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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一百零五章

裡奇一路沿著馬德里的邊緣地帶駕駛, 把車開入了另一處空曠的綠地,最後停在了一扇聯結著夢幻繽紛的花牆, 爬滿紫藤蘿的古雅鐵門前。

“到了。”裡奇說。

克裡斯蒂亞諾把頭伸到了窗外, 怔怔地問:“那裡面是什麼?”

“一個花園。”裡奇回答。

克裡斯蒂亞諾不禁瞪大了眼睛。“她送了我一個花園?”

“沒錯。”

他驚奇極了,微紅的臉上飛出歡快的笑容,盪漾著夏日的陽光。

“瘋女人送禮物都不太一樣。”他讚許地點點頭, “好吧,我決定原諒她綁架我,虐待我了。”

裡奇翻了個白眼, 沒好氣地對他擺擺手。“我只希望你們兩個以後能放過我。”

“別說得那麼糟糕, 裡奇。”克裡斯蒂亞諾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 “我找到了真愛,你不是該為我開心嗎?”

“開心,開心。”裡奇敷衍道,直接開始閉目養神,“讓我先睡個好覺再說。”

克裡斯蒂亞諾對他撇了撇嘴, 然後快速衝下車, 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扇童話般的花門前。

懷著微妙的興奮,他深吸一口氣,將那支鑰匙插進孔洞裡, 輕輕一轉, 那扇大門便低吟著向房客張開了雙臂。

踏進這座流水花園的一剎那,克裡斯蒂亞諾便呆呆地怔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中還要美麗。

這一刻的陽光無限熾烈,使天地萬物都沐浴在一片白熱的光華中, 奇異的是,那感覺並不刺眼灼人,反而溫柔如慈母。

濃郁芬芳的香氣裹挾著腳下流水的清音陣陣襲來,中央的大理石噴泉來回吐出水汽。剛勁有力的樹木挺立守衛花園,使陰影與陽光在地面交織,翠綠的草地兩旁,百花爭妍的美景如詩如畫,射出各式各樣的彩光,當真是一座人間樂園。

克裡斯蒂亞諾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踩在碎石小徑上,緩緩深入。

就像美夢成真的感覺。

……是什麼夢呢?反正不是昨天的事。但也並不那麼遙遠。

他忽然頭疼欲裂,不禁揉了揉腦袋。

與此同時,有個精神瞿爍的老園丁正在修剪草坪,聽到動靜,他抬起了頭,向克裡斯蒂亞諾走去。

“羅納爾多先生。”園丁向他微笑行禮,“你總算來了。”

克裡斯蒂亞諾訝異地眨眨眼。“你知道我會來?”

“當然。”園丁說,“曼加諾小姐之所以建造這個花園,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讓你成為它的主人。”

“曼加諾?”他意外地重複了一遍,“這是她的名字?”

園丁露出奇怪的表情,點了點頭。“是的。不過——”

他神秘地一頓,又笑道:“她更喜歡叫自己是阿維羅太太。”

克裡斯蒂亞諾微微一怔,喜上眉梢。

這麼說,她的確沒撒謊——她把他當作丈夫,但並不是特指的那一個。

“她……有沒有跟你提過我?”他靦腆又期待地問。

“你應該換個問題——她有沒有不提你的時候——她真的很厲害,不過說什麼話題,最後都能拐到你的身上。”

克裡斯蒂亞諾低下頭,竊喜地抿起嘴。“是嗎?”

“是的。她每次談到你的時候,簡直就是個詩人。”老園丁好笑地感慨道,“我聽得都差點要愛上你了。”

克裡斯蒂亞諾失聲輕笑了起來。

她教會了他愛情,也給了他愛情。她的名字該叫作“愛”才對。

接著,在無限幸福的心境中,他環顧四周,再次將園中光景盡收眼底。

“美極了。”他讚歎道,“全是你種的嗎?”

老園丁搖了搖頭。“我和學徒負責幫助照顧它們,不過,每一種花都是曼加諾小姐親自挑選,親自種植的……我記得有一次,她病得很嚴重,連走路都費力,她卻非要堅持來撒向日葵種子。”

克裡斯蒂亞諾呆了呆,眼前幾乎出現了她臉色慘白,渾身寒戰,卻在一邊咳嗽,一邊刨土播種的情景。

接著,他心中忽然產生了一陣異樣的刺痛。

那不止是來自此時此地的感動,還來自某些他抓不住的幻象。

克裡斯蒂亞諾還處於恍惚中,老園丁又說話了。

“另外,這個花園有個奇怪的名字。”

他總算回過神。“什麼名字?”

老園丁忍俊不禁地回答道:“四分之一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他一愣,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四分之一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為什麼?”

“猜猜看是什麼意思。”

克裡斯蒂亞諾咬了咬指頭,皺眉深思。

他的四分之一是什麼?不,花園為什麼會是他的四分之一?真奇怪,真荒唐……不,不,並不是這樣的……這裡必然有更深的含義,他記得——等等,他記得什麼東西來著?

某些虛幻的,輕煙般的言語和畫面忽然奔湧而出,狡猾地活躍在他腦海的邊緣,飛速掠過,又飛速溜走,剛一觸碰到,就煙消雲散。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際,老園丁摘下了園藝手套。

“如果猜不到的話,讓曼加諾小姐親自告訴你吧。”園丁說,“我該回家了。再見,羅納爾多先生——希望改天你能給我個簽名。”

克裡斯蒂亞諾幾乎沒聽到他說話,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便又沉浸在了無盡的意識掙扎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拍了拍生疼的腦袋,“我出什麼問題了?”

鳥雀在歌唱,流水在吟詠。

悠久無窮的大自然無言地注視著這個失陷於真實與幻想中的人,沒有任何幫助的意圖。

無可奈何之下,他終於厭煩了這種在真空裡找實物的感覺,猛地甩了甩頭,準備繼續放鬆地繼續賞花。

小巧的草本花卉,如白雪花,鐵茉莉,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嫩草上,看上去調皮極了……一叢玫紅的薔薇竭力伸展花枝,炫耀自己的美貌,豔麗無雙……那一大片搶眼的向日葵豔豔發亮,燒著一場金黃的大火……繁花千姿百態,優點各異,協調生動地組合成一個集體……

克裡斯蒂亞諾突然全身一震。

“你們有我四分之一的優點……”他喃喃說,卻自己都不明白這怪話是從哪來的。

他再次停在原地苦苦追索記憶,但就和剛才一樣,某些東西就和煙火的火花一樣,爆炸以後亮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怎麼都構不成完整的,穩定的影象。

克裡斯蒂亞諾心裡越來越難受,只得咬了咬牙,試著忽略這怪異之處,繼續向前深入,一路走到了那精美的雕塑噴泉面前。

而後,克裡斯蒂亞諾再次愣了神——噴泉上矗立著的那個俊美無比的大理石青年,正是他自己的模樣。

然而這好像不值得驚訝,反倒是理應發生的事。

他的頭更痛了,可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他依然什麼也抓不住。

在時間的絕對力量面前,在永恆的自然法則面前,那些消失的東西什麼也不是,甚至不如一場虛空夢。他試圖用意志力與之鬥爭,無非以卵擊石。

然而羅納爾多一旦被激起了爭鬥之心,就必會頑抗到底。

“見鬼。”他抓狂地踢了踢噴泉底座,然後跪倒在草坪上,狠狠地用頭磕地,“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忽然,他頓住了,盯著他剛剛磕過的那片草皮發呆。很鬆軟,不太對勁,底下可能藏了什麼東西。

而且他還記得……不,他不記得。

但他似乎曾經躺在這裡,聽誰唱歌。

克裡斯蒂亞諾沒有浪費時間,直接用一邊的鏟子快速刨開那層覆蓋的泥土,直至一聲金屬的脆響傳來。他趕緊扔開鏟子,用手去挖,很快就從中掏出了一個鐵皮盒子。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盒蓋,發覺裡面躺著一封信。

第一眼,他感到那些秀麗狂放的花體字很眼熟。

整張紙上遍佈水漬風乾後皺縮的痕跡,很像是那個人哭著寫上去的。

克裡斯蒂亞諾拿起那封沒有署名的信,一字一句地閱讀。

“克里斯,

我騙了你,也無法遵守我的承諾。現在的我還是太軟弱。一旦你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著我,我就會立刻被殺死,我不得不在那發生之前逃走。

儘管我知道,當你能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不會承受記憶的負擔,更不可能再為此介懷了,但我還是要向你道歉:對不起,我一直在對你撒謊。

然後我要感謝你(你討厭我說謝謝,不過這個你也不會再記得了)。

我本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克里斯。沒有目的,沒有意義,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就是起點。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世界,也找不到足以使人生值得忍耐的價值。我早就接受了將死的命運,因為繼續生存也並不意味著更好的可能性。

直到我見到了你。

你是如此的不可思議。你讓我所有的理想不再荒謬,美夢成為真實,所以,我理所當然地為你傾倒,因你而第一次生有可戀。

儘管如此,起先,我並不完全把這當作是幸事,甚至視為可怖的災厄,因為若不能把那麼好的你據為己有的話,活在世上,我也不過是從一個麻木的地獄裡跳到另一個燃燒的地獄裡而已。而即使,那最不可能的幸運實現了——我得到了你,它卻又是如此短暫而虛妄。

結果,我成了被仇恨包圍的惡鬼。我並不想再痴戀你,然而對此我別無選擇。我只能怨恨上蒼不仁,怨恨你無知無痛。

但你終歸拯救了我。

我明白了,神也的確是仁慈的。

作為一個空殼,即使能活一千年,在運轉了無數個億萬年的宇宙中又有什麼意義呢?若生命能夠真正盛放,即便只有一瞬間,又有什麼遺憾呢?

而就在時間的縫隙,命運的夾層裡,你點亮了我,喚醒了我。

我終於能夠真正地活著了,而在這之後,你又得到了應有的善待,得以免於死別之苦。

美好的光芒在我心中留駐,疼痛的印記在你身上被抹除,有人受益,無人受損,這很好,很好。

當然,這依然還是會很困難。

我是那麼的想要你,那無法與你相聚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是千刀萬剮,萬箭穿心。

但我不再怨恨。

而且,如果說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無論再痛,我都依然要銘記你所有的曲線和稜角,所有的幼稚、調皮、羞赧、脆弱、深情、驕傲、堅毅。

你總是為我的命運而責備自己,但我想告訴你,你已經給了我救贖。

這一刻,我已經可以把僅剩的時間都當作恩惠,心懷感激地行走於最後的旅途了,因為我終於明白到,我並不屬於黑暗,也並非是只配得上冷漠和孤獨的——只因你是如此堅信,甚至還能毫無保留地深愛這樣一個我。

除此之外,我還能抱著一個美好的奢望。

我曾經是個無處可逃的罪人,而你卻始終是純潔無暇的,即便你甘願與我赴死,我最後也絕無可能與你相聚一處。但現在,你已經救贖了我,當我死後,我也能夠抵達你將去的地方了——那沒有煩惱的,光明的永恆世界。

我愛你。先於生命,後於死亡。直到永遠。

我會在花開不朽的地方與你相見。

一個得救的人 ”

信紙從克裡斯蒂亞諾顫抖的手中落下。

……是誰寫給他的?瘋女人麼?為什麼?什麼意思?

他不明白。他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想不起來。

但那激烈的情感無需記憶為依附,便猛然擊中了他。他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更感覺到了不朽的愛情。

於是,毫無理由的悲傷爆發了。

克裡斯蒂亞諾突然捂住了顫慄的嘴,眼瞼通紅,濃密的睫毛底下失控地狂湧出淚水。

很快,他失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不懂這突如其來的痛苦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他顧不上奇怪,也顧不上回憶。他彎下了腰,甚至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嚎著,窒息抽噎,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眼淚,連同心肺都一起傾倒出來一樣。

尖銳的隱痛在他渾身作祟,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像得了寒熱病一樣的戰慄發抖,他不由抱住了自己的頭,躺倒翻滾。他的腦海此刻是混沌的,空洞的,裡面一點思想,一點記憶也沒有,只有一顆心臟在孤獨而悲痛地急劇跳動,只有狂風暴雨般的感情在他四肢百骸裡奔騰躁動。

雷霆萬鈞的情感擊打著他的肉體,荒謬的悲哀撕扯著他的靈魂,讓他痙攣抽搐。如果他的胸膛裂開,那洶湧的沉痛或許能淹沒全世界。

……但這其實是他不應受的苦。

所以,如果他願意停止掙扎,任幻夢隨風而逝,痛苦也一樣會停止……這不是他的命運。何況,如果愛的結果受苦,為什麼還要去愛?

只要他不再頑固,他就可以擦乾所有淚水。

只要他交出自我,他就不必再受愛情折磨。

只要他放棄堅守,他就能得到平靜的幸福。

一切都會像他不曾身陷羅網中的那些歲月一樣,沒有任何致命的損失,什麼都美滿極了,什麼都不必改變。

他依然會是最好的他,擁有金錢,榮譽,夢想,友情,親情,未來。

忘懷過去,那些無法逃避的苦難就不再構成威脅。

順從命運,不可對抗的天威就會給他應有的仁慈。

但是,不,這不是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的選擇。

哪怕那是一個通往地獄的天堂,他也要寧願義無反顧地走過去,追求靈魂的永遠,拒絕麻木和遺忘。

他不能失去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是無盡浩渺的宇宙中最美麗,最神聖的奇蹟,絢爛到了極致。生命是從這裡開始,完全地綻放。

突破時間和死亡的,永遠的愛。

沒錯,他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守住的東西,就是這個。

無論淚與笑,苦與樂,死與生,他都一樣要。

接著,一扇看不見的門開啟了,他空白的腦海受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風的襲擊。

銀白的月光……褻瀆的大火,潔淨的大火……鄉間的草屋……劇院的歌聲……馬背上的飛騰……抵死的纏綿,親吻,擁抱……那種種無以名狀的物事飄忽著,遊動著,像鱔魚一樣鑽進他的腦袋裡,又迅速地爬出去,來來回回,刺痛難忍,就是不肯乖乖停下。

克裡斯蒂亞諾暴怒地咆哮起來,猛烈錘擊地面,終於用他強烈的自主意志一把抓住了那些鱔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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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世界安靜了。

他哭紅的眼睛怔怔失神,嘴唇顫抖著嚅動了兩下,吐出一個沙啞的聲音。

“安娜……”

風暴堪堪平息,克裡斯蒂亞諾身心俱疲,幾乎超出了負荷的限度。

他急劇地喘息著,抽泣著,項鍊不知不覺從他的口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他沒有在意,沒有去撿,心房仍在過量的回憶和情感中飽脹發疼。

流水潺潺,鳥鳴風吹,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東西,便感到自己快要力竭昏厥了。

良久,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

“克裡斯蒂亞諾……?”裡奇小心翼翼地說,“你在哭?”

他毫無反應,依然跪倒在地上。

“發生什麼了?”裡奇嘗試將他拉起。

克裡斯蒂亞諾麻木地順著這股力量站了起來,裡奇立刻為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到底是怎麼回事?”裡奇又關切地追問道。

克裡斯蒂亞諾卻突然震了震,根本沒聽到他說了什麼,而是迅速將剛剛落在草地上的項鍊撿起。

他將它拿在手裡仔細端詳,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一點也不像那個破銅爛鐵了,甚至也不像他記憶中那個古樸雅緻的銅項鍊。

它變成了一個金色的神聖珠寶,完全恢復了千百年前的榮耀光輝。

“上帝……”克裡斯蒂亞諾喃喃說,頭腦還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唇邊就已露出了歡笑,快樂的淚水滾滾而下。

裡奇又嚇了一跳。“克裡斯蒂亞諾?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克裡斯蒂亞諾仍在自顧自地喜極而泣,直到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表情冷不防地凝固在臉上。

他二話不說地再次撿起了那封信,來回仔細閱讀。然後,他閉上眼睛,認真回想愛人近幾日的言行舉止,琢磨其中的含義,很快恐怖地一顫。

“糟了,糟了……”克裡斯蒂亞諾臉色慘白,自言自語,“她不會要自殺吧?”

“什麼?”

克裡斯蒂亞諾惶恐地發著抖,馬上又鎮定了下來。“青木原樹海……她會去那裡的。”

“什麼樹海?”

“我要立刻去日本。”他簡短地對好友說了一句,一刻也不耽擱,便拿著信和項鍊走向園外。

裡奇慌忙跟到他的身後,臉色難看極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裡奇受不了地問,“你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

“我是認真的,我很清醒。”克裡斯蒂亞諾頭也不回。

裡奇無力地扶額。“所以,你真的要去日本找你女朋友?”

克裡斯蒂亞諾突然頓住腳步,偏頭朝好友看去。

“不。”他的聲音冷靜而堅決,“我要去帶我的妻子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腦闊疼

寫得越長 人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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