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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山上喝酒,修行,殺人

筍肉燜鍋裡的牛腩,燉煮了快一個時辰。

掀開鍋蓋,香氣滿溢而出。

新鮮的春筍,丫頭切斷筍尖,拿最嫩的部分炒了兩盤燜春筍,端上桌來,色澤清亮,入口清脆。

春雨初歇,這些筍從山上砍斷,到入鍋,中間不過一兩個時辰。

寧奕夾了一筷子牛肉,入口軟爛,絕不塞牙,汁水滿溢。

前些日子,要麼在天都閉關苦修,離開中州也是一路風塵僕僕,沒有一天能像現在這樣,整個人的弦松下來。

天都是大隋國都,鐘鳴鼎食之地,同時也洋溢著市井氣息,大街小巷的美食極多,其中做鍋子的,最出名的就是紅符街,一整條紅符街,一到晚上人滿為患,四境的遊客遊俠都會來紅符街品嚐美味,若是宴請賓客......就算是書院的大君子也要提前預定,否則沒位子坐。

寧奕吃過紅符街的牛肉鍋子。

他舒服地長長嘆了一口氣,道:“紅符街的那家鋪子,不如你。”

等待著評價的丫頭,聽到了這句話,眉開眼笑,給寧奕夾了一大筷子的牛肉。

“哥,好吃你就多吃點。”

“咳咳......”

老劍仙隱晦地咳嗽了一聲,丫頭連忙轉頭給葉老先生夾了好幾塊筍。

做完這些,又給身旁的千手師姐夾了兩塊油燜筍尖。

葉長風細細咀嚼,眼神愜意。

“嗯......好吃。”聞仲師姐嘗了一口,眼神亮了起來。

這味道......的確比自己做得好吃。

二師兄和三師兄,蹲在鍋前,兩人發覺自己好像被忽略了......但師姐至今沒開口,齊鏽雙手捧著碗,溫韜口水快流出來了,瞥了一眼大師姐......大菩薩不發話,兩人不敢動筷。

“葉前輩,師姐,我這裡有一些酒,從天都酒樓裡買的。”

丫頭的“劍藏”,須臾納於芥子,她在劍行侯府居住的時候,偶爾上街,但每次上街,都會買上很多東西,也不都是些名貴之物,以前在西嶺菩薩廟的大雪裡挨餓受凍,現在手裡有了銀票,能夠溫飽食足,除了寧奕紅山遠行的那一趟,丫頭動用了許多積蓄去多寶閣購置貼身甲冑和現成符籙紙張,其餘時候,買的都是一些家常之物。

尤其是酒......

竹樓前的空地,先前便備了好幾壇酒,青衫丫頭擱下碗筷,走到酒罈處,輕輕旋開大紅的塞酒布,一股濃郁酒香就嫋嫋散開。

“這酒名叫太禧白,”裴煩蹲下身子,掌心摩挲著瓷白色並不大的酒罈,比起女兒紅那般動輒兩人環抱的大酒缸,她從劍藏裡取出的小壇酒,有些袖珍,但酒香濃郁,沁人心脾,丫頭掌心擦拭酒罈壇身,輕聲笑道:“此酒埋在地底,壇身粘泥,但味道深厚,回味無窮。”

說完,起身一擲。

葉長風鼻尖輕動,聞著了酒香,大袖砸出,在竹樓空地猶如一條長龍,席捲而去,聲勢浩蕩,來回如雷霆,瞬間便接過青衫小姑娘拋過來的酒罈,當下揚起脖頸,暢飲一大口,酒液順延下頜溢位,落入老人散開的衣襟之中。

葉長風眼神一片明亮,放下酒罈,長聲笑道:“裴丫頭,好酒!”

裴煩捋起袖子,掌背擦了擦面頰,笑道:“前輩儘管喝,酒管夠!”

竹樓空地,明眸善睞的青衫小姑娘,起身微微擰腰,又擲出好幾壇,除了那一襲白袍如長龍赤練席捲,還有幾壇擲給了黑白大氅的蜀山小山主。

千手聞仲沒有回頭,抬起雙手便穩穩接過兩壇,“砰”地一聲沉悶跺在木桌桌上,力度掌握地極好,酒罈上的散泥被震得散開。

“一口氣幹了這壇酒,你倆找個板凳坐著。”

聞仲微微叩指,清脆有力的指節叩擊聲音響起,兩小壇太禧白在桌面平移掠出,撞入齊鏽和溫韜懷中。

瞎子一隻手接住酒罈,順勢摟入懷中,嘿嘿笑了笑,溫韜被酒罈滑掠而來的力道撞得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渾不在意,拍了拍道袍,拔開木頭酒塞,巴掌在壇口輕輕扇了扇,神情陶醉。

兩人如蒙大赦,心想師姐總算是鬆口了。

喝。

小霜山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聞仲笑了笑,眼神有些落寞,懷念......如今的這一幕,讓自己生出了一種錯覺。

像是回到了當年。

趙蕤先生尚在之時。

當時的小霜山,也有過今天這樣的場景。

抱著酒罈,划拳喝酒的齊鏽和溫韜。

當時的小師弟是徐藏,在小霜山帶來了神仙眷侶一般的紫山聶紅綾......

千手輕輕吸了一口氣,望向鬢髮全白的西海老祖宗葉長風,站起身子,雙手捧壇,肅然道:“先生......我敬您!”

葉長風怔了怔。

這一句“先生”,意味不同尋常。

老劍仙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只是擺了擺袖,挺起脊樑,這不像是他平時隨意的坐法,老人閉上雙眼,回憶著自己當年與東巖子喝酒時候,趙蕤那副極不舒服的正人君子坐姿。

葉長風正襟危坐,一飲而盡。

......

......

幾輪酒喝下來。

那邊的齊鏽和溫韜,玩得不亦樂乎,拉著寧奕一起擲骰子,胡言亂語,到了最後,不勝酒力,沉沉睡去。

寧奕的頭腦還算清醒。

重新回到酒桌,千手師姐和老劍仙的酒場勝負也分出來了,姜還是老的辣,葉長風已不再保持趙蕤先生那副極端正的坐姿,但眼神仍然清澈,眯起雙眼,不知在想什麼,望著山下的層層霜竹,目光縹緲不定,有一口沒一口喝著罈子裡的酒。

聞仲師姐搖搖晃晃站起身子,眼神模糊望著寧奕,笑了笑,吐氣沉鬱道:“小師弟......好久沒見了,你要保重自己,下次下山,不要再受傷了。”

她看著寧奕,眼裡恍惚,這一襲黑袍,腰間拴著雪白的油紙傘,面容清俊一如昨日相見。

寧奕嘆了一口氣。

“師姐......”

旁邊的丫頭,喝了一些酒,已經沉沉睡去,靠在桌邊,枕著雙手,腦袋小雞啄米。

千手雙手搭在寧奕肩頭,擰眉認真道:“姓徐的,要好好待紫山的聶姑娘,不可讓人受了委屈。”

寧奕怔了怔。

說完之後,雙手拂袖,搖搖晃晃,離開竹樓,黑白大氅化為一道流光,飛離小霜山。

小霜山上,已是一片寂靜。

二師兄和三師兄兩個人摟著酒罈,敞開心扉喝了不知道多少,然後抱在一起,姿態極其親暱,一輕一重打著鼾聲。

寧奕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

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若不想醉,只需要一念閃逝,星輝便可將酒氣蒸去。

人生難得幾回醉。

素來以道心堅韌著稱的師姐......應該也喝醉了,但若不是真的懷念,真的回不去了,誰又會借酒澆愁,誰又會酩酊大醉呢?

小霜山上,萬籟俱寂。

打鼾的聲音很快消失。

二師兄和三師兄抱在一起,不知道翻滾到了哪裡......

酒桌旁,丫頭輕輕的呼吸聲音,仍然間斷響起。

寧奕輕輕坐下。

他對面的老人,倚在椅上,喝了不知道多少壇酒,身前的酒罈整整齊齊碼在一起,堆疊了一人高。

老人沒有丁點醉意,眼神懶散而平和,順延著山下望去,蜀山的燈火熄了一大半,但動用修為,從山頂向下望,仍然可以看見塵世間的煙火,在遙遠的城下嫋嫋升起。

葉長風喝到最後,身前的酒罈,就只剩下最後兩壇。

“還能喝嗎?”西海老祖宗笑著問了問。

寧奕點頭。

老人隨意一拂袖,擲給寧奕一壇。

葉長風不說話,只喝酒。

寧奕也不說話,只陪酒。

一盞一盞,一杯一杯。

再到最後,一口一口。

寧奕思緒有些恍惚,他看著眼前白袖懶散的老人,除了精氣神十足,看起來與安樂城裡的那些百歲老人,好像並沒有什麼差別。

很老了。

這位老祖宗......的確很老了。

寧奕默默地心想,葉長風老先生修道五百年,不食人間煙火,久別大隋塵世。

聽起來仙風道骨。

西海清淨歸清淨......但百年不見人煙,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凡塵間,有煙火,有美酒,有熱氣騰騰的牛肉鍋子,也有大街小巷的飄紅燈籠,有舞獅鳴鑼,也有搭臺唱戲的戲班子,有抱著糖葫蘆扎子的糖人張,還有烤羊肉串的燒烤老李......乍一想,人間除了安靜,什麼都有。

煙火升起。

“啪”的一聲炸開。

然後墜落。

等到煙火都熄了,山下的聲音都盡了。

蜀山山上,還有光。

下面的城裡已經一片漆黑。

修道者不知日落月升,潮汐起伏,屋外光景,晝夜如何。

若浮生有大限,關在屋裡修行的那些修行者,就算能活上兩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他們若不得長生,總有要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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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一片混沌,不知自己為何而修。

平生三百年,到頭來竟然不曾見過幾次大月,幾次日出。

這實在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

寧奕的思緒到此為止。

因為倚在椅上的老人,終於開口了。

“很久以前,我在山上喝酒,修行,殺人。”

葉長風平靜說道:“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我都不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