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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舊事

“嘁——”

陳昜打了個噴嚏,捂捂鼻子。筆在指尖旋轉著,他看著書,卻因為有點兒奇怪而心不在焉。

那天明明說了不用去了,但隔了一天,那個女秘書還是助手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希望可以繼續僱用自己。陳昜回憶起那女孩的表現,覺得她不像是會開玩笑的人。不過,對方開的條件倒是確實有誠意,而且也很客氣,不僅雙倍支付了此前的薪酬,還做出了即使不願意也會尊重的表態。

“以後每週來一次就好,我們會給你提工資,每次150塊……不過,清潔必須在晚上六點之前完成,而且你每次來的時候都要事先通知我,透過我允許,你才可以來……另外,裡面的主人房你不可以進去,放在外面的私人物品你也不能動,垃圾也不行……還有就是陽臺的那些盆栽……”

……

洋洋灑灑,大概就是那些個意思。陳昜有點糾結,還要不要繼續幹?總感覺那屋主很難相處。

不過,按照對方的說法,以後應該是不會直接面對她的。而且,每週一次,工作內容倒是比以前輕鬆了……前提是那女生不是個邋遢的主,否則……陳昜一額黑線,直覺不會有這麼好的事。

“阿易!吃飯了!”

“好,知道了。”

……

下了樓,陳昜見到母親還在廚房炒菜,於是收拾了兩副碗筷,順便盛了湯。

“姐昨天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打了。”

“噢。”

“我都說她不用每個禮拜打電話,國際長途,很貴的……”

“她公司有補貼。”

“有補貼也不能這麼浪費啊,存起來多好……”

“她想你嘛。”

“唉……”

……

吃著飯,陳昜聽著母親喋喋不休,只是笑著應和。她嘴上說不好,神色卻明顯比前兩天沒接到電話的時候要輕鬆許多。聊著聊著,她又說起了別的,問問學習的情況,講講街坊的趣事——

“裡面街的那個阿姨,我昨天看見她,年輕了好多,差點認不出來了。”

“哪個?”

“她老公撞車死的那個啊,兒子姓紀的那個,就是,哦,就是娶了個很漂亮的媳婦那個啊,記得嘛?”

“哦!”

“你見過她的,應該記得。她媳婦不是剛生了個女兒嘛,她回來還神,我看了一下,哎呦,特別特別漂亮,跟她媽長得特像。尤其是那對眼睛啊,嘖嘖,老人家說的勾魂眼,長大以後不得了……”

“呵。”

“哎你還記得她有個女兒嘛?叫小雨的,現在念高中,好像快上大學了,長得特標緻,人又乖,還會彈琴……”

“那是古箏……”

“不就是琴嘛?我看她性格特別好,又有禮貌……”

“吃飽了,我上去複習!”

……

原本,雖然有點囉嗦,但陳昜邊吃邊聽著,偶爾應答一下,看她心滿意足的樣子,也不會覺得不耐煩。但聽到後面,聽著聽著,他就知道事情要開始不簡單,於是當機立斷,趕緊溜人。

當然,複習是不可能複習的,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

陳昜上天台透了一會兒氣,順便澆澆菜……母親是農婦出身,閒下來了,就喜歡種種東西養養雞。不過城裡不像鄉下,沒有那麼多土地,所以之前她都是撿些別人不要的盆罐桶缸什麼的回來,裝點泥巴,這才能種上一些作物。多數是些易種易收的蔬果類的玩意,比如番茄辣椒,比如白菜番薯,比如姜蒜……等等,也有些火龍果、百香果、苦茶之類的,她都能種上一點,而且還都種的不錯。每到有收成的時候,她就會沾沾自喜,說自家種的什麼什麼味道好,沒農藥,綠色健康,還能省錢......看她開心,陳昜就隨她了。不過,這裡畢竟不是鄉下,破盆破罐不雅觀又不耐用,時間一長,問題就來。比如到處泥巴,比如惹來不少蟲鼠蚊蟻……讓姐姐很不樂意,跟她鬧了好幾次矛盾。陳昜看著不是辦法,上大學前又想到她獨自一人在家無所事事,於是就抽了幾天時間把天台仔細清理了一遍,把那些不頂用的盆罐都扔了,建了幾個花槽。

嚴格來說是菜槽……

陳昜苦笑。然而不管怎樣,起碼看起來整潔的多,而且都是綠色植物,總比水泥板看著舒服的多。

噔——

不遠處響起一聲箏鳴,陳昜淋水的動作不禁一頓,望過去。箏音悠揚,奏起了一曲‘寒鴉戲水’。

該有兩、三年沒聽過了。

陳昜放下水壺,坐在護欄上休憩靜聽。早些年有一段時間,那女孩在家養病,倒是經常能聽到。可惜,沒多久又變少了,到最近這幾年就幾乎沒聽過。據母親講,好像是那家人的兒子畢業之後自主創業,賺了大錢,全家又搬到城裡去了……陳昜倒是知道一些,因為真要算起來,他跟那人多少還有點緣系,只不過他不太喜歡交際,和對方沒有什麼互動,因而彼此幾乎沒有關聯。

唦唦。

起風了,微涼。

陳昜眯眼,望見遠處的一座山。說是山,其實並不高,眺望過去,不仔細找就很容易被房屋樓宇遮擋住。但是,上面有一座鐵塔,不知是避雷針還是訊號塔還是什麼,高高的尖尖的,非常醒目。

不多久,‘寒鴉戲水’停了,又響起了另一首曲。依然好聽,但陳昜聽了一會,聽不出是什麼。事實上,他對音律一竅不通,知道‘寒鴉戲水’也只是那時候覺得好聽去搜了一下才記住的。

看天氣,今天適合外出。

陳昜把水壺裡的水澆完了,下樓拿了揹包,“媽,我出去一下。”

“去哪啊?晚上回來吃飯嗎?”

“回!”

“哎,燒一下香。”

“哦。”

……

想起來,快有半年了。

陳昜沿著小時候上學的路線走了一圈,朝那時候的那片民區走去。初中時,母親咬著牙東拼西湊買了現在住的那一棟民樓,不久之後搬過去,就很少再回來了。尤其這兩年,上了大學,生活就是家裡、學校兩邊轉,就更少了。最近過來的一次,好像還是臨近過年的寒假的時候的某一天。

以前的小學,現在已經成了一家保健院;以前的荒地,現在成了民區;以前的中學,現在成了私立的小學;以前的臭水河,現在變成了沒那麼臭的臭水河……十年時間,記憶中的場景早已面目全非。

“噓,噓——”

經過巷口,穿著暴露的濃妝婦女吹著口哨,搔首弄眼。

陳昜瞟了她一眼,走了過去。

即便是這片曾經出了名的貧民區,現在也有了很大變化。雖然房屋還是又破又舊,但至少不再那麼骯髒汙穢;雖然依然是社會低層人群的集中地,但十室半空,至少不再像以前那麼人滿為患。

陳昜走走停停,看著那些翻新了一遍又一遍的土瓦房,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彷彿回到了鄉下。

按理來說,現在城市的土地值錢,像這樣處於鎮中心邊緣的地方,價值不說寸土寸金也絕對不菲,加上髒、亂、舊影響市容市貌,老早就應該被拆了。然而,這麼多年下來,它還好好的……實在沒人敢動它。

這片地方的地理位置太特殊了,伴著小山,想收也收不回去——普通的山可以推平,然而這座山卻曾是一個小戰場,上面還有個不大的陵園。所以,就算有人願意花錢出力,區府也不敢批。每年清明,他們還要組織紀念活動呢。據說,不僅不會徵,以後還很可能會規劃保護起來。

陳昜在以前居住的巷子的路口站了一下,望望以前的住處。那也被簡單翻修過了,多了道鐵閘。大概是很久沒人住,門鎖鏽跡斑斑的,屋簷下的八卦鏡掛著蛛絲,門神、對聯都褪了色,破爛不堪。

小時的記憶大多都模糊了,所以看著看著,就有些夢幻。如果不是來到這裡,如果一直呆在外面的世界,那偶爾想起來,或許會將之當成一場夢也說不定。往事不堪回首,大概就是這感覺。

陳昜自嘲一笑,沿著下坡來到後面的小街。

雖然是小路,但因為總算是鄉村小道之類的關係,所以景象又不同。路兩邊的建築大多都是小樓,有幾間小店,偶爾還夾有一兩棟小洋房。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很難想象僅一巷之隔的差異會這麼巨大。

在路邊看了看,陳昜朝街尾那邊走。仔細看去,在路的盡頭的地方,有間搭著布蓬的瓦房。它實在不大,應該就三、四米寬的樣子,縮進去,與前面的一間舊屋並排著,更像是個豬圈之類的地方。

幾個小孩子在那邊玩,圍在那裡指指點點,不知說什麼。過了一下,他們突然像受到了什麼驚嚇,‘哇’地一鬨而散,還一邊跑一邊尖叫著尖笑著,大聲喊著‘鬼’、‘老巫婆來了快跑’之類的話。

陳昜皺皺眉,走了過去。

這是一間垮了小一半的瓦房,用一根木柱頂著門梁,上面披了一塊篷布;門口沒有鋪水泥,還是泥沙;兩邊堆了許多東西,幾乎全是破爛,拿去廢品收購站都不要的東西,味道刺鼻難聞。在垃圾堆旁邊,長著一棵老的大半棵樹都已經沒有了葉子的老龍眼樹。樹下,有個老嫗坐在上世紀出產的竹椅上。

她太瘦小了,頭髮稀而灰白,弓著身,體型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的孩子這麼大。這時已接近傍晚,陽光灑在她穿的灰黃色的衣服上,反射著淡淡的溫暖的光。她太瘦小了,以至於旁邊的廢品都比她顯眼。

陳昜走近她,她一點沒察覺,只是看著那些嘲笑她的孩子,皺巴巴的臉上掛著笑容,眼神像照在她臉上的陽光一樣溫和。陳昜抿抿嘴。與半年前相比,她更蒼老了,看起來的樣子該有八、九十歲。

“鵑阿姨,鵑阿姨!”

“唔?”

她回過頭,神情茫然了一下,然後‘哦哦’地點頭想要站起來,但被陳昜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然而,她才六十多歲。

陳昜搖搖頭,用點力摁著她讓她坐,“您坐,坐。”

“哎,我沒洗澡,我沒洗澡……”

“沒事沒事。”

陳昜抿著嘴笑,示意她沒關係。因為經常有人嫌棄她不洗澡不換衣服髒,嫌她身上味道重,所以久而久之的,她見到人就會有點應激反應。陳昜蹲下來,卻比她坐著差不多一樣高……她是個駝子。

先天的脊柱畸形,後背向一側凸起,像側揹著個小鍋。在十幾年前還好,現在的她,年紀大了,缺乏營養、運動,肌肉萎縮,站著怕是連一米二都沒了。陳昜看她目光閃爍,就微微笑問,“您還記得我嗎?”

“你是……”她嚅喃了一下,眼神渾濁。

“算了。”

陳昜笑笑搖頭,把揹包拉到身前開啟。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手在衣兜裡摸摸,掏出了幾顆黃白色的東西,“來,吃糖。”

陳昜一看,然後心裡一陣苦笑。

那是幾顆白兔奶糖。正確來說是幾顆不知放了多久的,也不知道她掖在兜裡多久的,已經因為天氣悶熱而融化了的,連包裝紙都被融化的糖液滲染了的,有些發黃了的看起來有點黏糊糊的白兔奶糖。

陳昜心裡是十萬個拒絕的,但看到她友善而期待的眼神,還是拿了一顆。隨後,他從包裡拿出了兩排酸奶和一袋麵包、營養麥片。翻了翻,他又拿出一包六條裝的毛巾以及一瓶活絡油。

她看到這,已經連連搖頭:“哎呦,我不要,不要……”

“不是我的,社群送的。”

“社群啊,哦,社群的啊。”

“嗯。”

陳昜點頭,開了一喝酸奶遞給她。這回她沒有拒絕,雙手捧著盒子,低著頭,慢慢地喝起來。不知是渴了還是不足氣,她吸的有點用力,本就沒什麼肉的臉頰顯得更加凹陷,瘦骨嶙峋,就像只剩皮貼著頜。

“鵑阿姨,你要多出來走走,不要整天憋在裡面……”

“唔,唔……”她喝著酸奶,只點頭。

“別急,還有呢。”

陳昜在旁邊找到一張斷了一個腳的小膠凳坐下,看著她抓著盒子、身子微微蜷著、眼神混滯,不禁心頭悲惻。

可憐人。

陳昜又開了一盒酸奶,她憨憨地咧嘴笑,露出僅剩的幾顆黃黑的牙齒和殘留的乳白的酸奶,看著磕磣。陳昜悶笑搖頭,拿了一塊麵包,細撕成手指粗小的一條條,然後逐一地遞給她吃。

第一次見她,應該是八、九歲的時候。那時候,自己年紀還小,看到她就有點好奇和害怕。記得還說了一點什麼不好的話,然後就被母親斥責了。再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去的菜市場多了,見到她的次數多了,買她的菜買多了,混的臉熟了,就不再怎麼怕了,更多的就只剩下好奇和憐憫。

那個時候,她還不像現在這樣。那個時候,她應該還不到五十歲,雖然身患殘疾,卻堅韌頑強,獨自一人在市場上立足,起黑貪早(菜販子多數是這樣,晚上12點要拉貨,凌晨三、四點就有生意,運氣不好要一直賣到下午的六、七點),二十幾年風雨不改,在菜市場裡小有名氣。

時至今日,母親每每說起她,依然說她厲害,說她不容易,說她命苦,然後又會說她蠢笨。

以前,陳昜也覺得是的,但現在想想,她又有什麼錯呢?誰都說她可憐,但像她這樣的人,真的靠別人的憐憫就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嗎?她單身了四十多歲,不知道從世界的哪個角落裡爬出來,幾歲開始乞討,十幾歲就開始搏命,自己解決溫飽,自己解決生活,不麻煩別人,不麻煩社會,夠可以了吧?然而又怎樣?即使是條件再差的但只要是想著過日子的男人就對她敬而遠之。在市場上求生的男人們,在社會上的地位算不上高吧?他們跟她做生意,幫助她,尊重她,跟她有說有笑,但卻幾乎沒一個會把她當成正常的女人看待。而她不過是想建立一個家庭而已,只要是一個像個人的男人,她都願意接受。然而就算是這樣,上天也不願意給她一個好的結果。

陳昜看著她不經咀嚼硬吞的吃相,想不太通。

如果不是想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拼搏幾十年,她的積蓄本夠她安享晚年。

“姓李的,好像是本地人,整天賭錢,在外面帶女人,聽說還吸毒,她真是蠢啊,錢都被騙光了……那個白份仔,跟他爸一樣,好吃懶做,十歲八歲就學人偷東西,什麼都偷,十幾歲搶劫,被抓去勞改了兩年……她蠢啊,累死累活,錢都給那兩子爺了,兩個畜生,遲早被雷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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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市場上的人基本都知道這些。

陳昜聽過幾次,印象深刻。有那麼一會兒,他還真的想見見這對公認的垃圾父子,看看倆人長得什麼模樣。可惜,在陳昜知道這些事沒過多久,據傳那個老的就被電死了。倒不是真的被雷劈,只是因為偷電線。不過,他倒是有幸見過那小的‘白份仔’一次。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對方應該只有十幾二十歲,在市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動手搶她的包,抓了一把錢就走了。陳昜還記得她從地上爬起來尷尬地笑著的場景。當時他就在想,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就算是在路邊撿的野狗,養它十年八年也該養熟了吧?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養不熟的狗。

現在,她連撿垃圾都撿不動了。前幾年,陳昜看見她時,她還能撿些廢品維持生活,最近幾年,聽說那個繼子被抓去坐了牢之後,她就徹底跨了。雖然當地社群偶爾會派人來幫助她,可她名義上終歸是有繼子的,哪怕對方不管不問,但在條文上她確實不屬於孤寡老人的範疇,就算是區府也只能做沒用的調解和有限的救濟。而自她繼子出事後的幾年,她的精神也越來越差,連出來走動都困難,就更固執的不願意離開了。她說要等兒子回來,她只記得初初他八、九歲的時候的樣子了。那時候,雖然短暫,雖然態度也很惡劣,但他到底還小,哄一哄還會聽一點人話。而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生中最難忘的美好回憶了。她怕離開了這個窩棚,就再也找不回了。

陳昜把東西給她留下,叮囑她要多出來活動,記得吃東西,多換換毛巾多抹抹身子多洗洗腳,關節痛了擦擦活絡油……雖然她卑微地笑呵呵地點頭,但陳昜知道,她大概什麼也沒有記住。

傍晚時,陳昜將她扶到門口,她卻不願意再走了,執拗地抓住門框。陳昜只好放棄,在她注視下離開,然後在龍眼樹背面停了一下,轉頭看了看。屋裡暗沉沉,她顫顫悠悠,彷彿走進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