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尊巨像。
塑像,作為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一向里程碑,一開始是作為一種原始崇拜的現實載體而出現的,隨著宗教對於崇拜的複雜化,對於“神明”想象的進一步具體化,擬人化,使得神像也逐步的高大化,形象化。
然而,頂天立地,是任何宗教都被無力去建造如此奇觀,錯雜扭曲,也是任何理性都無法去想象的面容。
僅僅只是仰望,都有一種來自於生理上的,基因中的排斥與噁心。
巨像垂下頭顱,線條亂舞的面龐遮蔽了大半的視線,蒼白的天光也被遮蔽了,這處浮空的破口被恐怖的陰影所籠罩,近乎矽晶的符華像是只玻璃娃娃,孤獨地立在沉重的暗影下。
她沒有抬頭,沒有在那巨像下顫抖,只是垂著視線,看著那死士的軍隊。
軍隊立著那槍林,小識躺在上面,已經不再流血了。
她有些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她覺得有什麼從胃裡燒了出來,一直燒進了喉嚨,又堵住了言語,將它們一同熔為了吃舌的銅渣,生生地咽下去,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的疼。
——“嗯,是超厲害的小識姐姐哦,要記住哦。”
夢好像甦醒了,就連那些細節都慢慢地從混沌裡浮現了出來,好像連記憶中的那個壁櫥外,真的坐著那個中二傻楞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給那個躲在黑暗裡的孩子鼓勁,讓她自己去推開那扇脆弱的木門。
可小識呢?
她在面對著什麼,她在和什麼戰鬥,她在最後……是不是還在那裡,耐心地等著自己出來?
符華等不到回答了,那只古靈精怪,高歌叛逆的飛鳥最後還是被荊棘刺穿了身體,釘在了黑暗裡,但她卻仍然望著天空,她的眼睛依舊在追尋著光。
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符華仍是垂著腦袋,矽晶像是逢春的藤曼,在戰士的身體上爬躥著,晶紫開始從血管滲進體表,甚至連那雙眼裡都開始在被黑色所取代,以至於泛出了一種灰。
【瞧瞧你,孩子,你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可笑。】
線條狂舞,巨像神面上是這混亂的話語,它們扭曲著,好像是說出來了,但又是顯象,好似男人在號罵,女人在尖嘯,孩子在慟哭,老人在詛咒,這些聲音疊在一起,像是波潮,最後成了海嘯,吞沒了她。
咚。
她就像是被捲進海渦裡的魚,被無情地拋到了地上,滾了一身的泥,卻顯得那身紫黑的紋路更加沉深了一些,好似毒。
祂始終沒有放寬抑制,在這裡,符華只是一個人,不是女武神,也不是仙人,脆弱如紙,只有那崩壞依舊往上塗著紫色。
【這就是你,我的孩子,一個普通人,一個會害怕地蜷縮在黑暗裡的孩子,另一個你除了瞎鬧意外還會什麼呢?衝動,蠻橫,毫無理性,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能夠靠什麼對抗死士?肌肉?骨頭?武技?戰術?】
死士們怪嚎了幾聲,搖搖晃晃地舉起了手中豎起的長槍,上面串起的屍骸也一同搖擺著,像是串掛肉。
祂伸出了手,握向了空中,但又好像確實抓住了什麼,緩緩地收緊,碾碎,一片玻璃破碎的聲音。
【你很優秀,我的孩子,你比我其他的孩子優秀了太多太多。你足夠冷靜,卻又足夠悲傷;你足夠強大,卻又足夠孤獨;你足夠堅韌,卻又足夠脆弱。】
祂的手緩緩地握實,握死,手指帶著掌腹,輕柔而使勁,旋著,碾著,一片片碎屑淋出來,堆在了符華的眼前。
她看到了走廊的碎瓷,看到了手術檯的一片,也看到了堆砌的瓦礫。
祂依舊居高臨下,話語之中甚至多出了一絲輕鬆。
祂終於有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感覺,叛逆的孩子已被懲處,心儀的孩子也已落入掌中,而那入魔的孩子。
祂想起了那在現實中翻雲覆雨的怪物。
呵,只能說連祂自己都揣不清人心。
有的人想要成為至尊,有的人想要操控生死,有的人想要一生繁華,而有的人,只想活下去。
祂不敢說自己瞭解人類,但面對這個孩子,祂自信是足夠拿捏的,一個被崩壞所感染的人類就是祂的子民,過去,現在,未來都如同用短幀剪開的片段一般,祂可以肆意瀏覽,隨意拼湊,將名為“符華”的人生當作玩具來蹂躪,來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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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看著這頹喪的孩子,只需要再輕輕一推,就能讓她徹底迴歸自己的懷抱。
【你只是一個棋子,孩子,一個被強行縫合了怪異“理想”的可憐人。】
祂伸出了那災禍的手指,遙點在符華的眉心。
【接受我吧,孩子,這樣你就可以徹底從那處可悲的牢籠中解脫,獲得自由,你不是期待著愛嗎,你不是盼望著美好嗎,掙脫那份枷鎖,擁抱我,去爭取你應得的權利。】
這是蠱惑人心的話語,同樣的話語祂也重複了數十遍,每一個孩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會被陶醉於這樣的語言之中,哪怕她們面前倒著曾經所重視的人。
上個紀元的律者便是如此,這個時代,哪怕是那些逆子也同樣不會逃脫這個怪圈。
死士們怪異地哭號著,將那只逝去的飛鳥再往上舉了舉。
【你也同樣討厭她,不是嗎?一個毫不成熟的你,一個傲慢自大的你,一個——怪物般的你。】
祂看到符華抬起了手,似乎是要觸碰神明的指尖。
爆鳴,在手指相觸之間炸起,這是整座城市的哀泣。
這虛構的世界裡本應該只有一個主宰,也同樣只應該有唯一的【權柄】。
可這指尖的細微處,卻綻放出了一絲裂痕。
屬於這個世界的裂痕。
——這不可能。
就好像是溫水鍋裡的青蛙猛地跳出了圈套,待宰的母雞從簍子裡飛走一樣。
下一個瞬間,好像就是為了呼應這份疑問,死士的軍潮被狠狠地吹飛,而一隻手卻柔柔地托住了那只死雀,另一只手則高舉著一顆心,被“理想”和“希望”所染為黑色的心臟。
【不!停下!孩子!停下!】
這幾乎不是祂會發出的聲音,像是一個遲暮的父親,又好似一個悲痛的母親,望著那不知好歹的女兒。
那團曲扭折的面龐也第一次出現了一種整齊,那千呼萬喚的聲音好像也疊成了統一的詞語:
【停下手……不要變回人類。】
符華能感覺到祂在看著自己,乞求著自己,她站著,抱著懷裡的這個孩子,那顆心臟隨著她的手緩緩落回那天人與少女之間,也吸引著神與人的視線。
那團線條已經停止了扭曲,那巨像現在更像是個手足無措的母親,甚至不敢用暴力去阻止,祂只敢用言語,就像是在哄一個行將自殺的愛女。
【那是你人生悲劇的源頭,符華,不要變回去……求你。】
這樣衷心的懇求並沒有換來一絲一毫的退讓,那雙青藍的眼中是無畏,是堅定,是一種看破的清明。
祂聽見了少女如此的宣言:
“理想,信念,使命,這確實是MEI灌輸給我的,我也確實只是一個普通人。”
她說著,傲立著,她從未感覺自己的前方能夠如此清晰:
“但成為戰士的選擇,從來都是在於我自己,而不是被綁在手術臺上強制地改造。”
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笑了笑,低頭,吻了吻懷中這個孩子的額頭。
這一切都很平淡,冷靜,卻讓祂感到了一絲恐懼。
“我也從來沒有討厭過小識,我甚至覺得因為她,我的眼裡又多了幾分活躍的顏色,我和他……都太需要一個孩子了。”
“可你卻奪走了她,就像是以往一樣,自覺崇高便毀滅文明,自覺愛人便任意蹂躪。”
“我,是戰士,為了守護我所珍視的一切。”
符華張開了嘴,此時此刻的她更像是一頭人形的崩壞獸,但她卻義無反顧地咬住了這顆心臟,將“為了人類”這四個字一同吞嚥入腹。
這是一剎那的寂靜,如同災難前的平靜。
【白痴!!!!!】
憤怒,神憤怒了,祂甚至吐出了髒字,這一刻,軍隊與神明一同發起了進攻,鋪天蓋地,誓要將那個少女碾作碎片!
但在這裡,少女卻微眯著眼睛,抱著自己,如一片羽毛,靜靜等待著神怒。
一滴雨落,死士即將衝殺這唯一的白羽;
一石破碎,神明即將拍碎這讓祂失望的逆子;
一次呼吸,她睜開了眼睛。
【你不配做我的孩子!!!】
“我從來都不是。”
符華聽見了那個孩子飄渺的聲音,好像和她站在一起,一同宣誓。
““我是符華,我是人類。””
凝神,
揮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