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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0章 能不能別去(求月票)

天京有做小西湖,是仿造杭州西湖而建,亭臺樓閣湖水泱泱,春末夏初之時,遊人絡繹不絕,或泛舟湖上,或攜侶同行,徜徉綠樹靜水,是一個好去處。

冬日的小西湖,換了景緻也少了遊人,湖水結了冰,楊柳落了葉,一片冰冷蕭條,除了冰面上幾個戲耍打鬧的孩童,鮮能見到一個人影。

一個穿著軍大衣,戴著雷鋒帽和厚厚的毛絨手套的老人,正拿著一根一米長的鐵氈子反覆的擊打冰面,鐵氈子扎在冰面上,冰屑四漸,發出擦擦的刺耳聲。 離他幾米處,橫放這一根魚竿和一個裝魚的魚桶,還有一個簡易的摺疊凳子。

老人的年紀大了,體力有些不濟,每擊打幾下就得站起身扶著腰休息一兩分鍾,足足過了十分鐘也沒能在冰面上開鑿出一個冰洞。

老人喘著粗氣,站起身子輕輕的捶了捶腰,準備這次多休息幾分鐘再鑿。

冰面上,一個身穿白色外套,面容如玉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大爺,釣魚啊”。

老人瞅了眼年輕男子,略帶不滿的說道:“你也釣魚啊”。

年輕男子指了指十來米開外的魚竿,笑呵呵的說道:“釣了兩條,回去可以熬一鍋熱湯了”。說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冬天的魚格外鮮嫩”。

老人皺了皺眉,責備道,“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懂事了,五千年的文化都被你們給丟光了”。

年輕男子指了指鐵氈子,嘿嘿一笑,“大爺,需要忙嗎”?

“你說呢”?老人不悅的反問道。

“哎,我說大爺,需要幫忙你就直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老人翻了個白眼,“十幾米的距離,我都還沒老眼昏花,你看不見嗎”?

年輕男子聳了聳肩,“誰知道呢,萬一您是在鍛鍊身體呢”。

老人無奈的笑了笑,“你到底還幫不幫啊”。

“幫,當然幫”,年輕男子邊說邊從老人手上拿過鐵氈子,入手掂量了兩下,咦了一聲:“大爺,你這根鐵氈子挺沉啊”。

老人坐在簡易凳子上,雙手錘著後腰,“這可不是一根普通的鐵氈子,它是我家老祖宗留下來的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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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子雙手握住鐵氈子狠狠戳在冰面上,“是嗎?也就比普通鐵氈子重了點而已”。

老人淡淡道:“我家祖上是石匠,當年就是靠著這根鐵氈子養活了一家人,沒有它,就沒有今天的我”。

年輕男子一邊戳著冰面,一邊說道:“大爺,祖上的東西不放在家裡供著,拿到這裡打冰洞,您還真捨得”。

老人呵呵一笑,“鐵氈子就應該有鐵氈子的用處,放著會生鏽的”。

“大爺是個實用主義者”。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吃過苦捱過餓,有的甚至連兒女都賣過,不實際點活不下來。”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哪像現在的年輕人,嘴上說得花裡胡哨,紙上寫著雄心壯志,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寫給別人看的”。

年輕男子呵呵一笑,“那倒也是,真正做事的人忙於埋頭做事,沒有時間跟人瞎吹逼”。

噗的一聲,冰面被戳破,露出了裡面的湖水。

年輕男子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大爺,可以下竿了”。

老人接過鐵氈子,隨手扔在身旁,將上好餌料的魚鉤扔了進去。

“我在小西湖垂釣了十來年,也不是沒見過你這個年紀人釣魚,但你是唯一個連續一個星期堅持來的”。說著搓了搓手,“特別是現在這個時節,好多年輕人還窩在被窩裡睡大覺呢,就拿我那幾個孫子來說,估計還在跟周公聊天呢,你呀,看起來玩世不恭嘻嘻哈哈,倒是和大多數年輕人不一樣”。

年輕男子淡淡一笑,“那是他們命好,有你這個爺爺給他們遮風避雨”。

老人不置可否,抬頭看著年輕人,“你呢,你的命就不好嗎”。

年輕男子咧嘴一笑,也不在意冰面冰冷,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挨著老人坐下。

“本來挺好,被自己作得挺苦”。

老人哈哈一笑,“看你笑起來的樣子,哪有苦的樣子”。

年輕男子也是哈哈一笑,攤開雙手,“本來就挺苦了,還要整天做出個苦樣,豈不是苦上加苦,還不如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嘛,整天苦著個臉容易變老”。

“臭小子”!老人故作責怪的罵了一聲,“在我面前裝老,也不怕被雷劈”。

“大爺,這大冬天的,不打雷”。

“早就聽說你油嘴滑舌沒個正行,今日一見八九不離十”。

“大爺,你認識我”?

老人掏出一根香菸遞了出去,不過年輕男子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抽菸。

老人自己點上,深吸一口,“不僅認識你,你滿月的時候我還抱過你”。說著伸手比了比,“那個時候你才這麼小,長得粉嘟嘟很是可愛,我還以為是個女娃子。那個時候我第四個孫子也才剛出生不久,我問你爺爺能不能結個親家”。

說著呵呵一笑,“我現在都還記得你爺爺的表情,吹鬍子瞪

眼差點想打我,那老家夥,直接扒了你的褲子,把你的小茶壺給我看”。

說著指了指年輕男子,“好傢伙,直接就噴出一股溫泉出來,滋了我一臉”。

年輕男子哈哈大笑,“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說,想當時我可能是生您的氣故意的”。

“所以啊,你小子從小就古靈精怪,雖然十幾年沒見過你了,一見到你我就想起那個時候的場景”。

“田爺爺,既然你早就認出我了,還讓我在冰天雪地裡坐了一個星期,忒不地道了吧”。

老人彈了彈菸灰,“認你幹嘛,給自己找麻煩”?

納蘭子建笑了笑,“田爺爺,就憑著我倆這份感情,我能給你帶來什麼麻煩”。

“什麼感情?用尿滋我一臉的感情”?老人打趣的說道。

“嘿嘿,童子尿,不傷感情”。

老人收起了笑容,緊緊盯著魚竿,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寂寞,“你爺爺走的時候我沒去送行,人老了,越老越怕死,也越來越孤單,以前的朋友啊、敵人啊,一個個漸漸離去,說不定下一個就是我了”。

“田爺爺,大冬天在冰面上玩兒砸冰,比二十歲的小夥子還精神,我看啊,再活二十年也沒有問題”。

老人被逗得呵呵直笑,“你爺爺說得沒錯,你這小嘴就跟蜜罐裡泡過一樣”。

“不會吧,我爺爺常說我這嘴像刀片一樣,扎心”。

老人淡淡道:“你爺爺對你怎麼樣你自己不知道嗎,這些年雖然見得少,但每次提起裡,那臉上的驕傲自豪是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他啊,最疼愛的就是你”。

納蘭子建望著白濛濛的天空,呵呵笑道:“是啊,有首歌是怎麼唱的,我愛的人傷我最深”。

老人瞅了眼納蘭子建,“虧你還笑得出來”。

“田爺爺,你覺得我爺爺這人怎麼樣”。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都想聽”。

老人搓了搓手,“學了讀書人的手段,一身讀書人的毛病,學到了面子,沒入得了裡子,書都讀到牛屁股上去了”。

“哈哈哈哈”,納蘭子建哈哈大笑,笑得只拍大腿。

老人淡淡一笑,“田家上百年的石匠,粗人糙話不好聽”。

“話糙理不糙,田爺爺說到點子上了”。

兩人淡淡的看著冰洞裡的魚鳧,良久沒有說話。

一陣寒風吹來,納蘭子建髮絲飄蕩,“田爺爺,你和我爺爺算不算是朋友”。

“朋友”?老人皺了皺眉,認真的思考著這兩個字的含義,半晌過後悠悠說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這兩個很難定義”。

“那我們呢”?納蘭子建指了指老人,又指了指自己。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完全沒料到納蘭子建會說出這樣的話,隨即哈哈大笑,“你這小子,想法還真是奇特”。

“您老習慣了就好,整個納蘭家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天馬行空有一搭沒一搭的人”。

“那你認為呢”?老人反問道。

納蘭子建轉頭看著老人,笑道:“我怎麼認為不重要,重要的是田爺爺您怎麼認為”?

“我嗎”?老人沉思了一會兒,“和你聊天很有意思,有你這個朋友也算不錯”。

納蘭子建呵呵一笑,正準備趁勢說話,老人隨即抬手阻止了他,臉色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小家夥,我老了,田家的事情早不管了”。

納蘭子建臉上沒有絲毫失望,依然笑臉如舊:“田爺爺,您就這麼對待才結交的朋友”。

老人眉頭皺了皺,臉上的皺紋像十八梯的梯子一樣溝壑分明。

“小家夥,跟我玩兒這套沒有用,別說你,就是納蘭文若還活著也沒用”。

納蘭子建嘆了口氣,“田爺爺就忍心看我被人欺負嗎”。

老人淡淡道:“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公平,有上位者就有下位者,有有錢人就有窮人,天道人道使然,徒爭無益”。

納蘭子建搖了搖頭,“恕子建不敢苟同,我認為這天道人道恰恰是公平的”。

老人沒有覺得好笑,這話要是從普通年輕人嘴裡說出來,他或許會覺得很好笑很幼稚,甚至都不屑回答,但他知道,納蘭子建說的公平與普通愣頭青絕對不一樣。

“說來聽聽”。

“遠的來說,秦皇漢武今何在,近的說,田爺爺的爺爺不過也只是個石匠嗎,而今田家躋身天京四大家族之一,當初誰又能想到”。“哪家的王侯真能千秋萬代,哪個乞丐又會子子孫孫都要飯,這個世界往小的看確實不公平,但天道輪迴,往大了看,其實很公平。”

老人呵呵一笑,他並不認為納蘭子建說的話有什麼道理,“往大了看有什麼用,誰能看到百年千年的事情,人生短短幾十年,能把眼前的事情看透個七八分就了不得了”。

納蘭子建淡淡道:“這世間的真理不分遠近,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這句話放在任何時間點和任何地方都是真理”。

老人指了指天,“小家夥,你想反抗誰,你已經站在了大

多人的頭上,你要反抗你自己嗎”。

納蘭子建笑了笑,半眯著眼睛看著老人的眼睛,“田爺爺,並不是只有陸山民那樣的人才需要反抗,壓在我身上的大山並不比他身上的輕”。

老人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臉上也只是帶著淡淡的疑惑,“陸山民是誰”?

“一個山裡出來的人,差點吃不起飯住不起房的最底層的小人物”。

老人俯身朝冰洞裡扔了一把魚餌,“這樣的人反抗是理所當然,我們這樣的人也理所當然也要壓住這樣的人冒頭,豪門貴胄始終是少數,他起來了就要分我們的蛋糕”。

納蘭子建收斂起笑容,對老人的話沒有認同,也沒有反對,只是淡淡道:“他是陸晨龍的兒子”。

老人伸出去拿魚竿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一雙渾濁的老眼放出絲絲光芒,隨即嘆了口氣,“老子血淋淋的教訓在眼前都不知道吸取,當兒子的還前仆後繼,山野莽夫想翻天,卻始終不知道這天有多高”。

納蘭子建半眯著眼睛看著老人,“聽說陸晨龍當年和田家多少有些交情”?

老人搓了搓手,“算不上什麼交情,不過老夫當年勸過他,讓他小富即安不要有太大野心,可惜啊,偏偏就是不聽。一個大家族的屹立,需要好幾代人的拼搏,哪裡有他想的那麼簡單,他終究是死在了自以為是上”。

說著問道,“你怎麼會突然提起他,一隻小螞蟻也入了你的法眼”。

納蘭子建笑了笑:“螞蟻雖小,力可搬山”。

老人哈哈一笑,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子建啊,你當我老糊塗了嗎”。

“田爺爺什麼風浪沒見過,怎麼可能老糊塗了呢”。

老人笑著連連搖頭,長嘆一口氣,“除了來找我之外,你應該找過他們幾個吧”。

納蘭子建呵呵一笑,“雲爺爺臥床不起,韓孝軍時間太忙,吳爺爺嘛,老年痴呆了,跟他聊了半天把我認成了他的孫女婿”。

老人無奈的笑道:“兩個老狐狸一個小狐狸”。“都說處在高位的人不能有個人喜好,我啊,輸就輸在喜歡釣魚,這大冬天坐在這裡,病也裝不了,痴呆也裝不了”。

納蘭子建緩緩起身,神色肅然,猛的低下頭呈九十度鞠躬,“田爺爺,我需要你的幫助”。

老人一臉的為難,雙手搓著魚竿,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小家夥,納蘭文若在世的時候我們聊過,到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啊,已經無欲無求,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圖個子孫後代富貴平安。這人啊,身無分文的時候什麼都不擔心,哪怕死也就是兩腳一蹬,一旦擁有得太多,就害怕失去,一想到失去就不敢冒險。你爺爺如此,我亦如此。單從感情上講,這天京城的豪門貴胄多多少少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絡,多多少少都有些感情。但我們畢竟不是普通人家,感情可以茶餘飯後聊,放在辦公桌上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田爺爺”,納蘭子建微微抬起頭,身體依然九十度鞠躬。

老人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別說你的事情和田家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即便有很深的聯絡,田家也只能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哪裡有主動涉入其中的道理”。

見納蘭子建依然沒有起身的意思,老人無奈的說道:“以你的聰明才智,這些道理相信我不說你也懂,要不你也不會在冰天雪地裡呆了一個星期才來和我說話”。

“但是我還是來了”。納蘭子建悠悠道。

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鞠著躬,這幅畫面如定格一般靜靜的保持在小西湖的冰面上。

良久之後,老人淡淡道:“小家夥,納蘭家的事情我隱約能感覺到一些,但你想過沒有,反抗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知道,爺爺生前告訴過我”。

老人嘆了口氣,心漸漸軟了下來,“可憐的孩子,去吧,能幫的我就幫一把,不能幫的,你也就不要為難我這個老頭子了”。

納蘭子建終於抬起了頭直起了身子,臉上恢復了嬉皮笑臉的笑容。

“謝謝田爺爺”。

老人淡淡道:“那三家就不用再去了,免得反而讓人看輕,納蘭文若死了,你外公和兩個舅舅也都退居二線,而且朱老爺子生性恬淡不理外事,他們不會再給納蘭家面子了”。

遠處,阿英抱著一件羽絨服,目光一直停留在納蘭自己那身上,分秒也不曾移開。那道身影瀟灑風流,是這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百看不厭。

阿英冰冷的臉上流露出淡淡而溫柔的笑容。

不待納蘭子建走近,阿英已迎了上去,一邊給納蘭子建披上羽絨大衣,一邊關心的問道:“少爺,冷嗎”?

納蘭子建含笑看著阿英,笑容還是和往常一樣,俊美無雙。

“走吧,今天有人請我喝茶”。

說著抬腳往前走去。

“少爺”,阿英跟上納蘭子建的腳步。

“怎麼了”?納蘭子建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聲音變得有些冰冷。

“少爺,能不能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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