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瑟斯森林，達格達。
精靈族的邊境被封閉之後，達格達的面積其實是縮小了的，臨近人族公國那一側的大片平坦土地都被灌木隔絕在了封/鎖線之外，暫時成為了一片無人管轄的飛地。
漸漸地，那些遭受龍族侵擾後四散逃離的普通百姓便聚集在了這裡，租住了精靈族留下的房屋建築，還從狂歡後的垃圾堆裡找到了食物和酒水。
鬱鬱蔥蔥的樹木下是如高牆一般看不到盡頭的灌木叢，這些普通人嘗試了無數次，也無法邁進森林一步，只能滿臉愁容地清點著剩下的乾柴和木料，盤算著何時離去。
偶爾也有人族和矮人族從灌木叢中鑽出，回頭看著身後的高牆發呆，一遍又一遍地用法術和刀劍砸向那些看似脆弱的植物，看著新近認識的精靈族朋友進出無礙，終於得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結論。
精靈族的領地就此成為了禁地一般的存在，無數抗議飛進了巴別塔的長老會會議桌上，又被人輕輕扔到一旁，視若無睹。
翡瑟斯森林被封閉之後的這一天，達格達部落裡靠近這道封/鎖線的地方，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傢伙。
不管是現實還是遊戲，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種膚色，但這個“人”的膚色明顯超過了自然界的法則，倒像是某些故事中的鬼怪殭屍。
灰紫色的皮膚有種不屬於生者的光澤，紫褐色的短髮隱隱透著深紅，讓人想到了勃艮第的葡萄酒，淺淡的眸子似灰似堇，眉目流轉間還有像貓科動物一般的金色豎瞳若隱若現。
來往的行人看著那對熟悉的尖耳和她手裡的短弓，暫且還是認同了這個姑娘類似精靈族的身份，一時也說不清這是某種病態，還是什麼奇特的設定。
但是靠近之後那種來源不明的淡淡的厭惡感告訴他們，這個奇特的精靈大概並不屬於他們的達格達，也不屬於他們熟悉的任何一個精靈族部落。
而隨著厭惡感同時縈繞心頭的某種懼意和好奇，也讓這些察覺到異樣的精靈們選擇了疏離的敬而遠之，並沒有花費精力去將她趕走。
這其實也是一種上位精靈特有的威壓，不僅僅來源於年年的等級，也來自她在莫瑞甘月靈泉邊被兩個神器洗滌過後的體質變化，只是她自己尚且沒有意識到罷了。
“這種被人避之不及的感覺，還真的不太舒服啊，我這樣子是不是太怪了。”年年對身邊人抱怨著。
被人避讓沒什麼，但這些人躲在遠處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她的怪異眼神還是很讓人鬱悶，尤其是當他們小聲討論著自己是不是中毒了的時候。
“這也是難免的，如果我是第一次見到你，我大概也很難去主動接近你。”祁有楓很理解旁人對年年這身新外觀的初始觀感。
“嫌我醜了？”年年言笑晏晏。
“你現在這樣子應該很適合留長髮，微卷，更妖異一點。”祁有楓認真地道。
他對年年的任何外表變化都沒有意見，只是從整體角度來看，這種特異的外形與她的氣質有些不太搭，而她的衣著配飾也有些單調了。
“是嗎？”年年揪著自己的頭髮。
“你這斗篷的顏色也可以再改改，現在這個深褐色不太合適了，或許可以多加點紋樣裝飾，還有衣服樣式也能再成熟性/感些，可以考慮突出一下你的體型。”祁有楓非常專業地給出了他的建議。
“那，交給你了？”
年年對這些沒有研究，但對祁有楓的眼光還是很有信心的。
“當然可以，若不是這兩天在到處跑，我早就著手準備了。”祁有楓欣然應下。
“其實我也不想來達格達，畢竟是個大部落，人多眼雜。”
年年頓足，四下張望了一下，指了個相對偏僻的方向：“往那裡走走看看吧。”
她到達格達來，可不是來觀光或者被人觀光的，而是來尋找製作箭矢的原材料的。
“天快黑了。”祁有楓抬頭看看天。
“等徹底黑下來。”
年年點頭，開始沿著那道灌木叢組成的隔離線，走走停停。
“要不我在這邊等你？”祁有楓轉過視線，看著灌木叢外的天空。
“我怕嚇到人，變成鬼故事的主角。”年年撇撇嘴，那邊都是些普通人，自己這副尊容別去搗亂了。
“可是，這邊的、”祁有楓頓了頓，換了個詞，“你需要的材料大概不會太多。”
“不一定，”年年停住腳步，看著腳下滿意地一笑，“我也不需要那麼多。”
兩人就地坐在樹下，輕聲交談些瑣碎閒事，話題不過穿衣吃飯，說是廢話也不為過，兩人卻樂在其中，不知不覺就等到了月上中天。
藉著灑入林間的月光，年年站起身，緩緩走到她選定的地方，每一步都像是在融入夜色。
祁有楓已經退到了五米之外，雙手持刀，警惕地看著四周，雙眸閃亮——新得的「心眼」技能稍微提高了一些他的夜視能力，雖然比不上精靈族和矮人族的天賦異稟，但也比普通人族強得太多了。
聲若蚊蠅的唸誦飄落林間，數分鍾後，咯咯作響的骨架撞擊聲混入其中，還間雜著細微的碎裂聲，祁有楓轉回視線，看到了地面上那層像是白霜一樣的東西。
年年成功轉職以後，也獲得了製作骨血雙箭的方法。與她這個反派一般的外表相同，這兩種箭所需的原材料也實在稱不上是善良無害。
其中骨箭需要的便是深埋在地下十年以上的橫死屍骨，年年要把這些靈魂未散的屍骨從土地裡召出，淨化後塑形成箭矢的樣子。
根據制作方法說明書，淨化就是讓靈魂脫離屍骨迴歸天地，所以淨化之後屍骨就會變成一地粉末，這時候就方便處理了。
若不是看過這個解釋，若只是旁觀這個過程的話，年年所做的事與盜/掘/屍骨挫骨揚灰也沒什麼分別，這也是他們選擇半夜行事的原因。
精靈族死後的屍體本來就會消散入天地自然，年年正在處理的這些屍骨只會來自於那些曾經攻打過達格達的異族——極大機率是人族，這讓她的心理負擔也減輕了不少。
當然，實際上，除了達格達，他們在別的地方也找不到這麼多橫死數年的屍骨。
又過了半個小時，祁有楓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還不等他回頭，一個柔軟溫暖的身體就貼上了他的後背。
“累了？”祁有楓收起刀，背起年年，年年順勢捲住了他的腰。
“懶了。”年年嘟囔著，打了個哈欠。
可能是最近思慮過多，可能是那段咒文太難念，她還真的有點乏了。
“去哪兒？”祁有楓微微扭過頭，問道。
“去哪裡都好。”
年年隨口回道，怔了怔，突然覺得這個對話有點熟悉。
“嗯。”
祁有楓辨別了一下，向著朝陽即將升起的方向走去。
年年偏過頭，看著頭頂這一片真實到無可挑剔的夜空，不自覺地抱緊雙手，將他的心跳攬在了懷裡。
......
年年舉著弓，一支普通的木箭搭在弦上，對準了樹下那只地獄犬（freybug）的眉心，遲遲不發。
這地獄犬通體漆黑，爪牙鋒利，直立起來有一人多高，脾氣暴躁不說，每年發/情期的時候還會吐火，很容易引發森林火災，所以精靈族每年都有追獵地獄犬的任務。
年年並沒有領到追獵任務，只是剛好碰到了這麼一隻而已。
陌生人闖入領地，地獄犬不出所料地被激怒了，正盯著數米之外的祁有楓，鬃毛豎起，發出壓抑的喉音。
祁有楓站在原地，右手裡握著那柄遍佈雲紋的狗腿刀，也在盯著這只地獄犬一眨不眨，像是在尋找下刀的位置。
地獄犬終於按耐不住，低吼一聲，猛地向祁有楓撲來。
祁有楓眸光一閃，在地獄犬貼近的一瞬間揮刀橫斬，同時向側後方錯步，堪堪避開了噴湧而出的鮮血。
地獄犬的頭顱咕嚕嚕地滾落在地，年年從樹上跳下，趁熱、不是、趁這鮮血還沒有凝固，收集到手裡的模具裡，在耳邊似有似無的尖叫聲中將其固化為一隻血色的箭矢。
西米爾所在的真神聖殿有言，世間生靈，皆由肉體、精神和靈魂三部分組成，骨箭所用的原材料是精神（怨念）不散的肉體（屍骨），血箭所用的材料卻是肉體死亡之時無處可依的靈魂。
換個好理解的方法來解釋，就是生靈暴斃時灑落的第一滴血，這原理......大概是趁生靈剛死的時候不等靈魂反應過來就把它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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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大壞蛋了。”
年年將模具中的血箭收進腰間的箭囊裡——那裡面已經有二十來只白色的骨箭和近十隻紅色的血箭了。
“亡靈系，各種遊戲和小說裡很常見的，不用覺得有壓力。”祁有楓對此的反應平平。
“其他遊戲裡大概沒有這麼真實的代入感。”
年年捏著血箭的箭桿，實在不喜歡這個滑膩的觸感，也不太喜歡捕捉固化靈魂時聽到的那聲哀嚎。
“一些野獸而已，總歸是要清理掉的。”祁有楓安慰道。
年年總不能去宰人做箭，乾脆拉著祁有楓滿翡瑟斯森林追捕各種兇猛野獸，順便也幫祁有楓熟悉一下新技能在實戰中的應用。
“感覺如何？看起來你已經很熟悉這種視覺了。”年年轉移話題。
“還好，這畢竟只是野獸，攻擊方式也比較單一，很容易看清。”祁有楓蹲下身，打量著地獄犬的毛皮。
新技能「心眼」是一種視覺增強，能把敵人的動作還原成最簡單的線條軌跡，甚至還有預知對手下一步動作的效果，讓人能夠提前找到最佳的應對方法。
只不過這技能開啟之後，還需要使用者從動態的線條中分辨出哪些是現時性的、哪些是預知性的，自己尋找防禦和攻擊的切入點，很考驗集中力和反應力。
而一旦習慣並熟悉這種視覺增強以後，祁有楓已經可以淡定地站在原地，等敵人自己把弱點送上門後一刀斃命，連個血點都沾不到。
“要不要過幾天再去厄舍城的角鬥場練練？”年年提議。
“你有時間？”
“藝術節那邊的事情已經推給了公子灩去玩，我暫時還沒想好接下來的行程，不如聽恩古斯的話，去厄舍城找那位公爵大人打探些情況吧。”
年年也蹲下身，指著地獄犬的四肢：
“這種生物也算是與自然魔法元素沾邊，牙齒和尖爪都是好東西，喉間還有天然火石，不怕水的那種。”
“毛皮不值錢？”祁有楓聞言，用刀尖挑開血肉，找出了那塊紅彤彤的圓石。
“不太清楚，好像是挺暖和的，”年年撓頭，說道，“反正也弄死了，帶去給是歲看看吧。”
“好，那你躲遠點，我來處理。”祁有楓站起身，拉起年年。
他們兩人一路追捕各種兇獸，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收集了不少皮毛齒骨，打算最後一站到斯貝爾去找是歲，給他提供點進口貨物。
“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也不敢問恩古斯。”年年退後幾步，坐在樹下乘涼。
“我猜猜，”祁有楓換了把普通的小刀剝皮，也不抬頭，“是那三兄弟的事情？”
“對啊，當時西米爾跟我說的時候我還沒反應過來，這怎麼就是三兄弟了呢？還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年年支著下巴，凝眉苦思。
“這說明你們精靈族除了無性繁殖，還能胎生。”祁有楓總結道。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混血是胎生的也就罷了，怎麼純血的也能胎生了？”年年百思不得其解。
“你們這裡的原生精靈結合以後不會有孩子嗎？”
祁有楓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又被某個荒謬的念頭佔據了心神，但很快就恢復了原狀。
這是一定不行的，否則他就太過自私了。
“沒聽說過，”年年搖頭，“我問過亞歷山大，他也沒聽說過有這種先例。”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無性繁殖的設定，儘管對同族和幼童的關心是一致的，精靈族社會的個體人際關係才會比較隨意和疏離，像迪昂那樣的行事才不會引人側目。
換言之，精靈熱愛翡瑟斯森林，也熱愛精靈族，但不一定關心面前的某個精靈。
“這就大機率是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了，或許未必是真的有血緣關係的兄弟。”
既然亞歷山大這個研究狂都沒聽說過，祁有楓有理由相信這裡面一定有隱情。
“所以啊，”年年歪著頭，在原地晃來晃去，“我實在拿不準去厄舍城找那位公爵是不是個好主意。”
“既然恩古斯都這麼提議了，不去不行吧？”
這也算是任務步驟，可以拖延些時間，但總是繞不過去的。
“我想先查查這隱情是什麼，再考慮怎麼去找公爵談，”年年嘆氣，“不然的話，我手裡沒點底牌，還真不敢貿然去找那位公爵打探訊息。”
“這確實更周全一點，不過，”祁有楓已經剝好地獄犬的皮，正在做簡單的硝制，“你打算從哪裡查起？”
年年抱著膝蓋，抬頭看了一會兒天，才下定決心道：
“我想去巴別塔長老會，約亞當出來聊聊。”
“他在巴別塔？”祁有楓看向她。去找亞當的話，這哪裡還是查八卦，這已經是直接去挖劇透了吧？
“但是我又覺得不應該去找他面談，”年年繼續說道，“那家夥對人類表情和心理的揣摩太可怕了。”
“超級人工智慧啊......”
祁有楓並沒有見過這位亞當——不管是最初的九色登仙鹿還是後來的國師。
“還是個不太喜歡人類的人工智慧。”年年補充道。
“人工智慧不會有‘喜歡’或者‘不喜歡’這種感情吧，聽話就可以了。”
祁有楓覺得年年這是多心了。
年年沉默不語，半晌後道：“這還真的說不好。”
“太玄幻了吧？”祁有楓訝道。
年年指指自己，苦笑：“你不覺得，我這種存在方式更玄幻嗎？”
說白了，現在的年年，也不過是有感情有自我意識的資料而已，而且這感情和自我意識實際上已經脫離了最初的源頭。
“對幾千年以前的人來說，汽車飛機和宇宙旅行也都是玄幻的。”年年輕聲喟嘆。
她與西米爾從現實世界的先後脫離，都意味著關於人類思維和神經方面的技術已經成長到了某個奇點，隨時都會發生爆發式的突破，而這會不會同時意味著人工智慧領域的突破，誰也說不好。
“若是如此的話，”祁有楓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討論，這意味著他無法企及的奇蹟，“你最好盡量避免與亞當進行直接聯絡，不如換個角度查起。”
“嗯？”
“既然是混血，不如去查查公爵那個人族的父親。”
“這也很難啊，大海撈針，況且從遊戲裡的背景設定來看，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年年洩氣。
精靈族的壽命是隨著實力增強而延長的，就看恩古斯和米迪爾的實力，年年就覺得這兩人能活個千萬年。
“公爵是爵位，可以從貴族家系查起，比如厄舍城是不是曾經有過貴族家族經營。”祁有楓進一步分析道。
“厄舍城......貴族......厄舍城......”
年年若有所思，忽然一拍腦門，兩眼放光，驚喜地看著祁有楓：
“阿蓋特！聖堂學院院長阿蓋特，他最大的功績就是滅了一個領國，那個領國的都城就是厄舍城！”
“他或許知道——”
“他不僅知道，他還是當年的當事人之一。”
年年連滾帶爬地跳開，看著從樹後繞出的“人”，一臉尷尬。
這也是當事人。
年年躲在祁有楓身後，擠出一個勉強稱得上是微笑的表情：
“公爵大人，您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