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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將軍府

屋簷磚瓦被風吹動。

寧奕回到了屋子,他默默站在丫頭的屋閣前,沒有推門而入。

怕擾了丫頭的清夢,便靜靜站了一會。

風兒有些喧囂。

寧奕並沒有半點睡意,在珞獅湖與葉紅拂分別之後,他腦海裡便平靜不下來。

一幕一幕,一幀一幀,都在腦子裡切換,定格。

坐忘山上陳懿說的每一個字。

每一個字都化為一點火星,一點一點燃燒。

他似乎看見了不久的未來……或者就是眼前,即將上演的一場大火,只是這場大火從何而起?

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點火星嗎?

心湖裡的山字卷,磅礴展開,周圍三四個山頭的星輝都被汲取而來。

“嘩啦——”

道宗一些深夜未睡,還在修行的道者,此刻皺起眉頭,他們四周的靈氣和星輝,似乎都被掠奪而去,不受控制,珞珈山的靈氣之豐盈,在夜空之中匯聚如小溪……都向著寧奕的那座山頭湧去。

山上院落。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到了院子裡,院落裡立著一株梧桐,樹葉已經落盡,光滑樹幹的表層像是打了一層蠟。

“鏘”地一聲。

拔劍出鞘。

寧奕眯起雙眼,端詳著這柄斷裂了一絲缺口的細雪……以細雪之鋒銳,斷去一個裂口,的確是破壞了整把劍的完美,但其實並無大礙。

他反手攥住劍鞘,衣袍掠起一線。

“刺啦”的一聲。

細雪重新歸鞘。

那株巨大的梧桐,腰部的連線之處,發出了細密的一聲震顫,這股震顫之輕微,幅度之小,肉眼幾乎不可見。

緊接著,梧桐斜著震顫一二,整截樹身被劍氣切成兩半,上半身即將下滑。

寧奕一隻手抬起,掌心匯聚了磅礴的星輝,他輕輕以掌心抵在梧桐樹身,並沒有用力去推倒這株古樹……而是使其保持平穩,屹立不倒,以汲取而來的星輝溫養被劍氣切斷的樹身經脈。

斷口之處,一圈一圈的星輝順延年輪盪開。

數個呼吸之後,寧奕鬆開手掌。

細雪劍氣之快,足以做到“梧桐無痛”……這一劍若是落在修行者身上,應該同樣能夠斬殺之。

寧奕揉了揉眉心,他的神情還是有一些凝重。

以上殺下。

他身負金剛體魄,執劍者的頂級神魂觀想之術,還有西海老祖宗留給自己的“稚子”,無論哪一種都是足以縱橫捭闔的殺法,完全用不到細雪。

但想要以下殺上。

細雪的這個缺口,就會被放大。

如果自己的這一劍,砍在十境巔峰的修士身上呢?如果對方有大金剛體魄呢?

寧奕手指摩挲劍柄,他望向陪伴自己整個修行路途的“細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太安穩的念頭,像是某種不祥的徵兆,在冥冥之中告誡自己……

就像是葉紅拂說的那樣,細雪有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很重要的大問題。

……

……

清風刮過,吹打在紙窗上,消弭無音。

屋內一片太平安寧。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半蓋著被褥,她褪下了青衣,布

衫就掛在床榻旁邊,疊得整整齊齊,因為中了雪魔君的寒氣……所以她的面色至今還有些煞白。

丫頭柔弱的身子蜷曲在一起,雙臂環抱,摟在胸前,整個人像是一個瓷娃娃。

服用了蜀山的“金丹”,道宗紫霄宮的“紅須”,她體內的寒氣已經清除了一大半。

如今只剩下一些細微的殘餘,在經脈裡流淌。

眉心的劍藏,如一枚大紅棗,發著淺淡而又瑩潤的光華,寧奕動用了山字卷從周圍幾座山頭汲取了星輝,此刻都被無聲無息送到了這裡……屋閣的床榻簾布輕輕搖曳,柔和的星輝氣息被劍藏所吸收。

這枚“劍藏”,是裴旻大人留給女兒的唯一物事。

絲絲縷縷的星輝輸送到渾身四處。

裴煩的手指,四肢,仍然冰涼,但是那股熱流滾過,會有那麼一剎的溫暖。

她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西嶺大雪。

在遇到寧奕之前。

她被放在佛龕那,身上只有一枚珞珈令牌……那枚令牌上有著珞珈老山主的鮮血和修為,給了自己一份溫暖的庇護,然而那份溫暖也並沒有持續太久。

那短短的數十個時辰,躺在廟裡被風雪寒氣吹打的數十個時辰……沒有徐藏也沒有寧奕。

那是她人生最無助的時候。

睡著的女孩,眉頭緊鎖,像是回到了那一刻。

她的額頭一片滾燙,踏入初境之後,修行者的體魄便會得到星輝的灌輸……凡人的疾病和痛苦都會遠去,他們踏上修行之路,所求長生,若是生了病,那麼說明他們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

丫頭此刻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金丹和紅須,除去了大部分的寒氣,還有最後一絲,留在骨髓深處,難以化散。

周遊低估了雪魔君,也低估了東境三災的術法之狠毒。

夜深人靜的閣樓裡。

女孩雙手緊緊攥住被角,捏出深深的褶皺。

意識飄忽。

她看到了大雪飄零的將軍府。

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聲音。

自己在閉關的半年裡,苦苦追尋著劍藏裡的秘密,那個縹緲的聲音總是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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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卻總是捕捉不到。

這一刻,在夢魘之中,那道聲音似乎不再模糊,變得清晰了一些。

“還有一半的劍藏……”

“就在……”

“衣冠冢。”

衣冠冢……什麼衣冠冢……

丫頭在高燒之中的意識,似乎捕捉到了兩個極其重要的詞字。

一半的劍藏……就在衣冠冢裡。

所有人,包括徐藏,都認為大將軍裴旻,在天都血夜的那一戰裡,身無一物,沒有帶任何一樣兵器,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他只帶了一把劍。

裴旻的劍藏,一半來珍藏世間古劍寶劍,品秩由低到高如流水一般,層列不窮,他的“馭劍指殺”之術舉世無雙,一出手便是劍潮鋪天蓋地,無數劍氣鑿沉大地,可以一人攻城掠地。

另外一半……從來不被世人所知曉的那一半。

只用來藏一把劍。

見過這把劍出鞘的……都死了。

除了一個人。

那位皇宮裡即將踏出最後一步的男人。

這個極其重要的訊息,被他深深埋藏起來……誰也沒有告訴,即便是最信任的弟子徐藏也不知道。

他留給女兒一半的劍藏,保護她一生平安。

在羅剎城,在陽平洞天,裴旻大人的殘留劍氣和影像,已經出現過幾次……如果選擇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那麼這一半的劍藏,已經足夠。

如果丫頭做出了另外一種選擇。

如果她的女兒,執意選擇走上自己的老路子……那麼他留下來的另外一半劍藏,本該永遠沒落永遠深埋地底的那把古劍,仍然有機會展露鋒芒。

和風搖曳。

那個紅衫中年男人,揹負古老劍鞘,緩緩凝聚在床榻之上,他只是一縷星輝凝聚而出的意念而已……沒有實體,也不能觸控。

他就這麼靜靜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劍藏的第二層秘密開啟了。

他其實早就該料到……自己的女兒,怎會甘於平凡。

就算頭破血流,也一定會拿起劍。

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為比自己更強大的劍修。

那是他裴旻的女兒!

大將軍的眉眼如初,眼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自豪。

床榻上的那個蜷縮女孩,眉心多了一股洶湧的熱流,第二層劍藏解開之後,她的劍氣境界不知不覺登上了更高的一層樓……雪魔君那縷化散不開的寒意,依靠外物破解終究緩慢,此刻猶如堅冰遇上烈火,頃刻之間便煙消雲散。

蜷縮的身子,一點一點放鬆。

裴煩的眼角多了兩行淚水。

她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不再那麼痛苦。

夢境之中,大雪遠去。

時光倒流。

她看到了幼年時候的將軍府,看到了門前的花謝花開,無數凋零的樹葉倒流而回,枯萎的樹幹重新變得粗壯,生出果實。

那一年春,將軍府邸擺了一場宴席。

夫人抱著年幼的羊角辮小丫頭。

千觴君撫琴而歌,神情溫和而又恬淡。

聲音縹緲而又空靈。

直抵內心最深之處。

額首系著一根貂尾的沉淵君,舉著小波浪鼓,笑意盈盈,合著節拍。

即便是銳氣最盛的胤柔,此刻眉眼也柔和起來,靠在樹幹旁邊雙手環臂,摟著自己的古劍,腳底輕輕踩踏地面。

宴席前的空地上。

那位大將軍手持古劍而舞,劍氣如虹,順延琴聲,府邸內劍光交疊如夢幻。

年少的徐藏一身青衫,面容英氣,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撿起一根樹枝,有板有眼,笨拙而又認真學習著師父的招式。

所有人哈哈大笑。

這是年幼而又懵懂的小女孩,腦海裡最溫馨最溫暖的畫面。

這一幕,再過十年,一百年,都不會忘。

裴煩的眼角溼潤了。

床榻上的女孩,下意識鬆開了被褥。

她喃喃道:“爹……我想你了。”

站在床榻旁邊的中年紅衫男人,怔了怔。

他忍不住蹲下身子,端詳著少女的面容。

一隻手輕輕撫摸而下,卻穿透了面頰。

裴旻笑了笑,溫柔道。

“爹一直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