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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恐懼死亡

醫生和手術適時承擔了一切,扮演了一切,這是人類社會醫療體系的好處,讓個體得以從中解脫,能夠承受本不能承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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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輪到自己。

何塞第一次告知病情的時候弗利還很鎮靜,他相信能應付的來,只要平靜下來就一定可以找到合適的應對方法。

但事情遠沒有想象的容易,如果病倒,莎梅爾是否會傷心,現在弗利倒是希望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感情,相互間完全不瞭解,這樣也許莎梅爾可以像忘記一個前同事一樣忘記自己。

可是約翰怎麼辦,如果不是約翰的出生,母親病逝後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期待著約翰即將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家,他不能想象若是沒有懷揣對出生的美好期待,幾年前他怎麼能那麼順利的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並且從沒有一天減少過對工作的熱情。

殘忍的說,母親最終病逝似乎讓弗利感到輕鬆了很多,死亡的陰霾隨著約翰的到來漸漸遠去,天空依舊明亮澄淨。

可如今,造成這份死亡恐懼的人是自己,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思考如何告訴家人自己即將面對的手術以及四肢癱瘓的風險。

如果運氣好的話,約翰依然會擁有父親,但到了打籃球的年紀,小家夥不能由爸爸陪著一起投籃,所剩的時間,只夠弗利教會他拍球。約翰還沒有長大,如果能一夜之間就長大,長到十歲、二十歲,大學畢業該多好。

孩子都會希望有一個健全的父親,也應該擁有一個健全的父親。約翰會很懂事,如他一貫溫柔的性格,弗利不禁皺起眉頭,浴缸的水漸漸漫出來,搖擺著淡橘色波浪。弗利不得不情願的離開溫暖的浴室,約翰正在房間裡等他。

路過他和莎梅爾的房間時,他看見莎梅爾依然處在酣睡中,她的睡眠真好,弗利笑了,輕輕開啟走廊上的衣櫃,找了件連帽上衣套在身上,衣服正面有湖人隊的隊標,約翰很喜歡這件衣服,他多希望未來會有機會能父子兩人一起窩在沙發裡邊看比賽邊搶著吃玉米片。

“嘿,小家夥。”

“嘿,大個子。”

從約翰會說話起,這段對話就沒有改變過。

“睡的好嗎?”

“好的。”

睡醒的約翰紅著小臉蛋,像草莓一樣新鮮可愛。

“來,讓我看看有沒有重一點。”

弗利一下抱起兒子,雙手舉過頭頂。

“爸爸,放開我,爸爸,快放開我。”

約翰一邊大笑一邊求饒,雙腳來回蹬,好像真的有怪獸襲擊了他一般。

“爸爸,爸爸,最喜歡爸爸了,快放我下來。”

“一點都沒有重。”

“重了。”

“一點都沒有。”

弗利重複道。

“重了重了,就是重了。”

見約翰一本正經著急的模樣弗利更不願意就此罷手。

“哪裡重了,還不是被一下就舉起來了。”

“重了重了,就是重了。”

說著,約翰好像想到了什麼,拖著綠色的睡衣睡褲搖晃著走到門邊,踮起腳大聲說,“爸爸,你看,我長高了,媽媽說我現在有115公分了。”

“才115公分。你四歲不到就110公分了,小家夥。”

“我長大了一定會跟爸爸一樣高的。”

“哈哈,那一言為定哦。”

“嗯。”

約翰認真的不斷點頭。

弗利先是大笑,充滿喜悅,可很快一副生動的畫面在他腦中閃現出來,病榻上的自己和長高後的約翰,自己蒼老無助的臉看上去醜陋不堪,四肢像乾枯樹葉,約翰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莎梅爾站在他身旁,面無血色,他是可以說話的,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發出嗡嗡昆蟲叫的聲音,約翰皺著眉,從他緊張的眼瞼中弗利看出自己不被歡迎。

他在被厭惡,因為不能為家庭做任何事,不能輔導約翰家庭實驗,不能幫莎梅爾做家務,他活著只是因為他不捨得,他希望看見約翰有了女朋友,希望看見他在籃球場上奔跑,希望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而就是因為他自私的渴望能擁有這些,他就要無恥的躺在那個病床上,約翰來看他成了他最終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不”弗利快速搖頭驅散這幅惱人的畫面。

“爸爸,怎麼了?爸爸。”約翰張著圓圓的眼睛看著弗利。螢火蟲色的睡衣穿了一年多了,看上去的確比剛買的時候小了很多。

“小螢火蟲,早飯想吃什麼。”

“麥片和酸乳酪。”

“又是麥片,你不能換點別的嗎?”

“不,早飯就是要吃麥片的,不要別的。”

“好的,好的,聽你的,螢火蟲,自己能換好衣服嗎?”

“當然,爸爸。”

弗利下樓朝廚房走去,先清理完桌子上的樂高玩具,那些玩具像偷窺者的眼睛一樣,弗利把它們收進一個紫灰色塑膠收納盒後又把盒子塞到了架子最下層。

在那裡弗利看到更多五顏六色的樂高,每一塊都彷彿在盯著他,每一塊零件上的圓點爭相擠進他的身體,在裡面安家落戶不再打算出來。

他怔怔的看著它們直到噁心感從胃湧到喉嚨,昨晚的葡萄酒和麵條發出陣陣酸味。他彎腰在水池邊等待一場嘔吐,但又吐不出任何東西。

一定得做點什麼,這樣下去不行,弗利告訴自己。他回頭看看客廳,好在約翰應該在浴室刷牙,莎梅爾可能還沒有醒,一開始他是希望有個人出現的,但轉念一想,他並不知道如何如果剛才那一幕被莎梅爾撞見她會怎麼想,早上起來就嘔吐,好像他懷孕了一樣。

幸好幽默感還沒有完全被吞噬掉,弗利自嘲著打起精神。

“如果能不去想他,最近你的生活應該沒太大影響。”何塞的話在腦海中迴響,如果不去想它,就是這樣,何塞說過,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在手術之前,這些反應不是那個該死的腫瘤造成的,甚至疼痛都不是,它們也許來自別的地方,比如大腦。這些念頭快速在弗利思維中盤旋,到約翰出現在客廳時,他已經在煮麥片並且從冰箱裡取出了酸乳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