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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遴甄坊

大安王朝末年天下大亂,四方群雄競起,太守高蚡在鍾玄城自立為帝,建立大寧,他迅速統一江南,依椒江天險與北方眾多政權對峙,建國六十餘載,百姓安居,氣象日上。當朝黃龍帝高闞登基之時,北方大舜王朝已然日薄西山,黃龍五年,寧軍伐舜,一路高歌猛進,北方三年而定,接著大寧又對南方用兵,震服百越夷族,終於一統海內。大寧王朝數十年的經營使得倉廩富足、國力強盛,其都城鍾玄東依黃石,北臨椒江,四方通衢,萬國來朝,一番盛世景象在此可見。

國有不知天子名諱者,無有不知東西兩市人。東西市分處鍾玄城乾陽大道兩端,西市在白天開市,主要負責大宗貿易與內外互市,其內店鋪林立,商賈雲集,各色食用如積,八方珍玩雜陳,另有眾多異邦異域商人穿行其中,帶來遠方精緻稀罕的玩意兒。東市僅受宵禁,白天售賣百姓衣食行用,夜裡便成為娛樂消遣之處,燈火輝煌下,各色酒樓、書館、戲臺為遠來的客旅以及城內的百姓提供休閒,其熱鬧程度更勝西市,尤其是楚翹溪兩側的明樓畫舫,堪稱帝都皇冠上的明珠,才子佳人譜唱紅袖旖旎,豪商巨賈揮手一擲千金,官宦子弟恣情博買清醉,更有異士奇俠歸隱其中。

常餘心情大好,與劉奢相伴出了司天監,沿東城牆南行,進東貔門便到了東市。一入市口,映目的便是由大紅燈籠串成的長街,各色牌幡在紅光映照中招展迎客,其下行商行人如織,接踵摩肩,分左右對行,隔三差五便能見到華服漢裝的異國人士,疆域周邊各個民族的商旅更是數不勝數。街面上雖然人聲繁雜,但壓不住商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普通的吆喝拼的是誰嗓門大,有水平的則拼唱腔與唱詞,金鑼木槌聲聲震耳,烘托出一派繁鬧的消夜氣氛。

夜市不論店鋪還是地攤,十有六七都是售賣美食的,蒸煮逸甜,烹炸飄香,各種美食香味混雜遊弋在空氣當中,瞬間勾起了常餘的饞蟲,他拽著劉奢擠到一家老字號炸糖藕鋪子前,排了半天隊才買到兩串,他遞給劉奢一串,也不顧燙嘴,對著炸得焦黃的糖藕狠狠咬了一口,入口香脆甜糯,一股幸福感溢滿心頭。

劉奢瞅瞅手裡稍許焦糊的東西,嘴一撇塞還給常餘,“你留著吃吧,一點品位都沒有!走,帶你去長長見識。”

“奧-哪-去?”常餘嘴裡含著燙藕,咻咻地往進吸冷氣,說話不清不楚。

“廢話那麼多,跟我走就是了。”

劉奢一把拽住常餘,擠過人群,拐到一個小巷,巷子不深,一個人也沒有,外邊擠得能出一身汗,但這裡邊卻清淨。盡頭開著一扇小門,門頭簡單,雙排柱架著飛簷,簷下懸著一對招財進寶燈籠,既無門臉又無人迎客。

劉奢一隻腳邁進門檻,常餘停步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哎呀,又不作奸犯科,又不燒殺搶掠,你怕個鳥,進來就知道啦。”劉奢斜著身子往進拽常餘。

常餘甩手掙開劉奢,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道:“你可別戲弄我,我一來膽小,二來沒錢,這院子看著就古怪,我還是算了,你自己進去吧,雲光茶樓今兒晚上莫子茶先生說書呢。”

“錢你不要發愁,本公子幫你墊上,正好還了你借我小抄的情。古怪可是一點都不古怪,等一會高興了,你謝我還來不及呢,走走走,別磨嘰!”劉奢的父親在戶部任職,自然不缺錢花,他轉到常餘身後,半推半搡把他頂進小門,常餘無奈,只得進去。

二人穿過一條曲廊來到二道門,此門比首道門闊氣了許多,四對金絲鏤影燈高懸,照得松鶴獻壽的門雕明暗斑駁,大紅門柱右懸“荷香微露不用芙蓉獻豔”,左懸“黛青淺撲怎煩脂粉塗濃”,中懸“遴甄坊”,兩扇金漆青獸咬環大門虛掩,兩名彪形大漢一身錦衣短裝立於兩側。

為首的一名大漢見到二人,挪步攔在門前,抱拳問道:“貴客可有柬帖?”

劉奢笑吟吟地從懷中掏出一支半寸牙笏遞給大漢,大漢接過略一檢查,隨即雙手恭敬地將牙笏遞還給劉奢,嘴裡一個“請”字,閃身讓開,另一名大漢推開半扇門,伸手請行。

常餘躲在劉奢身後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劉奢回頭,常餘附耳道:“這可是煙花柳巷,你怎麼帶我來這裡?”

劉奢暗笑他沒見識,朗聲道:“說你沒見過世面,還真是讓本公子難看。實話對你講吧,這裡乃是全京城最好的藝坊,非顯貴人士不可入內。”說著晃了晃手裡花了五百兩紋銀買來的入門牙笏,刻意囁尖了聲音,“正所謂幽巷藏真,且不說這裡邊如何,單說這二位壯士,那起碼是俠客級的人物,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名號,帶你來此一是酬謝於你,二是讓你開開眼界。”

兩個大漢聞言微微躬身:“公子抬舉啦,小的們惶恐,還請二位公子移步內院。”

劉奢伸手攥住常餘手腕,一把將他拉進門內。門後一左一右一樣服飾的兩名大漢同樣抱拳躬身,其中一個頭前帶路,引著二人繞過淙淙水聲的假山,來到下一道門前,門內轉出一名紫衣侍女,接到二人繼續往內走。

進了這道院子,漸漸可聞絲竹之聲,鼻中嗅到淡淡茶香,紫衣侍女將二人引到一間輕奢雅緻的客廳,請二人坐在繡墩上。常餘不明所以,朝劉奢看了看,劉奢擺出一副駕輕就熟的表情,常餘也不好再問什麼。

壁廂又轉出兩名青衣小婢,各端一盆熱湯,湯中撒著些玫瑰花瓣。花湯放在常劉二人身前,二婢接著跪坐下來去脫二人鞋襪。常餘嚇地一跳,連忙抬腳躲閃,旁邊劉奢狠狠按住他的大腿。兩名小婢掩口莞爾,一女接住常餘的大腳,輕柔地脫鞋除襪。常餘一雙臭腳滋味純正,羞得他面賽火燒,青衣小婢的芊芊玉指碰到他的雙足,柔嫩微涼,不免令他心頭一顫,側著頭偷眼瞧去,只見她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裝扮淡雅,容貌清麗,不覺多看了一陣。青衣小婢似是發覺,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稍稍低了低頭,嘴角微微勾起,眼波左右流轉。常餘自覺失態,立刻收回眼神,餘光正瞟到劉奢在旁邊偷笑,頓時臊火燒到了脖頸。

沐足完畢,二婢為二人套上遴甄坊的新襪,接著將舊襪、鞋子和湯盆端走。常餘偷瞥為自己浣足的小婢的背影,旁邊引路的紫衣侍女看在眼裡,不禁暗笑。

“二位公子裡邊請。”

常餘傻乎乎問道:“我的鞋子?”

紫衣侍女回道:“內堂都鋪著零創國過來的氈毯,是不用穿鞋子的。”

劉奢狠狠捅了常餘一下。

果然前路全鋪著花團錦簇的異域風情地毯,紫衣侍女領著二人又轉過一處翠竹環廊,絲竹之聲頓時清晰。眼前是燈火掩映下波光粼粼的楚翹溪,數十座涼亭懸跨溪上直到對岸,亭內坐了八九成賓客,亭間有曲橋相連,中間一處平臺略低,四圍綵綢裝扮,絲竹之聲便來自其上,五名優伶正戴著雉雞面具在臺上翩翩起舞。紫衣侍女將二人引到靠邊的一座小亭內,先請二人落座,隨即輕輕拍手,暗處轉出兩名素裙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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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公子,這是秦簪,這是懷璧,由她們兩個陪著公子,我就先行退下了。”紫衣侍女說完娉婷行禮,轉身回去。

秦簪修長玲瓏,懷璧圓潤內斂,相較剛才為自己浣足的青衣小婢,這兩個女子容貌更加精緻,氣質更顯高雅。常餘一望之下便即手足無措,向劉奢望去,劉奢倒是隨意,只見他起身朝二女一抱拳,“得蒙姑娘垂青,在下甚感榮幸,鄙人劉奢,這位是常餘常公子。”

常餘馬上起身行禮,秦簪懷璧屈膝回禮,“劉公子,常公子。”

秦簪標緻的臉上直挺的鼻子尤其俊美,微微一笑,眼波如秋水明澈,“二位公子請坐,今夜我和懷璧妹子陪伴二位公子,有何吩咐儘管講於我們。”

懷璧皮膚細嫩,臉型圓潤,腮邊酒窩尤顯可愛,“二位公子是飲茶還是飲酒?”

劉奢假裝斯文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以茶會友,善莫大焉,常兄你看呢?”常餘略顯拘謹,只是笑著點頭。

懷璧再問:“這時節有上好的凝露、沉黃、勝麝,公子想嘗哪樣?”

“就凝露吧!”劉奢道,“凝露茶韻清新脫俗,當得上二位姑娘的資質。”

二女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旋即各端一盤回到小亭,懷璧先在桌上擺了四色精緻果品與青瓷茶具,秦簪隨即分玉指熟稔地沖茶,淺盛四杯,秦簪為常餘端上一杯,懷璧為劉奢端上一杯,接著再各取一杯,雙手敬上,秦簪道:“夕霞朝露,美而易逝,得享物華,當在斯時,小女敬公子。”說罷掩唇微啜。

常餘實實在在地將一杯茶喝了個乾淨,鼻息內纏繞幽幽茶香,胸腹間頓覺一片清明,劉奢在一旁看著直搖頭,“粗鄙呀粗鄙,常兄這哪裡是品茗,簡直就是飲牛嘛!”說罷輕啜一口,雙目微閉,似是十分享受。

秦簪淺笑道:“劉公子自然是得茶韻之悠長,常公子又何嘗不得水韻之浸潤,各取所需罷啦。”說罷坐在常餘身畔,一陣幽幽香氣傳來,常餘忍不住深吸了幾口。

此時溪中央臺上絲竹一頓,五名舞伶摘下面具朝眾賓客謝禮,一色均是美女,臺下叫好聲鼓掌聲不絕於耳。劉奢伸手自懷中掏出一錠二十兩大銀,交給身旁懷璧,懷璧起身接過,代舞伶謝劉奢賞,順道謝了常餘,令常餘好不尷尬。他別過臉去,看到右邊一頂涼亭下三名商賈打扮的中年一人掏出一錠五十兩大銀,其中一人向常餘這邊瞅瞅,露出鄙夷的神色,常餘更不自在,瞟向劉奢,他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五女在臺上八方謝禮後退下,臺後又轉出十名靚麗女子,身著綠紗,懷抱琵琶,弦聲響動,眾女翩然起舞,飄飄若仙。

秦簪介紹道:“這是咱們坊裡新近編排的‘飛天梵音’,還未臻純熟,請二位公子指點。”

只見臺上女子身姿婀娜,四肢極盡柔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透著十足的媚意。秦簪在一旁為二人講解:“此舞的靈感來自才子邵盡秋詩作《夢九天玄女》其中的兩句,‘風起妙音參差落,雲開倩影繽紛來。’講述他黃粱一夢,與九天之上十位仙女邂逅的妙境,咱家姑娘自是演得仙女,待到妙處,滿座賓客都會覺得自己是夢中的盡秋。”

此舞妙在十女不光要舞蹈,更要手不停指地在琵琶上撥弄,琵琶時而獨語,時而合鳴,悠悠盪盪好似天頂來音,眾女綠紗輕薄,燈光下堪堪可見妙體,直把常餘撩得渾身燥熱。忽然曲風一轉,十女高低錯落地飛將起來,背後隱隱可見極細繩索牽掛,眾女飛天環遊,引起座中賓客熱烈的喝彩,舞罷,眾人再賞。

“飛天梵音”後是兩首曲子,均乃佳作,常餘品著清茶吃著點心,心中只覺人生從未有此夜精彩。秦簪忽然起身,向常劉二人道:“再下一個節目是咱家招牌‘水舞明溪’,小女要去後臺稍作準備,一會為二位公子獻技。”

常餘進坊不覺已近兩個時辰,此時已過子夜,但他一絲睏意也無,滿身興奮,待賞過一支揚琴曲後,溪中央突然傳來喀啦啦的機關響聲,眾賓客歡喜聲大噪,光從他們營造的氣氛來看,便可知下邊的節目有多精彩。

伴隨著機關聲音,舞臺漸漸縮回岸邊,自臺後漂出上百盞荷燈,將溪面照得明暗斑駁。常餘知道秦簪參演的“水舞明溪”就要開演,可左右看不到一名舞伶,絲竹也啞了聲。正在納悶,一聲銀鈴響過,溪中央自水底突然綻出一朵花,花瓣細長,一綻重又縮回溪中,常餘揉揉眼睛,水中空有漣漪。忽而又是一聲銀鈴響起,花瓣再放,此次變作三角之型,花瓣再沉,銀鈴再響,花瓣變作交織網狀,到此,常餘方才看明白,這花瓣的變化全是由潛在水中的舞伶的秀美長腿所組成。銀鈴響動漸快,花瓣變化更多,忽而一聲鐘鳴,水下翻出二十餘名舞伶,逐一展臂傾向溪面,如長龍入水。叮叮咚咚的旋律悠然傳來,說不出得悅耳,但常餘不知它來自何種樂器,水中舞伶應和著曲調,在溪中或沉或浮,或正或倒,穿著一色水靠,盡顯窈窕身姿。常餘努力尋找秦簪的身影,可在水中根本無法辨認。水中舞伶時聚時散,有時三五戲水,有時成群遊蕩,一個個宛如出水芙蓉,一幕幕好似精靈幻化。常餘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一個鄉下青年何嘗見過如此舞蹈,只覺得天地間再無更美的東西了。水舞戲漸漸收尾,配樂越來越歡快,舞姿越來越靈動,在一個舞伶逐一躍出水面各送美妙身姿的動作後,樂聲戛然而止,舞伶潛入水中不見。有不少新來的賓客包括常餘已經站起身來喝彩,一旁老客例如劉奢則壞笑地看著,十彈指過後,背後宏樂突然再次奏起,尷尬的新客亭前,自溪中躍起舞伶,一柱溪水自她們嘴中噴出,正正好好噴到新客臉上,老客大笑鼓掌,舞伶入水謝禮,“水舞明溪”這才結束。

常餘擦盡溪水,之前的尷尬給這玩笑衝得一乾二淨,也跟著眾人歡笑,在最後一刻,他終於找到秦簪,倒不是他眼力好,而是臉上那口水是秦簪噴的。常餘在傻笑之時,腦中揮之不去秦簪魚躍的倩影,待她更衣幹發回到坐上時,常餘都沒意識到又演了一個節目,他發自心底讚賞秦簪的舞技,可雙眼卻不敢向她臉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