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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拉席

  以我的瞭解,俺大隊因各種原因,被各類毒蟲以各種方式蟄傷的不下百人,最慘的當屬王金席——俺哥不知為何給他起了一個外號:拉席。拉席比俺哥還大一歲,從我記事起他就不知為何患上了讓老中醫——三先生——也束手無策的皮膚病——牛皮癬,像牛皮一樣結實頑固的皮膚病。

為此,他自小就跟著他大——生產二隊隊長王尚生——由於少時出過天花,落下一臉黃豆大的麻子,在弟兄中排行老二,俺大隊的人平時喜歡稱呼他“二麻子”——走南闖北,吃遍“正方”、偏方,不僅不見好轉,並出現了漸趨加重的症狀——渾身上下到處是灰白色鱗狀斑塊和淡紅色、半透明薄膜狀、伴有出血點的斑塊。

為防傳染給家人,患病後的他一直獨自居住在他家大門北旁的一間小草屋裡。

有一次,我出於好奇,掀開了他的草灰色棉被後,頓時讓被子裡遍佈的鮮紅、紫黑的血跡驚呆了,同時也被散發出來的濃重惡臭燻得幾近窒息——我記得當時是蹦跳著進去,而是扶著牆、摸著門慢慢挪出來的。

另外,牛皮癬不僅摧殘他的皮肉,還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經——他為了對抗給他帶來無盡痛苦和自卑的皮膚病,他跟著書本先練氣功,後練少林拳,再加上他有“不怕死”的勇敢精神,好打抱不平、主持正義、管理閒事,因此常常在公眾場合,一言不合就會跟人發生激烈爭吵謾罵,並挑起打鬥事件——人家一看他那副長相及拼命的架勢,從心理上就敗下陣來。由於常佔上風,漸漸養成了爭強好勝的性格,卻極少跟本大隊的人動過手,所以他儘管皮膚有病,可俺們還是願意跟他一塊玩。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一九九二年六月,不知是何方高人給他出了一個“怪誕”的偏方——塗抹鐵道上的黑油可以治療牛皮癬。

正巧那時,我剛從薛城機械化工隊調到韓莊鐵路養路工區。

於是,他找到我,站在俺家堂屋門口,長滿牛皮癬的臉偏向一側,故作輕鬆地說:“爺們,你能不能給我刮點鋼軌上的油?”

我愣了一下:“幹嘛?”

我當時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往身上抹機油,我只知道平時幹活時,身體、工作服都盡量避免蹭到油,只要沾上,哪怕一點也要想法設法清除乾淨。他可能誤會我不願意,嘴唇哆嗦了幾下,聲音暗啞,近乎央求:“你就多少刮點,我抹抹看……”

拉席的請求,無論是從兒時的感情、年少時的相伴、他娘提水滅火救俺弟弟的恩情、俺大跟他大幾十年的友情和對他深切的關懷憐憫之情,我都當義無反顧、盡心盡力,何況這僅是舉手之勞就可幫成的小忙——的確很小,小得不能再小——

但小事辦起來卻並不容易——第二天上班,我趁工作之便,拎著一隻塑料袋,找了幾節鋼軌後,竟沒找到一點黑油——直到十年後,泰安工務段的一個技術員為了減少鐵路曲線上股磨耗,才發明了塗油作業專案——於是,我就向老工人張秀民討教。他告訴我:“想刮油,道岔處才會有。”

岔區的確有,可我用折斷的鋼鋸條刮遍了兩組道岔的岔心和翼軌內側炭黑的油泥,才收集了小半塑料袋,看著不多,拎著卻感覺異常沉重壓手,像拎著一坨鐵,我估算大約有兩斤多。

那時,我還沒買摩托,更沒有電動車,來回都靠徐州工務二段配發的長征牌腳踏車。所以,我平時都是在星期六下午下班後回家,在家過一天後,為避免在星期一的大清早急急忙忙蹬二十五裡路上班,一般會在星期天下午就回工區住單身宿舍。

但,那天由於拉席所託,我只好打破常規,星期一下班就回家了,以便給他送“藥”。隔了一星期,在拉席的示意下,我又刮了一次。可我萬萬沒想到,這一次送“藥”,讓我意外地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使我終生難忘——傍晚時分,我拎著“黑藥膏”來到拉席獨居的屋門前,看到門窗緊閉。於是,我又來到他大他孃家。我推了一下雙扇木門,門“咣噹”了一下,卻沒有彈開——門在裡面插上了。

還沒等我喊,拉席粗粗的聲音從堂屋裡傳了過來:“誰呀——”

我回道:“我,亞民。”

他在裡面聲調興奮地“噢”了一聲,但他卻遲遲沒出來。

當我等得有些不耐煩時,才從一指寬的門縫裡看到他走過來,儘管我一眼就認出來是他,卻被他的怪模樣驚得跳到大門一側,直接撞在了門旁低矮粗糙的棗樹上,但,隨即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酸楚感在內心深處油然而生——

由於我從未見過他在野外的河溝、坑塘、水庫、大井裡洗過澡,所以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光腚,平時別說光腚,就是在三伏天,他的脖子、胳膊、大腿也是用長袿長褲保護得嚴嚴實實——他油黑發亮的精赤身體上是濃重的黑色也無法遮掩的支零破碎的牛皮癬——支零破碎、粗陋不堪、體無完膚……像大黑猩猩一樣,比猩猩還醜,是一隻拔光毛後、又被滾開的水燙禿嚕皮的黑猩猩——

門開了一條縫,拉席偏著身體對我無奈地笑著道謝:“謝謝你,爺們,你看我這樣,就不讓你到俺屋裡坐了,等以後我好了,請你喝酒……”

我忙打斷他:“大叔,小事,小事,真的是小事,咱們誰跟誰呀……”

我竟有些哽咽!後來,我又刮了幾回,卻都是放在家裡,由俺大送去,我真的不願再看到他光腚時慘不忍睹的模樣。聽俺大說:“拉席自從塗抹油泥後,牛皮癬比以前輕了一些,看來這個偏方對他是有效的……”

直到一年後,我考上了“濟南鐵路成人中專鐵道工程專業”,要到濟南脫產學習兩年半。於是,我利用在韓莊養路工區最後的幾天,給他刮了足有五六斤——我想,再加上以前剩餘的,應該夠用相當長的時間——夠用,管用!真的管用嗎?

我畢業後,被段領導先後臨時安排到人事科、線路科,差不多有三年沒再見他。再見他竟然是在他的婚禮上——他結婚了——媳婦有點黑有點胖有點矮,可配他足夠了,因他畢竟是另人恐怖的牛皮癬患者!

但當拉席穿著嶄新的青藍色中山裝、青色的仿軍帽周圍繞了一圈紅絲線、手裡舉著紅將軍牌香菸幸福地笑著向我過來時,我比剛聽到他結婚時還震驚——他的手背和臉上的牛皮癬幾乎完全消失了,只有一些似有似無的淡白色印痕。由此可見,他身上也應該也是這樣吧,不然怎麼會有女的願意嫁他呀,無才無錢無權,只會開拖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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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婚禮現場回來後,我久久思考,還是不得其解:這個方子真的管用嗎?如管用,為什麼管用,是因為油泥中含有大量鋼軌、道岔的鐵沫在裡面,並且鐵沫裡除鐵元素以外,其間還摻雜有碳、錳、釩、鈦、鉻、鉬,難道說是這些東西跟黑色的機油經車輪碾軋混合攪勻後,能對中西醫的大難題——牛皮癬——有意想不到的抑制和治療作用?

拉席自身受牛皮癬折磨後,渴望治好的願望在胸中一直像鐵匠爐一樣熊熊燃燒。在如此旺盛的心火炙烤下,他比俺大隊任何一個同齡的孩子更耐勞更能吃苦也更拼命——他不僅下地幹農活,還跟他大上山搬石頭。

除此之外,放羊、逮蠍子、薅草、摘酸棗——九月,酸棗成熟的季節。摘下的酸棗子放進石槽裡,密封漚上十來天,再取出清洗,就可得到能賣錢的酸棗仁——從我記事起,在俺大隊小學教學的俺娘,每年都要在酸棗成熟的時節,帶領本班學生上山採摘。然後,集中在俺家,由俺娘加工、賣給收購站、買回紙筆發給學生——勤工儉學。

常常一個夏季過後,拉席的席甲子會因長久風吹、雨淋、日曬,而由淡黃色變成草灰色,席甲子的材質也由柔韌變得朽脆。

也正因他常在山上轉,哪能不挨蟄,哪能少挨蟄!以往我認為,他醜陋的皮膚對山毛蟄辣子、山蠍子和山馬蜂,不太敏感,撐蟄。但,事實證明,他只是能忍。因他需要更多的錢,去坐車、住店、看病和吃藥、抹藥——

在我被山馬蜂蟄的前一年,拎著提籃正在老牛山上摘酸棗子的拉席,從西邊的山崗向東邊的土坡橫跨時,經歷了跟我相似的“腳底一滑”,伸手拉住了一棵小腿粗的家棗樹——在老牛山上除了叢生的低矮酸棗樹外,還生長了數百棵家棗樹——在他搖動棗樹時,也同時驚擾了樹上一窩山馬蜂——這是一個年歲久長、築有三層、馬蜂眾多的馬蜂窩。

此時,日光白亮,氣溫高熱,正是馬蜂活性、毒性最強的時候——馬蜂爭先恐後的密集進攻,讓拉席所有裸露的地方無一倖免,甚至有的馬蜂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下毒針,就迫不及待地隔著他的月白色的確良上衣和深灰色滌卡褲子,深深蟄進他粗糙、斑駁卻同樣遍佈敏感末梢神經的皮膚上,並紛紛注入了黏稠清亮的毒液——

我看到平躺在地排車的拉席,身體僵直,臉上遍佈紅點,似“出疹子”一樣,我看著都感覺疼,而他卻面帶微笑——是超脫、平靜、安然的笑。聽錢明合說:拉席因中毒太深太重,已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人事不省,必須趕緊送到周營醫院搶救,不然——

三天後,拉席頑強的生命力和精旺的體力,讓他又恢復如初。

可命運多舛的他,在賣了蠍子和酸棗仁後,又跟家裡的錢湊到一起,十六歲的他獨自倒了三次公交車到五十公裡外的滕縣某個私人藥鋪買回來了據說是祖傳治療牛皮癬的特效藥。可就在他傾盡所有——一百八十塊——買回四瓶特效藥水後,在薛城汽車站倒車回周營時,因人多擁擠,他裝有珍貴藥水的帆布包被人擠斷了揹帶,掉落在了車門旁的水泥地上,由於藥水的沉重、玻璃的易碎、水泥地毫無緩衝的堅硬、四瓶疊放的相互撞擊,使一百八十塊錢化為了一堆碎玻璃、一灘溼跡、一股濃重刺鼻的藥味……

這不僅使他失去了療好的希望,甚至還讓他差一點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他想嘗試撲進車輪下、吊在樹杈上、跳進大井裡……但最終沒有選擇邁向淵默黑暗的地獄,沒向命運低頭——儘管事隔多日,我還是能從他的言語中深切地感受到他當時深深的絕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