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
她睜開眼。
世界顛倒,虛實交錯,她迴歸了現實,從白沙之上站起。
“嗯?”
一聲輕疑,隨即便揚出了詫異的提音,最後竟突融為了一份心驚。
符華能感覺到有雙眼睛正咬在自己身上,她瞥了一眼,便不再注意了。
或者說,有比它更加牽繞注意的存在。
“不可能。”
“凱文”咬著牙,一點一點地撕出來了這句話,一個字由一個字,似乎並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又似乎只是在驚異,它細細地磨出來了這三個字,咀嚼著,又說了一遍:
“不,可,能!”
它不明白,它無法理解,它敢肯定崩壞的侵蝕與暴虐足以將每一個人類都化為僕從,無人可以脫逃,更遑論那被律者人格侵佔了半身的符華。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站在眼前的戰士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不對!
它忽然像是看到了蛇的貓,彈起了背,猛地跳了起來,牙齒敲啄著,退出了安全的一步。
這也同樣是心虛的距離,必須承認,它有了那麼一絲動搖,一絲恐懼,還有一絲忌憚。
她已經不是人類了。
生命形式,意識存在,不論是從唯心還是唯物的角度,其實在都成為了一種令人望而生懼的異質。
她已經超越人類了,凌駕於人類之上,一個全新的,完美的個體。
“神”,這個稱呼似乎更加貼切此刻的符華,這個閃閃發亮得讓它嫉妒的稱呼正掛在“蛇”最鄙夷的人類頭頂。
這就像是一種諷刺,又或者是一種嘲笑,將它萬年來的苦難視作玩笑,然後再活生生地將它的期望的未來給塗成了它最厭惡的顏色。
可它卻並沒有攻擊,激動的情緒並不會出現在它的思維邏輯之中,因為嫉妒與憤怒而開展攻擊反而是它“不如神”的證明。
它蟄伏了下來,正如同“蛇”這一稱號一般,環伺著獵物,等待著破綻的那一刻。
但符華沒有再看它,她的眼裡只有那海天之間暴力而殘忍的戰場。
那場戰鬥已經進入了尾聲,或者說已經脫離了戰鬥可以形容的範圍,轉變為了一場虐殺秀。
即墨?不,是“昊天”,巨獸的六根骨手狂舞,將一個“皮球”團在手裡,砸著,摔著,像是在折騰一團橡皮泥。
哭嚎,嘶叫,完全的獸性,完全的混沌,它只會戰鬥,只會廝殺,只會將眼前的一切用最極端的方式徹底毀滅,而這顆皮球就是如此的受害者。
倒懸山般的王座已經被摔打成了一團球形,冰冷凍硬的外殼也被拍出了彈軟的錯像,一道道裂痕綻放在黑星的外殼上,就連這片大海也成了案板,海浪與波濤翻湧起黑藍的泡沫,那是律者身上綻落的血,砸進海里,撞起一汪又一汪的爛肉。
那纖細的上半身掛在球上,像是腐爛的枝椏,垂著,已經沒有半點活動的跡象。
骨手緩緩舉起那只黑冰的爛殼,六隻大手扣進了那交錯的縫網之中,慢慢地卡入,指根一點又一點地殺進了裂痕之中。
咔吧。
這一聲很脆,又很響,彷彿一道刺破黑夜的驚雷,可又好像是一瀕死的慘叫,淒厲地撕了出來,帶著一種魂靈的顫。
就像是開一顆核桃一樣,堅實的外殼被一點點撬開,而這顆核桃也在每一寸開裂之中放聲尖叫著,最後——
——嚓。
核桃開封了。
黑藍的液體在骨手的交錯之間被擠出了軀殼,淋入了骨牙參差的長顎之中。
律者死了。
那可憐的靈魂似乎看到了撕開雪夜的光,手中的雪球化了開來,鮮豔的紅色從純淨的融水中泛了出來,她看到了那籠罩天空的巨顎,還有覆蓋頭頂的裂痕。
“哥哥……?”
徘徊在夢境的女孩喊了一聲,緊接著,便隨著這個夢鄉一同被壓滅在齒牙之間,成為了怪物的養料。
就像是在吃一顆糖,爆漿的巧克力芯與果香的脆殼一同破碎,最後消失為了星星點點的光沫。
它吃完了。
狂暴的食客拆骨嚼髓,將一位律者連同它的魂靈一同吞沒在黑暗無底的深淵之中。
可它還沒有停,六隻長臂也沒有歸於平靜,仍舊舞著瘋狂的節奏,向著那咆海之中唯一安定的白沙灘塗走了過去。
“怎麼?你要救他?”
“蛇”依舊盤臥著,那雙冰藍的眼睛此刻卻帶著一股陰毒,蛇信尖頭傾吐著毒液般噬心的話語:
“他已經死了!過來的只是最純粹的兵器,最極致的怪物!它會把看到的一切崩壞吞噬,毀滅!直到這個世界再留不下一絲崩壞為止!這就是他的最終手段!把自己化成最強的怪物,像是掃地機一樣將這個世界的崩壞吸得一乾二淨!而你——”
“閉嘴。”
終於,符華對著這條蛇降下了言語,簡單的詞語,卻構成了最刺耳的敕令。
這些毒言並不會干擾符華,她始終不會放棄即墨,正如同他萬年來從未放棄自己一樣,她相信即墨還在,就在那裡,只是被白骨巨人關了起來,看不到光。
沒有光的世界是黑暗的,沒有光的世界是孤獨的,沒有光的世界是絕望的。
他能撐多久?符華不敢去想,但她知道她不可能浪費哪怕一次眨眼。
原初的怪物已經吞噬了那兩顆完全解放的律者核心,向著墮落的方向進一步滑落。
火羽燃起,紛揚彩零,落在白沙上,竟然飛起了溫暖的焰色。
“蛇”已經快要窒息了。那確實是神明的權柄,將意識投射於現實之中,也終於讓它發出了激動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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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不了他!符華!你救不了他!”
可玄鳥豈會垂視盤臥的毒蛇?她的眼中只有那道被囚禁在灰白之中的黑繭。
她能看到那垂死的魂靈,正向著深淵一點點沉淪。
但她還在,所以這種事絕不會發生。
她想起了那從黑暗中伸來的手;
她想起了那雙獨擋千軍萬馬的肩膀;
她想起了那長眠前不舍的輕吻;
她想起了日記中悠長而亙古的愛戀;
她想起了那共度千年的時光柔長。
兵器保護著幼小的戰士;
少年照顧著失神的少女;
赤鳶與稷共度歷史;
丈夫與妻子攜手年華。
不論時間如何流轉,不論身份如何變化。
他也還是即墨,她也還是符華,牽起的手永遠不會放下,纏繞的愛戀也永遠不會消弭。
一聲清啼唱日升,玄鳥有神照離人。
晨曦刺破了黑夜,赤彩的神鳳凰停落在了白骨的顱頂。
赤色的幻羽中間,仙人點手,抱住了那嶙峋的骨面。
真疼啊,她想。
是你流淚的痕跡嗎?
但不要怕。
“我來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