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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舊願

“鐺”的一聲。

鐘聲響起,大旗飄蕩在天都上方,逆著光芒浮展。

勁風吹拂,鳥雀四散,昆海樓的樓頂,一位青衣女子倚欄而立,手中捧著一卷古書,雙目卻是被一巾白帛矇住,她若有所思地停下翻卷動作,回頭望向樓外。

“吱——”

雀鳴。

女子目光隨著雀形拂動而緩緩挪移,青布雖然蒙目,卻不能阻攔她視物。

“樓主大人。”

昆海樓的一位專員緩緩登階,小心翼翼來到頂層,他輕聲道:“這是昆海樓擴建的文書,您需要籤一個字。”

專員的神情有些緊張,不知為何,那襲青衣總給人很大的壓力。

這份文書是從宮裡傳出來的,太子口諭,聖上意志,文書裡的內容很簡單……昆海樓即日擴建,鯨吞海飲汲取人才,允許三司六部引薦或者自薦,如今遞到張君令面前,也只是走一個流程罷了。

文書簽了,昆海樓便會成為殿下意志的第二個載體,監察司的一個新殼子。

公孫越已經被狠狠的打倒了。

誰也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但日出之後,無數公告貼滿天都大街小巷,將這位“監察司大司首”的累累罪行盡數揭露,太子殿下之盛怒,前所未有,在壽辰之前,有人猜測殿下會有“大動作”,許多人預測是針對北境的“斬首行動”,但今夜天明,將軍府的鐵騎安然無事,有人看見沉淵君昨夜出城,今日平安無事的迴歸……反倒是之前氣勢洶洶的小無量山,集體消失了,一夜之間,像是融化的冬雪,從天都皇城內“蒸發”了。

“宮中擴建昆海樓的文書……”

張君令一隻手捋了捋髮絲,以她的才智,一瞬便明白了太子藉著“昆海洞天”巧立新目的手段,只不過又想到昨夜天都的血腥,今朝遊行的籠車,還有前不久下大雪時,她陪顧謙在城頭看到的畫面。

“我只是名義上的昆海樓主罷了。”青衣女子繼續翻書,只不過輕聲吩咐道:“把這份文書,交給顧謙吧。”

……

……

幽暗的光火。

沙啞的嘶喊。

血與火交織,汗水和骨肉融合,只不過這些畫面,公孫越都看不到,他口中仍然輕輕含著自己的眼珠子……這個面目醜陋猙獰的男人,此刻的神情不像是死寂,更像是安寧。

他的眼珠子被挖出來了,看不見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

被拎到天都鐘塔底下,罩在清晨黃鐘鐘罩裡,那隔著數十裡地聽起來悠揚清遠的鐘聲,在放大陣法下直接擊穿了耳膜。

全世界都很嘈雜。

但公孫越的世界很安靜。

那張安寧的,虛弱的,苟延殘喘的面容,忽然顫了一顫,面色變得緊張起來。

他聞到了一縷熟悉的氣味。

地牢內的腳步聲音很輕,輕到正常人都聽不見,顧謙一個人來到了這裡,監察司的所有酷刑都輪番在公孫越的身上施展了一遍……被捆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實在已經不能稱之為人,更像是一捆即將散架的稻草,枷鎖一斷,整個人摔在地上就會摔成一蓬飛灰,也正是因為太子要遊行三日的詔諭,那些酷刑沒有再對他第二遍施展。

他還要屈辱地活上二十四個時辰。

得到了太子的允許。

才能死去。

公孫越的喉嚨掙扎著嗡動,他含著眼珠子,面部肌肉極高頻率地震顫,想要吞下自己的眼球入腹,但是做不到……一枚枚鐵針在牙床內頂立,插滿了縫隙,而以那些秘密要威脅太子的代價,則是被拔去舌根。

他的口中,除了自己的眼珠,再無其他之物。

有眼無珠。

禍從口出。

皇權自上而下的漠視,以及嘲諷,在這個男人悽慘的面相上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公孫越感覺到身子一輕,似乎被人放了下來,能夠平躺在地面上,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恍惚之間變得更暗了。

顧謙的身旁兩位死士,抬著一口棺木來到這裡,從裡面取出一具與公孫越同樣破爛不堪的“屍體”,捆縛在十字鐵架上,那人同樣被剜去了雙眼,施加了一遍刑法,此刻完美取代了公孫越的位置。

誰會認得沒有人形的人?

顧謙看著棺木合上,躺在木棺上的男人,流出兩行血淚。

他輕聲吩咐了一句。

“把他帶走。”

兩位死士喏了一聲,輕柔抬著棺木離開,地牢只剩下顧謙,承受了一番酷刑的替罪羊,半口氣吊著,將死未死,一開始還有他的喘氣聲音……後面便漸漸無了。

顧謙揹負雙手,神情複雜。

昨夜之後,一紙公文,他站在了天都廟堂上最高的臣子位置,一時之間,風頭之盛,比之三司大司首猶要過之,無數“倖存者”來到昆海樓登門拜訪,想要與這位新晉的顧大人好生攀談,卻都撲了一個空。

誰能想到,站在天都最高處的顧謙,在最該風光無限的時刻,偏偏一個人來到了天都最陰暗的地牢。

在過往的三年裡,烈潮餘孽的案卷始終是大隋最高的機密。

負責糾察這份案卷的“監察司”藏在地底的最深處,顧謙跟隨公孫越,他一直想要謀求進入“第四司”的機會,但始終未能遂願,公孫越早就為今日的身敗名裂做好了打算……直至如今他才明白,當初舊樓一別,竟是真的永別。

公孫越在三年前就做好了“割裂”的打算。

監察司是一團骯髒到不能再骯髒的汙水,在剿滅東境之後,黎明初生的天都便不再需要“監察司”了,活在長夜陰影裡的那些執行者會被殿下轉移到地上。

而公孫越只有死路一條。

“不讓我接觸監察司……是為了保全我麼?”

顧謙伸出一隻手,輕輕觸控著鐵柵欄上的血跡,他的面色稍顯蒼白,乾涸的血液有些粘手,他用力按住鐵籠柱子,神情變得很是難看。

為了調查沈靈,徐瑾的死。

他拼了命尋找太清閣大火的真相……而保管著一切案卷的監察司,卻始終將他拒於門外。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顧左使”。

樓主是虛名,左使是實職,張君令性格閒散悠靜,所有的事務都移交到自己手上,換而言之,太子巧立昆海樓後,顧謙便是當今權傾朝野的第一能臣!

再加上他無比清白的檔案,溫和待人的品性,天都所有官員都前來交好——

而這條路,是公孫越為他鋪的。

“砰”的一聲。

重重一拳,砸在地牢的欄杆上,鐵籠欄杆微微彎曲了一個弧度。

顧謙的指節滲出鮮血。

……

……

重新回到地面上,顧謙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運送棺木的那兩人是無比忠心的死士,安排的是一條秘道,明日的籠車遊行已經有了替代的人選……真正的公孫已經被安排送往昆海樓的地下密室。

此事,是他瞞著太子殿下所做,即便被發現也無妨。

畢竟……他與公孫已經“決裂”了,作為新任的昆海樓左使,親自提審公孫越,也不違法理。

顧謙登上馬車,打道回府。

昆海樓

擠了一堆人,三司六部,各個王府,都遣人來結交這位左使大人,之前昆海樓初立,來的人遠遠不比今日。

顧謙下了馬車,面帶微笑應對這些必備的寒暄,身旁的使者將請辭一一收下,他下意識攏起了受傷的右手,拳頭縮在袖子裡。

這一幕被高坐樓頂翻書閱卷的張君令收入“眼”中,青衣女子挑了挑眉,倚靠在欄杆上的動作幅度更大了一些,看起來隨時可能掉下去。

顧謙被人群圍堵,頗有些左右難為,在昆海樓前寸步難進。

“嘩啦”一聲,似乎有什麼聲音響起。

顧謙頭頂有一本不厚不薄的古卷落下,他抬起頭,敏銳捕捉到了樓上那人揚手的動作,同時伸出右手,穩穩將古卷接住。

“顧左使——”

張君令掩面打了個哈欠,頗有些睡意,對著樓下人群淡淡開口,“本樓主正睡著呢,書掉了,顧左使啊,麻煩你幫我撿上來。”

一句話逐客。

雖然生硬,但是好使。

顧謙面色不動,內心有些想笑,看著那些官員又敬又畏的讓開道……殿宴之後,蓮花閣的兩位高徒,曹燃,張君令,已經成為三司六部各位“大人物”避而遠之的角色。太子極念人情,對蓮花閣的傳人極好,這兩人,一位是蓮花閣的名義閣主,執管天都數萬卷藏書,一位則是昆海樓的樓主,看起來與顧左使的關係有些好的過分……懂的都懂,這些老狐狸送禮的時候往往都送兩份,而且送的極其考究,據說還有送夫妻床笫之物的,只不過被淹沒在了茫茫禮海之中。

顧謙拎著古卷,三步並做兩步,來到樓頂。

張君令笑眯眯望著他,伸出一隻手。

“人接回來了。”顧謙擦了把汗,把古卷交到青衣女子手上,鄭重道:“接下來需要麻煩你,治一下他的傷勢。”

“師兄要殺他,不……全世界都要殺他,唯獨你要救他?”張君令笑了,對於此事的嚴重性倒是渾不在意,好奇問道:“這就是你口中的‘決裂’?”

顧謙輕輕嘆了口氣。

“喏……這是昆海樓的聖諭文書。”

張君令把那份文書推了過來。

顧謙怔住了。

“籤了它,監察司的人手,精銳,以及天都最高規格的密卷,都將調往昆海樓。”張君令淡淡挑眉,道:“你之前說要為誰報仇來著?沈什麼,徐什麼……五年的舊願,可以實現了。”

青衣女子笑著望向天都一等一的大紅人。

顧謙看著那份文書,神情變得很是複雜,這五年來他過得顛沛流離,曲折坎坷,腦海中總是會夢到那一夜太清閣的大火,無數被燒燬的案卷——

還有沈司首,徐王八蛋。

“是啊……五年的舊願啊。”

顧謙長長吐出一口氣,接過文書,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遠方有渾厚的鐘聲響起。

不知為何,顧謙心中並沒有輕鬆的感覺,他望向遠天,春雀兜轉,在天都的穹頂下俯低身子,逐漸隱沒,天幕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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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破曉,冬盡春來。

春來之前,風雨先來。

……

……

(今天更完,覺得好看的正面書評都收到了~表示很開心~書評區裡有理有據的批評也都收到了,雖然看到的時候心裡很倔的懟兩句,但其實你們說的也很好,我會牢記在心,慢慢改之……唯獨,那個罵我撲街的噴子,真是有點忍不了了,不止一次噁心我了。所以決定加更反擊,請大家多來縱橫捧場。今晚還有一更,更新時間暫定在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