄的卑微，貧賤的家室，無望的前程統統湧上心頭，張小強淚如雨下。
立在寂靜的樓梯間，淚水簌簌而落，眼前模糊一片，手握著薄薄的七十元錢，沉浸在自己無可言狀的悲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