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退步了。”
道場之中，老者隨意地倒提長刀，並在光滑的木地板之上閒庭信步的同時打量著自己面前的愛徒。在道場的兩旁，訓練用的竹劍正靜靜地陳列在武器架上，不過從師徒二人手上已然出鞘的長刀，以及兩者之間滴落在地板上的些許腥血來看，他們顯然沒打算動用那些玩具般的東西。
真劍交鋒，才是他們一直以來交流的方式。
孤門沒有答話，肋間微微的刺痛與灼燒感傳來，在方才的一瞬，他共計斬出了四百七十二刀，然而卻還是沒能全部擋下對手拔刀之時那鋪面而來的無形浪潮，某種被稱之為【劍氣】的東西切切實實地命中了他的身體，長風衣之下，一抹殷紅漸漸在白襯衫之間暈染開來。
“老夫早就說過，你的劍上積壓了太多的雜念，雜念太多，心就不會靜；心不會靜，則出刀速度就會被束縛。劍者交鋒，勝機只在一瞬，如果劍心不穩，則勢必敗北。”
老者手握赤鞘，倒提長刀，在諄諄教誨的同時以孤門為圓心緩緩踱步，就像是一個對待不爭氣的孩子的嚴父。孤門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右手五指緊握刀柄，激烈如戰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迴響震動，無形之間，他那股如萬千劍鋒般銳利的殺氣被一股更強大的氣場所強行壓制，無論他再怎麼沉靜心神，都絲毫找不到哪怕一瞬出手的時機。
“這些年來，老夫隱約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傳聞。”相對於嚴陣以待的孤門，老者的輕鬆與悠然已經表現在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枯枝般的指節在劍柄上輕輕敲打，發出著一陣有節奏的碰響，“人類七傑之一，【劍鬼】，據說僅用刀劍，就足以勝過萬千槍卒軍士，還被稱之為當世僅存的唯一一個劍聖。很好，老夫的劍術，雖然只被你學去皮毛，但已被你運用到了極致，這一點讓老夫甚是欣慰。”
僅僅只是皮毛而已。
這句話，除了老者以外，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在劍道之上膽敢如此貶低孤門長夜，然而，他卻是這世上最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的人。
因為，他的名字是【新免拔刀齋】。
在其成名之時，他的稱號是【劍魔】。
少年之時，以雙刀流驚鳴世間，獨自殺敗襲擊鄉里的一百三十一名盜匪；青年之際，仗劍闖關，一夜連破五十四道關口，訪遍天下道場，敗盡世間劍豪；人到中年，自折雙刀，以廢棄鐵渣重鑄一鈍刃，於瀑布之下枯坐十載，融匯了萬千劍道奧義於一身，自此，一坐一行，舉手投足皆有劍意隨身。直到其無人知曉的晚年，在新免拔刀齋
縱橫於世的這段時間裡，大大小小，共七百八十二場殺陣對決，他的生涯之中，沒有出現過一次【敗北】。
而孤門長夜，則是他唯一的弟子。
“老夫仍記得，那一日，我問你為何要學劍，你所給出的答案。”拔刀齋渾濁的雙目微微睜開，眼神之間，盡是回憶之色，“【為天下而揮劍】，呵呵……這是何等張狂無知的話語，你為天下而揮劍，天，又豈會在乎你的刀鋒所向？”
“所以，後來我便改去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答案，經過恩師教導，我已明白了我的志向所在。”經過了如此長久且壓抑的沉默，孤門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腳步停頓，在刀柄上輕輕敲擊的手指為之一僵，老者微微側首，隨即緩聲說道，“老夫不記得，曾經教導過你這樣的事。”
“我說的恩師，是【麒先生】，他教導我，要為【大義】而揮劍。”孤門持刀回身，面對那道蒼老的身影，他眼中的迷茫已經逐漸被堅定之色所替代，只見其一句一頓，以使自己的話語能夠確切地傳入後者耳中，“新免拔刀齋，同樣是我的恩師，但是，他已經死去了三十餘年，是我親手將他的遺體從病床抬入棺中，也是我，親手將其墳墓掩埋。我所認識的那個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自己的驕傲，投身於邪惡勢力的麾下甘願俯首為奴。”
雙腿以蓄勢之姿微微彎曲，孤門緩緩收刀入鞘，並橫鞘至於腰際，停留在【居合】瞬間之前的架勢巋然定型，孤門微微抬頭，雙眼之中，少見的憤怒神情正在如野火般愈演愈烈，“狗賊，你竟膽敢用我恩師之儀容來迷惑於我……所以，準備好受死了嗎？”
“是真是假，你的心中早已有了定數，只是不願意去相信而已。”老者長嘆一聲，“若非恰好有此機會，老夫也不願再出現在你的面前，只是思徒之情，不容我再去思考許多。”
“你給我閉嘴！”光潔的木質地板被瞬間爆發的彈跳力轟然踩碎，清泉般的劍鳴呈一條直線破風呼嘯，足以超過世間所有用劍之人的極速居合斬在微秒之間便已然擊中目標，金鐵相交的嗡鳴與火花同時爆濺而出，面對如此來勢洶洶的一擊，拔刀齋卻是用了一種極為匪夷所思的方式便強行逼停了其一往無前的劍勢——
刀尖，抵住了纖薄的刀鋒。
這種只有機械才能達到的精密動作，卻被老者輕描淡寫地主動地實現了出來，在那剎那之間，在常人無法以肉眼所觀測的極速之中，他卻偏偏直接看破了那劍勢之中僅存在於毫秒之間的破綻，並輕
松的將其擊破摧毀。當下，孤門便明白了，如此神乎其技，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他的老師才有可能做到。
而這也說明，眼前這人，的確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新免拔刀齋。
“【試探】，【不信任】，【多餘的思考】，就像我所說的那樣，你的劍裡，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還記得老夫是怎樣教導你的嗎？出刀之時，心裡，眼中，只能有眼前的對手，以及自己手中的刀。”老者納刀回鞘，隨後，只見其弓身伏低，正如同方才的孤門那般，此時此刻，他也做出了【居合】的準備動作——
“準備好防禦姿態，孤門，接下來，老夫會親自演示一番，看好，不要死掉了。”
然而，相對於蓄勢待發的拔刀齋，孤門此時的狀態反而已經落入了一種極度的震驚與失落交融的複雜狀態，手中的村正逐漸散發出熒熒玉芒，這是附近有異常之力開始激增的徵兆，但是，無論如何，孤門都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周身逐漸魔氣繚繞的蒼老身影，就是曾經為自己傾囊相授的、天下無雙的人類第一劍聖。
“為什麼……你會向【祂】屈膝？！以你的驕傲，怎麼會成為那家夥的信徒？！為什麼——！！！”
【居合·極】
無視了孤門那咆哮的質問，老者的確做到了如他所說的那般，將全部心神都凝結在那出刀的一瞬。剎那之間，拔刀齋的身影已蕩然無存，而在下一秒，一股足以斬裂一切的恐怖劍氣便驟然轟擊在了孤門正面的每一寸角落，長刀歸鞘，老者緩緩回首，隨即將視線轉到了那僵立在原地的背影之上，沉默片刻，他輕聲開口道，“果然如同傳聞中的那樣，你的確曾經直面主子，並全身而退。”
孤門調轉身形，只見其正面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血肉模糊，正相反，此時的他全身上下沒有新增半點傷痕，而他手中的長刀，卻像是在瞬息之間承受了萬千錘鍊一般微微灼紅，並散發著些許摩擦而出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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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除去那居合一斬，老夫也順勢斬出了五百一十三刀，但是，他卻在短短瞬間之中全部接下，甚至……
老者抬起手來，只見其寬大的袍袖之間，一道筆直的斬裂之痕清晰可見。
甚至還能予以還擊。
孤門……你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孤門長夜佇立在原地，只見其刀尖輕輕點地，隨後，那雙狹長的丹鳳之眸緩緩睜開，一股純粹的冰冷殺意已然在其中滿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