棧道外是一道鎖鏈，懸在一頭，霜霧滾滾，溫軻只能看到模糊的一截。
少年跟著老者踏上鎖鏈，兩人在上，鎖鏈也沒有絲毫的掙動，相反，還格外的穩當，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如履平地。
溫軻垂臂，跟在老者身後，突然問道：“前輩，為何要定這麼一個規矩。”
老頭沒有回頭，只是輕描淡寫道：“有些規矩，不是人定的。”
“那便是約定了，為何要遵守這樣的約定。”
聞言，心中暗歎一聲聰明，老者輕聲道：“習慣成自然。”
溫軻一愣，隨後恢復平靜，沒有再說話，默默地跟著。
兩人躍過懸空鐵索，再登山石，一路過來由低到高，溫軻渾身僵了片刻，皺眉頷首，老者瞅到異狀，回首，頗有深意地看了少年一眼。
緩過神來，少年抬面，恰好看到老者周身衣袖股動如浪，四下濁目的氣息波動連連，七八道並行，縱橫交錯，息下有龍吟略略，幾個呼吸間便將眼前濃霧一掃而空。
當下霜霧散盡，看著眼前一派秀麗山水，溫軻輕聲道：“前輩內力高絕。”
老者邁開步子，繼續帶路，語氣中有些親近的意思：“你可知這是何功法？”
溫軻駐足，瞥向那些回收的氣息，道：“游龍萬息，是失傳已久，前大華玄天宗的功夫。”
“見多識廣，老夫現在有些懷疑你到底是烏潭的弟子，還是天書頂的弟子了，”老者哈哈一笑，伸手示意，讓溫軻走到他身側並行，少年會意走上前頭，老者方嘆道，“當年九州一統，大華如龍盤踞，天下三宗位居魁首的玄天宗是何等的風光，可曾想過會如眼下這樣，蝸居蜀地苟延殘喘？”
溫軻輕聲道：“倘若是人，亦有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說辭，一代有一代的特殊之處，最後活下來的，都是取長補短的祖宗，玄天宗雖為魁首，可只吃老本，不思進取的話，難免有些託大。”
老者點頭，神色有些漠然：“是啊，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玄天宗還是沒能逃得過最後被蠶食的命運。”
側首，老者恰好看到溫軻背後的斗笠，瞅了一會兒，輕聲喃道：“好東西，這是溫不樂留給你的嗎？”
“非也，這是我在道途洞裡取來的東西。”溫軻如是說。
“……”老者沉默片刻，而後有些羨慕道，“好生留著吧。”
“前輩，我有個問題要問。”
“但說無妨。”
“我師父，在收我為弟子後，一共出過幾次烏潭。”
老者摸了摸下巴，道：“大概有一兩次吧，人老了，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你也知道，你們那裡是個死牢，要出來可不容易，可誰讓溫不樂那家夥詭計多端呢，烏潭其他那些迂腐之人哪裡鬥得過他？”
溫軻正要開口，卻被老者打斷道：“你的胳膊，受得可不是普通的傷，而是天地造作，我欠你師父一條命，換一雙胳膊，很值，不是嗎？”
“前輩算錯了，不是一
雙胳膊，而是一味藥加一雙胳膊。”
佝僂的腰一僵，老者抬起蒼眉道：“哦，是何藥？”
“坨氣根。”
老者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沉聲道：“好小子，你是要我換一條命加一雙胳膊。”
溫軻笑道：“自古以來，借東西，便有利息幾何的道理，我的作派並非如此，所以小子先前說了，是來和前輩做交易的，一條命換一條命在前，交易換一雙胳膊在後。”
老態龍鍾原地駐足，眯眯眼，若有所思地看著溫軻，道：“你的確有幫老夫辦事的能力，若是你能取來那人，我便替你醫治雙臂。”
如今，換溫軻輕聲吐出‘但說無妨’四字。
“可惜，如今可是亂世啊，秦國那條狂龍按耐不住，天下很快就要兵荒馬亂，老夫要的人，或許早就出蜀了，想要找到，可難似登天了。”
少年失聲笑道：“人稱蜀道難於登天，小子亦然踏上，前輩何故如此。”
老者目光中透著一絲悲涼，很難想像，一個武學修為到了這般地步的人，居然會為一個人而如此這般。
武學極致，身手變化萬千，又被稱作半仙的老者，對於為何他不自己去蜀地尋人，不願意說，溫軻也就不會過問，雖說難於登天，可畢竟他想找，那就有門路，既然有了門路，哪怕大海撈針，也有一片指定深淺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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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老夫先為你醫治雙臂，等你帶來那人，再把藥材給你。”
溫軻搖頭：“前輩先把藥給我吧，入了天位後，手臂不舉，並無大礙。”
老頭略微怔住，而後微微一笑道：“看來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並非如此，只是欠了東西，要還，若是債主失了根本，沒了性命，見不到，用不到我所還的東西，豈不是白還？”
點點頭，老者伸手一指高松枝頭，道：“隨我來吧，藥塔在上頭。”
山外有山，間隔萬丈不止，以鐵索相連，穿透層層，雲裡來霧裡去，世人曉得蜀道難登，知道蜀山脈絡連綿婀娜險峻至極，百霧橫生，卻不曉得其中到底有多少奇山居處，老者所居便是其一，至少，其中之一。
名為餘玄機的少女趴在道上，隔著破敗不堪的橫欄，瞪著大眼睛，盯在那只鎖鏈的一頭：“原來是有鎖鏈啊，難怪那老頭可以御空而行，可這底下便是萬丈深淵，白霧瀰漫，這鎖鏈不知有多長，溫軻真厲害啊，餘南啊，他比你厲害多了。”
余姓青年名為餘南，乃是餘家客卿之一，準確的說，是半個客卿，因為他父親原是晉國玉劍嶺的弟子，後做了餘家客卿，與餘家三小姐相愛成親，所以餘南體內流著餘家的血液，卻不高貴。
不知為何，少女一席話讓他不由自主想到，那個少年在山內的所作所為。
餘南咽了口唾沫，沉聲道：“這少年比我厲害，那是自然，而且不是厲害多了，而是厲害很多。”
“哼，你知道就好。”
少女不悅，倏爾看向默默無話的劉原，突然來了興致道：“
咦，你是溫軻的隨從嗎，那你應該也挺厲害的，要不，你和老子家餘南比一比吧，看看你們誰厲害，老子勝不過溫軻，餘南也勝不過，那要是餘南勝過你，老子也就可以說，自家的隨從比溫軻的厲害，那豈不是美哉？”
劉原皺眉，看向餘南，見青年臉上並無表情，但眼神中透出的東西很刺眼，那是屈辱和無奈。
吐了口氣，劉原揚起三角眉，不去看少女，而是瞅向那匹溫順的梅花腹：“抱歉，在下沒有興致比武。”
“哎呀，在這裡多無聊啊，你就這麼幹等著？”
“是。”
少女之後以金錢利誘，甚至說道自己餘家中有多少水靈無比的丫鬟，但都沒能讓劉原動搖分毫。
三角眉青年伸手撫上梅花腹的鬣毛，入手柔順，好似女人家的青絲，他忽然想到那個英氣逼人的女子，來自八屠山的天才劍客，她高高在上，遠不是他劉原可以高攀的存在，此間想到，青年不由有些失魂落魄，他轉身倚在欄頭，怔怔出神。
“切，沒意思。”
見劉原和餘南都沒有理會自己，少女鼓起被霜風凍得紅撲撲的腮幫，用雙手自兩頭托起，下巴和肘子抵在欄上，望向白霧中露出一小截的鐵鏈。
她這些天與溫軻同行，完全是出於對這個少年的好奇，可不知為何，近來幾天，她時常夢到溫軻，無一例外，都是帶著顧念琪遠離自己的情景，餘玄機那一刻覺得頗為心酸，是不曾有過的感覺。
很早以前，最喜歡的香囊被兄長弄髒時，哭得稀里嘩啦的她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少女覺得自己是被激發了好勝心，她想要贏溫軻，哪怕是用一種很矛盾，很奇怪的方式。
思緒百轉，她忽然又想到一個背影，是個黑色的，窈窕的身影，身影背後也有個看起來邋遢無比的小跟班，小跟班提著鐵劍，襤衣歪冠，與那個氣質優越的黑衣少女格格不入。
溫軻和那個黑衣少女，當初在封輪水寨，好像聊了很久的樣子，當她和餘南步入水寨後，便下起了雨，雨勢頗大，似乎刻意在斷絕她和溫軻的接觸一樣。
半響後，一個青年，一個少女，皆是倚在欄頭。
面色酡紅，眼神迷茫。
“小姐，小姐？”
“啊？”
被餘南從回憶中抽離，餘玄機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頭。
青年壓眉低首，輕聲道：“老爺是讓我來帶小姐回去的，如今時限快到了，若不儘快回去，恐怕外頭的追兵又會來造作。”
“你為何在來蜀國之前不說？”
“相比直接取道晉國，繞道蜀國比較安全，所以到此才說。”
少女撇了撇嘴，說不來的嬌俏可愛，她少有地攀上餘南的胳膊，湊到青年胸膛，柔聲道：“好餘南，就再呆上幾日吧，我要看看溫軻到底想來蜀國做什麼，一路上問他都不說，好歹讓我看了，那便要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