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敲響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坐著,等著那人進來。
“小符,我回來啦!觀察得怎麼樣啦!我給你帶了些好吃的!你要嚐嚐——”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因為那副益智玩具已經被擺在了桌子上。
沒有因為不耐煩而被粗暴地毀壞,好好地躺在桌子上,精巧的機關也被解開了,安安靜靜地分在桌上。
就和此刻的她一樣,一雙安靜的人與物。
即墨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屁股就落在凳子沿上,身子前傾,卻又低著頭。
就像是一隻被貓逮住的耗子。
他的手垂著,虛虛地浮在膝蓋上,叉在一塊,手指就像是雜亂的花草蛇群,如同棲息於烏雲之下,在未知的暴風雪前緊張地顫抖。
他的兩條腿也在不安分地抖著,儘管很輕微,但衣襬與褲腿的磨響還是細細地刮了出來,刺在這室內的沉默裡,慢慢地扯著即墨的舌頭。
說些什麼?
不敢。
做些什麼?
有點怕。
他越想,就越不敢動,縮著脖子,藏著眼睛,身子就像是一隻不倒翁,前後倒晃,最後終於停了下來,腿也化成了一雙石柱,牢牢地定著。
終於,他把頭抬了起來,搓了搓手,牙齒微微磨了磨唇,彈起了舌尖:
“……你醒啦?”
啪!
話音剛落便是隨之而來的一聲亮響。她的手掌在眼前放大,他能看到,但卻沒有躲,緊接著便是臉頰上火辣辣的刺痛。
纖手張著,就舉在即墨的臉旁。
五指印慢慢地從他的臉上析了出來,紅紅的。
她依舊坐在椅子上,但胸脯卻在呼吸時微微地起伏著。
唇瓣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像是一筆桃紅留下的彩墨。
她的眼也不再同之前那般赤紅,卻是染了一層潤光,似乎浸透了整個眼眶,染起了一片飄紅。
舉起的手慢慢地攥了起來,變成了微顫的拳頭,大拇指不安分地在手指間滑動著,忽然像是觸碰到了什麼開關,鬆開了手,輕輕落在了即墨的臉頰上。
她的手還是如此溫暖,正如同那份心火,手指一寸寸摩挲著他的臉頰,那剛剛留下五指紅印的肌膚。
他就在她眼前,如此真實,既不是幻夢中的一隅,也不是回憶的一幀,而是切切實實站在這裡的人。
唇齒未張,舌齦未叩。s語未出,淚已流,婆娑悽戚,相視無言,難畫暖涼。
即墨的背突然折了下去,帶著他的腦袋,他的手撐住臉,像是棺材板一樣蓋著自己的表情,說不出一點話,漆黑的頭髮散下來,像是從深山裡爬出的倀鬼。
一雙手環了上來,輕輕地圈住了即墨的腦袋,間著髮絲,貼著溫度,還有她顫慄的呼吸。
即墨猛地撕開了覆手的偽裝,抓抱了起來,狠狠地將她抱在懷裡。
溫度,氣息,都是一個人的痕跡,也與記憶中的一切靜靜重合,就好像一束光,破開了夜晚漆黑的疫瘴。
他忽然哭了。
就這樣抱著她,抱著這百年來都再未接觸過的身體,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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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貼著她的臉頰,他幾乎快要忘記了哭泣的感覺,只覺得眼很酸,慢慢地開始痛起來,視線變得模糊,一汪又一汪,慢慢地散出來,最後終於滾了下去,一片又一片地暈在地板上,在燈下閃著破碎的光。
他聽著那心跳,便覺得空洞洞的心口滿了起來,如同往罐子裡倒著砂糖,直到滿載著白皙的甜。
這巨大的滿足感讓他深深吸了口氣,卻被鼻涕給嗆住了,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病虎般咳著,卻一點也沒有鬆開這懷抱。
輕拍,她的手在他腐朽的脊背上輕輕拍著,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好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倒著嘴,撇著淚,任憑著淚流奔湧。
又有一隻手蓋在了他的腦後,慢慢地揉著,從頭頂順到脊背,在他的耳邊也響著低低的啜泣。
“我好想你。”
她說,說了一遍又一遍:
“我好想你。”
符華抱著他,感受著懷裡少年的脆弱。
在記憶復甦之時,她迷茫過,她懷疑過,甚至有過一絲歇斯底里的怨恨過。
但在這一刻,這一切的情緒全都成為了一句話。
她想他。
就算是在腦海中肆虐的律者意識,也停下了她的暴虐,似乎也同樣在感受這個擁抱。
享受這份幸福。
“你好自私。”
她知道這句話實在是太過主觀,就連心臟也能犧牲奉獻的人怎麼可能會與“自私”有關?
但或許是因為久別重逢的激動,又或許是因為另一個“自己”那狂躁的精神帶來的後遺症,現在的她更加地傾向於感情的宣洩。
活著?
活著自然是好的,能活著再次相逢可以說是命運的垂憐。
“可是——好孤獨……”
她嗚咽著,唾棄著這個詞語。
這個在她半千記憶中如同惡魔般的詞語:
“那五百年……五百年就好像一塊石頭,我就像是……一座雕像,除了那個使命,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那樣的我,太悲傷了,太孤獨了……”
她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即墨的頭髮裡,靠著他的肩膀,好似從暴風雨中終於歸家的飛鳥,抖散著她凌亂的羽毛。
“我不喜歡這樣。”
她說:
“我不想這樣。”
“我不要變成這樣。”
她害怕,她恐懼,她忽然明白兩人共同度過的千年有多麼的鮮亮,而孤寂的五百年又有多麼淒涼。
符華捧住了即墨的臉,抬起那雙霧蒙的紅瞳:
“我可以很堅強,你是知道的,不是嗎?你以為我會因為人們的惡意而墮落?還是說你以為我會因為社會的排擠而感到心灰意冷嗎?”
這些反問沒有給即墨任何辯解的機會。
——因為這就是你的自私。
這是藏在符華詰問中的寓意。
——你自私地以為我太過脆弱;
——又自私地將我排斥在危險之外。
“但是,如果沒有你,我才會成為我最害怕的模樣。”
啪嗒、啪嗒、啪嗒。
她的眼淚。
她的悲傷。
她的孤獨。
“不準,再這麼自說自話了。”
她猛地將即墨拉了下來,蠻橫,專斷,沒有任何的餘地。
吻,正如同此刻她的決定。
不會允許,即墨用任何的方式,再次將她拋開。
她狠狠地咬著,直到將他的唇咬出了血。
“絕對,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