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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一章 戲終、人散

一個人的言行會符合他的社會地位、性格、人生經歷等等各種限定要素,對於仿照人類設計的NPC來說,他們也不會超過自己的設定。

聖堂學院裡的教師和助教們,最要命的缺陷在於,無論他們每個人列出來的戰力資料有多強悍,待在安逸單一的環境裡久了,實戰經驗——尤其是應對一些教學範圍之外的緊急情況的能力——基本為零。

因此,韶舞和是歲才敢用這種粗糙簡陋的陷阱來圈住這些勤懇的園丁們,韶舞才會將所有的準備工作都聚集在一場大戲上。

幻象、幻境、幻影等此類混淆五感認知的技能,相比起作用在玩家身上時的效果,向來更容易迷惑那些土生土長的NPC原住民們。

看著眼前這些不過一個晃神,就呆愣愣地任由戲中人近身拉手的NPC們,韶舞抿唇微笑,緊握紅拂的右手稍稍放鬆,抬起左手打了幾個手勢,示意大家一切順利,按照原定節奏繼續推進即可。

至於那個蹲在對面眼皮抽筋的墨家刀客,韶舞才懶得開口解釋,凌厲的眼風掃過,手指一點,就把人趕到另一邊的角落裡待命了。

再一個旋身,韶舞轉過牆角,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緊貼著牆壁,一步步悄無聲息地與剩餘的華夏玩家匯合,等待上場。

......

曾有齊天大聖偷入天庭,盜得仙丹美酒,揚長而去後在花果山宴請結義兄弟通天大聖和耍耍三郎,群猴歡慶,一時間好不熱鬧。

莫名其妙被拉入宴會的摩里斯有些恍惚,連連被灌了好幾罈子美酒以後,就更分不清自己這種暈眩和迷茫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因為忘記了什麼事。

他跟這些妖怪猴子認識嗎?嗯,好像是認識的,自己似乎也會一些“妖法”,那就應該是一起的,不然的話,大家怎麼會這麼熱情這麼親切呢?

鑼鼓聲喧,人聲鼎沸,穿著鮮豔耀眼的各色人等在眼前晃來晃去,銀珠亂跳的瀑布與潔白平整的牆壁不斷切換,熟識的同事也在像自己一樣飲酒憨笑,自己卻能真切地體會到那些似乎不認識的陌生人心中的愉悅,漸漸分不清虛實的摩里斯下意識替自己找到了補全違和感的藉口。

真假虛實之間,摩里斯默默想著,這場愉快熱鬧的宴會若是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念頭剛起,突然間天地一片寂靜,瞬息後隆隆的戰鼓聲從半空中傳來,黑壓壓一片烏雲自天邊緩緩飄下,平地驚起風濤,無邊彩旗舞動,為首的一人豐神俊朗,金甲玉冠,揹負金弓銀彈,手持三尖兩刃刀,腳邊蹲坐著一條兇惡細犬,在他身後是七位穿著道袍的神仙,還有一位身高數丈、手持開山斧的威武大將,還有不知多少天兵天將隱在雲層裡。

正在席中飲酒的齊天大聖當即摔了杯子,拎著他的鐵棒就到陣前對峙。

摩里斯與其他人暈乎乎地起身,一個個摩拳擦掌,義憤填膺,站在齊天大聖身後壯大聲勢。

這是什麼情況?那些是什麼人?

“吾神乃二郎真君是也。為你盜了金丹仙酒,吾奉上仙法旨,統領神兵,擒掣你來也!”

二郎真君?這又是誰?要打起來了嗎?

眼前的場景像是一盞飛速旋轉的走馬燈,齊天大聖和二郎真君打在了一起,二郎真君麾下的梅山七聖對上了通天大聖和耍耍三郎,領著天兵天將的巨靈神也山呼海嘯一般衝進了花果山的佇列裡喊打喊殺。

摩里斯等人被裹挾著捲入戰局,只覺得面前的這些兵士一個個力大無窮身法鬼魅,手裡的刀劍寒光熠熠,閃轉騰挪,盡是他們看不懂的路數,還有些面無表情的兵士像是鐵做的身體,不管怎麼打都傷不了對方分毫,反而震得自己手疼。

衝殺聲和戰鼓聲令人心悸,摩里斯等人不自覺地被這攝人心魄的節奏影響了動作,驚訝之餘還覺得有些輕鬆,不用自己思考,不用自己揣摩,只需要按照那種節奏應敵,就像有無數看不到的細線在牽引自己,一切交給持線的手就好。

他們所感覺到的輕鬆不僅僅來自於這種行動上的憊懶,也來自於一種對於結果的篤定。

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數,他們都知道,齊天大聖是打不過二郎真君的,他們也打不過天兵天將,這是既定的結局,早已被寫好,也曾經被演繹過無數遍,從無更改和變化。

這結局是什麼時候寫就的?似乎是早一些時候,是比當前這個時間點更早的一折戲裡:

——“花果山妖精鬼魅,一個個剪草除根!”

——“掣住邪魔親殺環,山精魍魎盡歸降!”

——“剿捕妖魔寧宇宙,班師得勝獻功勞!”

是了,這都是註定的,他們會一敗塗地,對方會大獲全勝,既然如此,思考太多反抗太多又有什麼用?

本就不擅長武藝、也不曾與人生死相搏的摩里斯很快就放棄了抵抗,與他糾纏的那位劍客立即察覺到異樣,心中一喜,不再玩弄花裡胡哨的劍招,雪亮的劍鋒利落地刺入摩里斯的心臟,穿透了他的胸腔。

摩里斯的眼神在最後的時刻清明了一瞬間,不知該如何提醒示警的他剛剛張開嘴,染血的劍鋒就劃破了他的喉嚨,把那聲怒吼變成了一連串噴著血沫的呻吟。

......

“舞姐,大家快拉不住了。”

一個穿著身青衣短打的「風雅存」玩家湊到韶舞身邊,語帶擔憂地道。

“拉不住就算了,已經比我們預想的情況好多了。”韶舞毫不在意地笑笑,靠著牆壁看戲。

名副其實,在看戲。

玉熙宮的“演”字一支,就是要入戲,“演”到自己相信,“演”到他人相信,最高境界就是營造出一種類似幻境的效果。

戲中人,命不由己,戲文讓你生就生,戲文讓你死就死。

一百多人同演一場戲,把那些聖堂學院的NPC們全都拉入了戲中,精神力差一些的,直接就遵循了戲文裡的因果,老老實實地被天兵天將給屠了。

也多虧這些都是NPC,若是裡面摻雜了玩家,這迷惑精神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倒是沒想到另一位副校長會比那個年輕的還要難纏,好能打的老頭子啊~”青衣短打玩家的視線掃到一處,嘖嘖感慨道。

韶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著那位用法杖狠狠敲斷了一個傀儡手臂的老頭,失笑:“看來那老家夥還挺有心氣的。”

這老頭子被拉入戲中,佔據了“邪魔妖道”的角色,面對來圍剿的天兵天將們還不肯投降歸順,頗有點玉碎瓦全的架勢,說明他本人的性格特徵就是不願輕易服輸的,更是暗藏著挑戰權威的心機。

想想這老頭子的背景和身份,韶舞瞭然:“這位是聖堂教會派來鉗制那位阿蓋特院長的,所圖不小。”

“舞姐,能夠被入戲影響的軟腳蝦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再拖下去的話就壓不住了。”

戲中的角色不僅限制了NPC們的認知定位,但也會對韶舞帶來的玩家有所影響,比如說,“齊天大聖”陣營的那些玩家就不能對NPC出手,而“齊天大聖”和“二郎神”等一眾有名有姓的神仙角色是打不死對方的,因為最終的結局是“二郎神鎖齊天大聖”,也就是擒拿,而不是屠戮,若是一直拖下去,恐怕也會有變數。

韶舞飛速地清點了一遍敵我雙方的人數。己方玩家幾乎沒有傷亡,但是損失了幾十具傀儡,一時半會兒無法補充,會對一部分“傀”支的玉熙宮玩家的戰鬥力有影響。敵方原本進入陷阱的近兩百名NPC陣亡了一小半,剩下的那些NPC裡又有一半身上帶傷,好幾個長袍法師在目光掙扎,快要識破幻境了。

“準備,”韶舞抬起手,身旁的青衣短打玩家舉起鑼錘,“出戏,殺!”

又是一聲尖銳刺耳的銅鑼聲響,混在人群中的雲笈劍宗和墨俠玩家刀劍齊出,飛濺半空的血霧像是一朵朵綻放的信號彈,“齊天大聖”和“二郎真君”腳步一錯而過,三尖兩刃刀和金箍鐵棒擦出一陣火花,剛剛還戰成一團的兩人背對背而立,刀芒如閃電,棒影如雷霆,將面前的敵人掃落在地。

扭打在一起的傀儡猛地撲向那些摔倒在地的NPC,手腕一旋,露出裡面的短刀,手起刀落,收割掉一個敵人的心臟。

韶舞的人早有心理準備,“出戏”的訊號一到,立刻就能抽身而出,可惜了那些被捲入戲中的NPC根本反應不及,自始至終心神清明的雲笈劍宗和墨俠玩家極有默契地解決了那些原本就負了傷的NPC,加上被出戏的「風雅存」玩家反戈一擊後受傷的那些,敵我雙方的實力看起來已經懸殊。

就在「風雅存」玩家松了口氣準備迎接勝利的時候,凜冽的寒風自走廊中穿過,無數細小的冰針迎面撲向站位鬆散的華夏玩家,一片溫暖的白光閃過,受傷的NPC立時恢復了健康,並迅速向一側靠近,與那位白袍老頭匯合。

韶舞微微嘆氣,從藏身的角落裡走出,歸攏隊伍。

她早就想到了,這一場大戲下來,意志不堅的、實力較差的和經驗不足的敵人被清理個七七八八以後,存活下來的肯定是一些戰力出眾心神堅毅的硬骨頭。

來自聖堂教會的白袍老頭被圍在中央,聖法師們面向外側站成一圈,最外面則是近戰職業,這是最常見的站位,但在這個狹窄的走廊裡,也是最讓人頭疼的站位。

因為韶舞的人馬都被擠壓到了同一側,空間狹窄,上下左右都繞不過去,雙方能接觸到的面積不會很大,短時間內兩方的傷亡都有限,更多的人都是擠在一起湊不到前邊,若是那些NPC邊打邊退,在後方突圍,這個陷阱就有了缺口。

最好不要把這些人放出去讓是歲解決。這個念頭在韶舞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否則可就輸給他了,也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韶舞手中的紅拂一揚,厲聲道:“不計生死,殺!”

依然扮著“齊天大聖”的那位玩家應聲而動,縱躍而起後就地一滾,撞破了NPC的第一層防線,長劍、法杖、冰刀和木藤胡亂地打向地面,趁著這些NPC低頭找人的瞬間,雲笈劍宗的玩家也踏出了各自的降神星位,彷彿外圈的近戰敵人不存在一般,孤注一擲地衝向了裡層。

近身搏鬥好說,那些聖法師的遠端和範圍魔法才是最麻煩的。

想到了這裡有可能出現的嚴峻形勢,韶舞和是歲默契地將所有雲笈劍宗“洞神真武境”玩家調了進來,只在外面留下一個身為是歲保鏢的三尺水。

閃耀的神像虛影剛剛出現,一個個握刀的身影就凌空踏著兩側的牆壁同時衝向NPC,左右兩側的墨俠玩家像是提前協商好的,一左一右的刀芒交叉吞吐,烏沉沉的刀鋒虛影在NPC隊伍中畫出一個巨大的血淋淋的十字,被攻擊波及到的牆面土石亂飛,像是下了一場沙石大雨。

混亂在雙方的人群裡同時出現。

NPC之中的火系聖法師指揮著火龍撲向走廊的另一端,在牆面上撞出一團團焦黑,銳利的風刃迴旋飛舞,切得敵人和牆皮破破爛爛,沉穩的土系聖法師用手掌按著地面,將敵人站立的土地變成了一小灘泥濘的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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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幾位頭腦靈活的NPC跑到走廊盡頭,用力推著那扇緊閉的木門。

韶舞心下一緊,在看到那些人無功而返後輕輕吐出口氣。

現在這個時機還不算是最好。

現在這個情況已經不用她做什麼指揮了,盡全力衝殺破壞就可以了。

同歸於盡,這可是韶舞今天的任務目標。

......

“我說小師弟,你今天怎麼這麼勤奮?”

唐青笠坐在一條路邊長椅上,歪著腦袋看看那棟寂靜無聲的建築,又看看舉著畫筆一臉肅然的蘇澤。

“能者多勞呀,”蘇澤的聲音清脆,“舞姐這裡的佈置本來就很倉促,不管是那些偽裝成正常走廊牆壁的桌布,還是外面這第二層牆面,我當時都沒有畫得太完美。”

桌布是一張張畫好後拼在一起的,先是有明堂玩家在門口暗中佈下的障眼法混淆視覺,再就是門內門外一明一暗的光線差異輔助,加上一點點運氣,這才沒有被立即揭穿。

而外面的第二層牆面就是普通的模仿了,只不過模仿的是北臺城裡那些刻畫了陣圖的牆磚切面,增加了一層理論上的堅固防禦。

蘇澤知道這層防禦有很大的漏洞,所以才在解決掉圖書館的問題後溜達到了這裡,秉承著完美主義者的作風修補幾筆。

唐青笠一噎,無奈地道:“我才知道你是有強迫症的。”

沒有太完美?這是什麼評判標準?

況且——

“你不覺得是歲那些人在壓榨你的勞動力嗎?今天這個拆學校的計劃可是全靠你才完成的。”

蘇澤摸摸鼻子:“我也是才知道自己的畫還能有這麼厲害的用處,這麼一想,我們山色畫堂的人也是很無敵的啊。”

唐青笠面無表情晃了晃手裡的羅盤:“腎好才是真無敵。”

如果不是他這個隨身充電寶,蘇澤的畫再逆天也沒用,因為他根本畫不出這麼多東西。

蘇澤衝著他做了個鬼臉,仰起頭看向這棟樓的二層。

“發現什麼了?”唐青笠也懶洋洋地抬頭望去。

“舞姐當時其實說過,外面不夠堅固也沒事,他們在裡面打得越激烈就越安全。”

“嗯?”韶舞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唐青笠完全不清楚。

“打得越激烈,第一層坍塌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們這個陷阱的完成度就越高。”蘇澤喃喃地道。

唐青笠收回目光,默然無語。

韶舞的意思是,直接把第一層搞塌,讓擠在裡面的NPC和玩家一起同歸於盡,那麼她和是歲佈置這個陷阱的初衷就算達成了。

拆學校嘛,拆了教學樓趕走學生還不算完,還要把教師都弄死才算是徹底地毀掉一所學院的根基,更不要提他們還把圖書館給燒了。

今日過後,聖堂學院就算是在遊戲世界裡不復存在了吧。

唐青笠看看目露糾結的蘇澤,提醒道:“這麼看來,是歲和韶舞應該是知道這層防禦的缺陷,才沒有提醒你事後過來添補的。”

所以,大家都準備好要同歸於盡了,自家小師弟跑來這一插手,說不好還破壞了人家的計劃呢。

說罷,唐青笠站起身,走到蘇澤身邊,敲敲面前這扇門,扭頭道:“我們走吧?”

蘇澤沒有回答,繞著這棟樓走了一圈,在幾扇門窗的邊緣塗塗畫畫,隨後才對著唐青笠燦爛一笑:

“收工,現在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

兩人心有所感地同時回頭,恰好看到那場被書藝墨龍召喚來的暴雨,電閃雷鳴之中,唐青笠的目光遙遙地望向北方:

“接下來,就是教皇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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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戲文引用自明雜劇《二郎神鎖齊天大聖》第一、二、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