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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六章

盛況空前的首演結束後, 阿高埃和酒神的角色按原定計劃,由另外兩個知名歌唱家頂替, 天一亮就開始在劇院大廳裡進行高強度的排演。

不過,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無論多有才華,技巧多嫻熟的男高音和女高音, 也不可能再使酒神與狂女重現人間了,同樣,《阿高埃》無論未來上演多少次, 也不可能再有那樣的魔力, 能使觀者感到世界的死亡和恐怖撲面而來, 卻又懷著狂喜去採摘盛開的地獄之花。

伊格納西奧顯然比旁人更清楚,他親自締造的這場音樂盛宴將永遠不可比擬,不可超越,也並不執著於再創巔峰,但他並沒有為此放棄折磨他的歌劇演員, 依然毫不留情, 毫不放松地逼迫男女主演完成他的要求,叫他們苦不堪言。

安娜麗塔在一邊旁觀了沒多久,便目睹了那名女高音因體力不支而唱破音, 並被伊格納西奧以刻薄的態度冷言攻擊。

她同情地搖了搖頭, 從遠處向舞臺揚聲說:“你該讓他們休息。”

伊格納西奧看了她一眼,竟意外地聽從了她的話。

“休息一會兒吧。”他吩咐說,所有人如釋重負, 各自散開。

然後,在她略帶驚訝的目光下,伊格納西奧逐步走下舞臺,來到了她的面前。

“你什麼時候有人道主義精神了?”她問,“你一向把歌唱家當消耗品使用,也不在乎他們演完你的歌劇會不會倒嗓,不是嗎?”

“這個,我確實不在乎。但你有話要跟我說,我就不能不當回事了。找我幹什麼?”

她不答反問:“你很不滿意新的阿高埃嗎?”

“還用說嗎?”他嗤笑了一聲,“她簡直在折磨我的神經。不過,我承認,這並不全是她的錯。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演好這個角色,而你只可能演一次,這意味著阿高埃已經成為絕唱了。”

“不。”她冷靜地告訴他,“我可以再演幾場。”

伊格納西奧訝異地一怔,很快了悟地笑了。“只要我馬上還你項鍊?”

“是的。”

他攤了攤手:“很遺憾,我並不想要你再演。”

安娜麗塔儘量不讓失望表現在臉上。“為什麼?你昨天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而同樣就在昨天,我想到,你以一生中最完美的聲音和狀態完成的演出,理應成為只出現一次,永遠無法再現人間的奇蹟。我甚至還想到,如果能立刻毀了你的嗓子,你此後再也不能唱歌,唯一的阿高埃就更富傳奇的悲劇色彩了——別擔心,這只是一個有趣的閃念,我沒打算付諸行動。”

她心底生寒,但很快令自己鎮定下來。

“你覺得那樣有趣的話……我不會自殘,但我可以永久退出歌劇界,並且今後只允許克裡斯蒂亞諾一個人聽到我的歌聲。”

“也沒那麼有趣。”他說,“而且,我很好心地告訴你:這也沒有必要。你可以不信,但我很快會回馬德里,你也很快會看到你的項鍊。而在那之前,無論你做什麼,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安娜麗塔暴躁了起來:“你為什麼不能現在就把它還給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反而一臉莫名:“與其跟我糾纏,你為什麼不回去和阿多尼斯相親相愛?你昨晚難道不是很享受和他的獨處時光嗎?”

她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全世界都知道。”他慢條斯理地說,“羅納爾多出軌被曝光以後,立刻飛來義大利向女友道歉,而他的女友不但立刻原諒了他,還當街和他牽手回酒店享受二人世界。”

“他沒出軌,那是汙衊。”

“是嗎?”他不怎麼感興趣,“無論如何,在你除了絕望和恐懼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千里迢迢來見你,把他的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你……多麼動人?”

她驀然無言。伊格納西奧這時一臉遺憾地嘆息了一聲:“可惜,他雖然那樣熱情可愛,你卻不敢和他回去,不敢對著他。”

“什麼叫不敢?我沒有回去是因為——”

“因為你害怕。”

“哈,我為什麼要害怕?”

那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漫不經心盯著她,刺進她的心裡。

“因為你死過一次,卻神奇地重生了。雖然超自然力量成全了你,可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突然收回所有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因為你習慣於活在一無所有的荒漠裡,卻突然不可思議地住到了你一向只能仰望的天空。痛苦太深刻,幸福反而太夢幻。所以,沒有神蹟的保證在身邊,你沒可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她不可避免地微微顫抖起來,生前死後的時空好像又交疊在了一起,沒有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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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但我的確知道。”他微笑道,不肯放過她,“我還知道,如果他的美不屬於你,他成不了你避難的聖地,他就會是令你痛苦的劇毒,你也會憎恨他。失去項鍊到底會發生什麼?真的只有神才清楚。你怕你會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失控,所以你用了所有的意志力來違抗本能,逼迫自己遠離他。”

她臉色發白,不願再聽他的聲音,又不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狽,不得不強忍堵住耳朵的衝動。

“我沒有,也沒必要遠離他。他從來沒給過我壞影響。哪怕他不屬於我,愛慕他也令我和侍奉上帝一樣感到美好寧靜。”

“你很不願意面對你自己嗎?”他露出嘲諷的目光,“事實是,你不是但丁。你的感情能有多高尚,就有多罪惡。你不光想要至高的永恆,也想要豐饒的生命,所以單靠成為愛慕物件的奴僕,獻身於美的聖殿,根本不足以救贖你。你的貪婪、自私、暴戾、陰暗,還有你對他的慾望,也永遠不可能昇華成虔誠聖潔的精神——”

她倏然暴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領,令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我是來要我的項鍊,不是聽你廢話的。”

伊格納西奧俯視著她,漫不經心地指出:“你根本沒指望我會那麼快把它還給你,你寧願放棄和阿多尼斯一起回馬德里,也要來這裡討還它,只是需要一個好藉口來逃避你是一個連幸福都害怕的懦夫的事實。”

她僵住,被他一把推開。

他整了整衣領,輕蔑地笑了。

“我喜歡誠實的惡魔,也喜歡光明的寵兒,不過搖擺不定的懦夫?”他像看螻蟻一樣看著她,“別浪費我的注意力了。我都在想,那份禮物我是不是應該只留給我自己了。”

說完,他轉過身,大聲拍手示意所有人歸位:“休息時間結束。”

她的目光已由憤恨變得呆滯,逐漸恍惚失神,麻木地轉過身,走出劇院大廳,毫無目的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來之前,她已去酒店套房拿回了自己的行李,但她又該去哪呢?

去找克裡斯蒂亞諾。毫無疑問。

“克裡斯蒂亞諾。”她喃喃念出他的名字,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陷入了由迷醉的思緒結成的網。

她全身乏力,頭昏腦漲,意識卻好像清醒地脫離了身體,在從上空俯視,看清了自己的陰暗病弱。與此同時,克裡斯蒂亞諾保留在她腦海裡的音容笑貌,卻變本加厲地展現出愈加熱烈鮮明、堅不可摧的美,也因而在明顯地拒絕著她,嘲笑著她。

但克裡斯蒂亞諾的確是屬於她的。他親口承認。

她閉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和他的每一次親熱經歷,以求炙熱的實感。

欲情的火舌竄過了全身敏感的神經,卻反而刺激了另一種強烈的虛幻感覺,好似迷幻劑對頭腦的作用。

然後,世界像黃油一樣開始變形融化,她昏倒在地。

安娜麗塔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到處都有克裡斯蒂亞諾的香味。入目所及的景象都是色彩明豔的事物的隨機組合:巨大的太陽,金黃色的向日葵,青綠空曠的大球場,長滿奇花異果的花園,漫天火紅的飛鳥……還有萬物之中最燦爛的光,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他是從更美好的星球裡來的一個高貴的意象,軀體和面容都具有超凡脫俗的靈性,但他同時又充滿大地的活力,容貌也散發著冶豔的情`欲氣息。

然而,即便一切如此鮮亮光明,閃耀生輝,這卻是一個噩夢。

克裡斯蒂亞諾在奔跑,在踢球,蜜蜂一樣的人群在為他歡呼。然後,他親密的家人朋友又簇擁到了他的身邊,同他一起放聲大笑,形成一個密閉的圈子。

而她,無法動彈,無法呼喊,好像有條無形的巨蟒緊緊勒著她。沒人看得到她,連她自己也是。她是失去了形體的幽靈。

她像困在樹脂裡的昆蟲一樣竭力掙扎,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拼命向前奔跑,但無論她怎麼跑,她與那些明麗的景物的距離也沒有絲毫的變化,它們始終在肉眼可見,卻無法觸碰的領域裡。

接著是夢魘的高潮。克裡斯蒂亞諾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女人沒有具體的面目,只有性感得像畜類的身體,他親熱地攬著她,和她調笑,接吻,看上去好像陷入了肉的陷阱裡一樣,罪惡,淫邪,褻瀆。

她終於無法忍受,爆發出淒厲的尖叫。

然後,一個遙遠的,親切的聲音從宇宙中傳來,帶她脫出了夢境的束縛,回到現實中。

“安娜,你還好嗎?”

她滿頭大汗,驚魂未定地喘息著,緊接著又演變成了咳嗽,肺部隱隱作痛,渾身疲倦惡寒,被拖入了疾病的泥沼。

將她從噩夢中喚醒的人拍了拍她的後背,幫助她靠坐起來。她抬起頭,一雙溫和靜謐的天藍色眸子正關切地望著她。

“艾倫?”她扶著生疼的腦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處於一間舒適的獨立病房,一手連線著吊瓶,“我怎麼會在這兒?你怎麼會在這兒?發生了什麼?”

“我去劇院買票,正好看到你在前臺那裡暈倒了,就趕快送你來私立醫院。”艾倫解釋說,“你在發燒,我覺得你可能是肺炎發作了,所以醫生就給你做了頭部ct和心電圖,還有胸部x線檢查。”

“結果呢?”

“的確是肺炎,你得住院兩星期。”

“兩星期……”安娜麗塔無奈地重複,祈禱能趕得及在克裡斯蒂亞諾生日以前康復。

“你不想太悶的話,我可以每天來找你聊天,順便給你多帶幾本書。”

一股暖流隨著他的關懷湧入心底,她不禁微笑了起來,昏沉的頭腦逐漸清明,沉浸於與摯友重逢的喜悅之中。

一年半載不見,他把光滑的金髮留長到了耳下,像個瀟灑浪漫的吟遊詩人,聰穎活潑的臉上有了更堅毅的氣質。

“謝謝,艾倫。你什麼時候來米蘭的?你怎麼沒告訴我?”

“昨天下午趕到,晚上正好看你的首演。”他說,“我本來是想給你打個電話,不過,看到羅納爾多,我就猜你們整天都會膩在一起談情說愛,我還是不打擾更好。不然他大概又該不高興了,還得你好好哄她一頓。”

她忍俊不禁,完全想象得出克裡斯蒂亞諾氣呼呼的表情。

“你給我省了個大麻煩。”她開玩笑地說,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噢,是你給了克裡斯蒂亞諾那朵卡薩布蘭卡?”

“是的,然後,我就聽到了有生以來最不情願的一句‘謝謝’。”

她再次被那腦海中的畫面逗樂了:“他全程肯定還一直在瞪你,對吧?我替他向你道歉。”

“那倒不用,我和他半斤八兩。”艾倫戲謔地說,“實際上,因為太陽報頭條,我看到他的第一反應,是想揍他一頓,他的保鏢也攔不住我……不過我馬上又想到,那樣我肯定也會被你揍一頓,我才決定做點更聰明的事。”

“啊哈,謝謝你……不過,他沒有不忠實,那是個誤會。”

“那樣就最好了,我想他也不該那麼荒唐。”他寬慰地說,“不得不說,他真是個特別感情外放的人,如果他愛上誰,全世界都能看得出來。他看你的眼神,非常動人……我為你高興,你有了最完美的愛情——不追求平等,卻自然而然地造就了平等。”

安娜麗塔全身一震,恍然失神,甜蜜和苦澀同時浮上心頭。

“怎麼了,安娜?”艾倫探問,“你和他有什麼問題嗎?”

她重複了一遍摸項鍊的習慣性動作,然後無奈地嘆息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需不需要我這個情敵刺激他一下,幫助你們和好之類的?”

她無力地笑笑,搖了搖頭:“不,我們很好,謝謝。”

像是為了要印證她的話一般,她的手機在包裡響了起來。

她立即將之取出,來電顯示上的人不出意料。

“羅納爾多?”艾倫調侃地問,“難捨難分?”

她失笑著點了點頭,接通了電話。

“是的,我的愛?”

耳邊傳來了克裡斯蒂亞諾令人酥軟的聲線:“想我嗎?”

“想得我都生病了。”

他冷哼了一聲:“騙人。那你怎麼到了現在還沒打給我?”

“那是因為我剛剛枕著你的內褲睡著了。”

克裡斯蒂亞諾一下子笑了:“真是跟蹤狂的風格。”

“不過,我剛剛想起來,你趕來米蘭,好像沒帶任何替換的衣服……”

“你還好意思說!”他高聲埋怨,“你知不知道不穿內褲在大街上走路是什麼感覺?”

“噢……天哪,你不會現在還沒穿吧?”

“你在想什麼?我現在當然穿了!”

“那就好。”她笑道,“除了內褲,你有戴著兩週年禮物嗎?”

“戴了。”他的聲音溫和了下來,還帶有得意,“我現在開車趕去訓練,待會兒那群傢伙看到這個,一定很羨慕我。”

“很高興你喜歡。”她柔聲說,“我很樂意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愛你。”

克裡斯蒂亞諾輕笑了起來,單純滿足。“我的生日禮物又會是什麼?”

“我還沒決定好,不過一定比週年紀念禮更好,我保證。”

“還沒決定好還是根本沒想過?”他不高興地問,“我就知道,你最近越來越不關心我了……說起來,我還不確定生日那天,我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你呢。”

她把手機拉離自己,捂住嘴掩飾了一聲咳嗽。

“我答應你那天會回來,就一定會做到的,克里斯。”她承諾道,“生日禮物也一樣,相信我。”

“我先信一半。”克裡斯蒂亞諾勉強地說,“我就快到了,待會兒再聊。”

“再見,克里斯。”

“再見。”

電話結束通話了,壓抑的咳嗽全部釋放,艾倫趕緊又拍了拍她的後背,把水杯遞到她手裡。

她喝了口熱水,感覺好受了些,便長長地吐了口氣,癱軟在床頭閉目養神。

“你沒告訴他你病了。”艾倫指出。

“他要訓練,要比賽,不方便再過來。我又不是快死了,他也沒必要知道,省得分心。”

“可是,我覺得哪怕他只能陪你兩分鍾,也比我陪你兩星期都更有用。”

安娜麗塔不由苦笑連連,搖了搖頭。

“我真的不知道,我現在到底應不應該對著他。他在我身邊,我總會很快樂,這毫無疑問,但是……我不知道這到頭來會不會是好事。”

艾倫困惑不解:“為什麼?是什麼在困擾你?”

她沉默了。

摯愛的戀人對她真誠熱情,知己好友對她體貼備至,但作為一個超現實的離奇異類,天上地下,她依然孤獨得徹底。

這時,艾倫握了握她的手,勸慰道:“我不可能和你有完全一樣的經歷,但我們之所以是朋友,就是因為我們都習慣了因追求自我而導致的孤獨,精神上也都受過相似的痛苦,即便我也許不能百分百理解你,你至少也可以放心地在我面前表達。”

她長久緊繃的心防不由自主地鬆垮了,於是,她用疲倦的語氣開始傾訴。

“我像個飄浮的氫氣球,全靠一根細線固定在地面上。最近,我看不清那根線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要斷了。如果它斷了,我就會飄到上空,然後被炸碎。”

“那根線……就是羅納爾多?”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

“我想要光,我想要愛,我想要他,否則我根本沒可能活下去。”

“可是,你現在已經擁有這一切了,不是嗎?”

“我很有可能因為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失去它們……這個部分,我無法具體解釋。”

“我可以理解為,一種類似虛無主義的煩惱嗎?”

“也許吧。但它更強烈。”

艾倫憂慮地皺眉,忽而轉移了話題。

“安娜,《阿高埃》是我一輩子見過的,最完美的歌劇,昨天的你也簡直像神……只有神的聲音裡才可能有這麼可怕的力量。

但今天在劇院裡知道,你不會再演的時候,我卻松了一口氣。一年以前,你的技術遠遠沒有現在嫻熟,你這個迷惘不安的孤獨靈魂,也還在茫然地尋找著出路,但也正是那時候,你身上有更多的可能性,而現在你卻被引向孤注一擲的困厄與死亡。”

“可能是因為,那正是唯一適合我的出路。”

他立即搖頭:“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想羅納爾多也不會同意。”

“那是因為他什麼也不瞭解。”她自嘲地慘笑道,“這也難怪,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我每天都駐留在光亮裡,跪在聖壇前,以至於我自己都產生了錯覺,以為我已不是昨日的我,而是徹底被淨化,真正擁有生命了,好像上帝在我臉上吹了一口氣……我都以為我變成了他的同類,身上的成分只有純潔、光明、善良、幸福。”

說到這,她忽然流下了眼淚。

艾倫明顯嚇了一跳——她雖然多愁善感,卻視自身柔弱的天性為生死仇敵,一向寧可死亡也不肯流露脆弱無助,更不可能允許自己流淚。

“但少了超自然力量的麻痺和欺騙,我才終於知道,我根本還是以前的我。”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什麼也看不到了,越說越失控,“他還是他,我還是我。他美得斬釘截鐵,不必以痛苦和孤立為代價就能把不加修飾的本性付諸於生活,並成為最強烈的光和熱。而我害怕這個冷酷的世界,卻身心軟弱,卑瑣無力,根本沒有本事影響它,連破壞的決意也沒有,只能躲進自我的軀殼裡,毫無意義地枯萎掉。”

終於,她捂著臉,失聲痛哭了起來:“美無法眷顧我,拯救我,我就只能嫉妒它,怨恨它,甚至詛咒它。我不愛生活,可我也不能愛自己,因為我除了軟弱和陰暗一無所有。

克裡斯蒂亞諾愛我就像愛月光,可沒有太陽的對映,月亮本身是不會發光的,只有溝壑遍佈的荒涼慘像。他愛的是本身不屬於我的東西。”

艾倫又急又心痛,情急之下,下意識地輕輕抱住了她。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繼續哭泣,淚水很快打溼了他的衣服。

“你不該那麼想,安娜。你們是很好的一對。”

“你用不著安慰我。”她哭得更痛苦了,“我現在想起來,你自己都說過……我和他在一起,可能是最壞的。”

“但也可能是最好的——不是最壞就是最好。”他馬上糾正,“而現在,我就認為會是最好的。”

“為什麼?”她的聲音含糊不清,“我和克裡斯蒂亞諾簡直不是一個物種。他甚至不比金閣更像我的同類。”

“安娜,聽著。”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克裡斯蒂亞諾是個美好的人,我看出來了,也明白你為什麼那麼敬愛他,崇拜他……但別把你自己當成和他對立的反面存在。

一個真心熱愛日出、大海、音樂,會在夕陽下對一朵小小的鈴鐺花微笑,會和飛鳥一起歌唱的人,怎麼可能是光明的棄兒?你有真實而潔淨的靈魂,因為過於純粹,無以忍受陰影缺憾,所以熾熱,所以受創,所以偏執,所以憎恨。”

“這又有什麼意義?”她抽噎著問,“你只是用更高明的表述消除了應有的貶義而已。”

“不,這意味著,同為純淨體,你和他遠比表面上更相似。”艾倫溫柔地回答道,“而且,我確信很多東西,我看到的,他一樣在你身上看到了。他或許不瞭解你身上背光的一面,但他愛上的部分,和他不瞭解的部分,一樣都是真實的。所以我說,你們是很好的一對——兩個靈魂一樣的剔透瑰麗,只是還需要等待完全膠合的一天而已。”

他的溫聲細語令她漸漸平靜了下來。

安娜麗塔吸了吸鼻子,緩緩地推開了他,用他遞出的紙巾擦了擦臉。

“謝謝你這麼說,艾倫……我沒什麼事了。真抱歉,我的鼻涕都黏在你的衣服上了。”

“這沒什麼關係。你真的覺得好點兒了嗎?”

“我會振作的。”

艾倫懷疑地看著她,但她已恢復冷靜,絲毫不露端倪。他有些無奈地想,語言的力量或許終歸有限,短時間內,三言兩語很難解決她的心事。

於是他也不再繼續談論,而是笑著取來一直靠在門邊的長方體布包:“我剛剛從隔壁借到了一個電子琴,正好打發時間。”

“我現在沒力氣,你來彈嗎?”

“可以。”他把電子琴取出,擺到病床桌上,“你想聽什麼?”

“你決定好了。”

艾倫思索了一陣,手指開始在琴鍵上靈巧躍動——他彈的是當初在馬德里與她告別時送給她的鋼琴曲。

如水般泠泠淙淙的琴音緩緩在室內流淌,撫慰著她的精神。

無論重聽多少次,她都總能從中看到全新的靜美意象。她從琴聲中感受到被愛,被關懷,被包容,暫時遺忘了所有不安,心中一片恬靜安詳,生命又充滿了希望和光彩。

她又想起克裡斯蒂亞諾第一次和她跳舞,就是在這親切溫柔的旋律裡……她好像又被他摟在懷裡了一樣。

樂曲結束後,她臉上仍留著靜謐的微笑。

“好點兒了?”艾倫笑問。

“是的,謝謝。”她輕聲說,“我很幸運。”

但身體上的病症卻沒輕易減緩,因此她又咳嗽了起來。

艾倫摸了摸她的額頭,嘆息道:“你好像燒得更厲害了。”

“我沒事,我會好的。”

“你身體不好,就該更注意健康。你是不是又很久沒體檢了?”

“不,我一個多月以前才體檢過。”

“結果呢?你還是沒照醫生的建議?”

她這才完全想起了這件被她忽略已久的事。“啊,我沒機會去拿報告。醫院大概打電話通知過我了,但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法接……”

“老天,你也太離譜了。”

“別再批評我了……我現在打過去問問。”她說,馬上拿起了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了。

“曼加諾小姐?”

“是的,是我。我的全身體檢報告出了嗎?”

“早就出來了,我們想通知你,但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

“啊,是的,抱歉,這中間有個很複雜的故事……報告裡有什麼特別關鍵的內容是我需要知道的嗎?你可以先告訴我嗎?”

下一秒,對方給出了回應,她頓時呆若木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再說一次?”

又聽了一遍,她徹底僵住,如遭雷擊。

“謝謝,我知道了。”她愣愣地說,結束通話了電話。

艾倫疑惑地問:“什麼結果?”

安娜麗塔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題,神情恍惚,久久地回不過神。

等她終於清醒了以後,她幾乎又落淚了——這次是因為對上蒼的感激和敬畏。她終究是被眷顧的。

她總想以永久的方式和克裡斯蒂亞諾命運相連,現在實現了。

她再也不是沒有實體,沒有生命的幽靈了,她是個真正的女人。

然後,在艾倫不解的目光下,她又給克裡斯蒂亞諾打了個電話。

“安娜?怎麼了?我現在要進基地了。”

“我想告訴你,我準備好你的生日禮物了。”

“這麼快?”克裡斯蒂亞諾驚訝地說,“是什麼?”

“你一定會喜歡的。”她告訴他,“再見。”

“你幹嘛要吊我胃口……”他無奈地埋怨,“好吧,再見。”

電話結束通話了以後,她呆望著前方,蒼白的面孔因發自內心的狂喜而容光煥發。

“安娜……?發生了什麼?”

她看向艾倫,露出最燦爛甜美的笑容。

“我懷孕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誰還記得金毛小天使麼……?

各種玄學寫得我痛不欲生……代入式傷血寫法+瘋狂修仙,我早晚要英年早逝了orz……我特麼也想撒糖啊……

【盛世美顏,每日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