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露西爾。”
“露西爾什麼？”
她將一縷蓬亂的金髮往耳後掖順, 衝審訊她的人猝不及防一笑, “你們調查我這麼久，你來告訴我, 應該是露西爾什麼？”
調查員擱下錄音筆，觀察著對面的女人。
她已經被監／禁超過一週的時間, 提審這位前外交官在當下是極敏感的事, 如若沒有來自最高機構的指令, 整個聯調局也沒有這個權利。
這位女人坐在審訊室的幽光之下, 退去精緻妝容, 穿著深灰色的囚服, 一頭長卷發披散在肩上。她的身體狀態看起來糟糕極了，她的臉色蒼白, 眼窩深陷，細薄的雙唇沒有一點活人該有的血色。她說話的聲音又細又輕柔，像是那些單詞隨時會消失在空氣中一般。
但是，即便這樣, 審訊員覺得自己似乎仍能透過這蒼白表象看到她穿著深色紅的連衣裙在外交場合中左右逢源的樣子。
在某個燈光角度之下，她深咖啡色的眼睛裡含著剔透泠冽的光。她的眼神並未因為落魄潦倒而失去敏銳，與任何一個遭遇刑囚的人相比, 她都是冷靜的。
無論調查員如何審訊盤問, 她自是一股閒逸的模樣，對威脅毫不恐懼，對利誘無所心動。
“整個摩根家族對於你的事無動於衷，除了最初派來的律師——你不會認為亞當·摩根真的願意為了你得罪白宮吧？”
露西爾冷冷一笑, 對這種推斷嗤之以鼻。
“而你的養父母，他們也著急和你撇清關係。這幾天躲媒體已經躲到南方去了。”
看著她仍然無動於衷，審訊員終於決定下一劑猛藥，
“露西爾，不管你現在姓什麼。你應當知道，走到這一步，你所有的靠山都已經失效，放眼整個美利堅，現在沒有一個人敢與你扯上關係！”
她沒有人可依靠。這是事實，是她從三歲起清醒的認識到的事實，她已經孑然一身與這世界廝殺搏鬥二十幾年，如今這早已被接受的事實又有什麼可令她難過的？
“你該不會還在指望境外勢力吧？”那個人轉著筆，忽然探過身體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嗎，cia與司法部已經開始聯合國會彈劾總統了，他們找到了許多指證他的人證，現在根本沒有一個人顧得上你。”
審訊嫌疑人是個複雜的心理攻堅戰。最好的探員是能看透並拿捏對方的脆弱，並在對方瀕臨崩潰時予以痛擊最終得到自己想要一切的人。
“你被放棄了，露西爾。露西爾·埃文斯，露西爾·摩根，或者說，你以為自己是露西爾·福爾摩斯？”
倫敦·軍情六處總部
“福爾摩斯先生。”
“是。”
“安特衛普行動已經到此結束？”
“是的。”
“那為什麼弗朗西斯·安德伍德仍然無法被定罪，你是不是還在計劃些什麼？”
“司法審訊是個很複雜的過程，處長大人，我們無法掌控他國的彈劾議程。”
“既然如此，為什麼梅爾伯裡路的臨時任務點還沒有被撤銷？這恐怕與華盛頓的彈劾議程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還有收尾的工作要做。”
“福爾摩斯先生，恐怕您的真實意圖……”
“麥考夫！”視訊會議另一頭的首相揮手打斷了這段對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信任你。但是我不得不命令你，我的老朋友，眼下是脫歐公投的關鍵時刻，內閣不能沒有你在此坐鎮。我希望你能儘快將手上的事處理乾淨。”
麥考夫挑了挑眉，平靜地作答，“是，首相。我明白。”
“很好。具體工作請你與六處局長還有jic其他成員交接一下，我希望你今天下午能回到唐寧街接手主持公投相關事務。”
“是，首相先生。”
結束視訊，局長先生仍重新宣告，
“麥考夫，當前最要緊的任務是讓安德伍德儘快被定罪。否則一旦被他逃脫，所有的事都會功虧一簣，他會不惜餘力地報復我們！包括馬島！包括諮詢委員會和軍情六處！包括整個英格蘭！”
麥考夫也不得不再次忍著煩躁的情緒解釋，
“我說過，彈劾議程是個複雜的過程，作為兩國聯合的情報組織，我們只能幫忙偵查，但無法干涉華盛頓的內政……”
“得了，麥考夫！現在所有的人證沒有一個能直接證明他殺了人！你我都很清楚政治博弈看的是什麼，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再大罪名他也能夠翻身！”
言至此處，政府先生再次挑起眉，看似困惑實則簡直可以稱之為“囂張”地笑著接道，
“誰說我們沒有實打實的證據？”
被司法部與下屬聯調局再三審訊的露西爾近乎要到了情緒坍塌的臨界點。
但她仍然強忍著。
她的不動聲色來源於內心底裡對一個人的信任。
即便自她這次回美國後兩人間沒有過一次的溝通和交談，即便她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星期而沒有任何現象顯示有人會來救自己，即便她知道比起她個人的安危，在他心中更重的是英格蘭。
但是她仍然信任他。
在他完成大局之前，她不能給他添一點的麻煩，拖一點的後腿。必要時，她甚至會選擇放棄辯護，以成全整個安特衛普行動。
露西爾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對她來說，這樣的選擇甚至根本不必問值得與不值得。
她的整個人生都在追逐著虛幻的意義和存在感。她費盡心機地利用自己，甚至變賣自己，不過是想證明，她可以。
她足夠優秀，足夠好，足夠被人珍惜和。她只是因為命運無情而被拋棄，那不是她的錯。
她無罪！
由小到大，從孤兒院到華盛頓，她一次一次的在心中對上帝吶喊，對這個世界吶喊，她無罪！
所以當真的有人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了她值得被珍視的時候，她內心的所有情感和柔軟幾乎是在一瞬間潰堤了。
她沒想到那個被無緣無故拋棄的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得到另一個人捨身忘死的守護。
這大大超越了她渴求的情感。
他的本能融化了她，讓她徹底投降繳械。
沒有人知道麥考夫·福爾摩斯對露西爾意味著什麼。也許連麥考夫本人都不清楚。
審訊至此，已經到了無法進行的困局。
他們想從她口中套出話來，以證明英美安全諮詢委員會的存在有可能危害美國的國家安全，而背後的人則有可能圖謀不軌，這簡直是痴心妄想。
審訊員與露西爾無言對坐，直到有兩位穿西裝打領帶的探員推門而入。
“怎麼了？”
她聽到審訊她的人比她還莫名其妙。
“取證。”
來人走向露西爾。
“埃文斯女士，我們需要您的戒指。”
“我的戒指？”
露西爾大惑不解，下意識去摸自己無名指的“甜點”。
“是，你的戒指。”對方開啟取證盒，向她伸過手，“不。不是這一隻。”
露西爾順著來人低下頭，看到對方指向她那枚德華時期的訂婚戒。
“我們需要它。”
這是她的訂婚戒指，是麥考夫送給她的，他知道自己肯定會一直帶著……
露西爾恍然大悟，後知後覺地取下那枚鑲嵌著紅寶石的大鑽戒，“微型錄音筆。”
來人收走了戒指，衝她微微點了點頭，“我們還需要再去檢查取證。”
露西爾看著他們帶走了她的訂婚戒。
“麥考夫，這是個危險的決定，你知道我們不能那麼做。露西爾·埃文斯，她不能再一次得到英國的政治庇護。”
艾西莉亞·斯茅伍德看著她的老同事。
福爾摩斯仍然是一貫的冷若冰霜，好像他們在討論是一個與他完全無關的人的去留。
“當她找到英國政府的時候，夫人，是在這間辦公室，我記得是我們三個人共同允諾了她這個條件。”麥考夫目視前方，“過河拆橋，言而無信，這恐怕不是一個體面的國家政府應有的作風。更何況，你我都應該很清楚，做情報工作如果在關鍵時刻連自己人都保不了，以後沒有人再會給你賣命。”
“你說的事我們都很清楚。”斯茅伍德表示，“但這是政治，你我必須要為國家去衡量所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
“露西爾·埃文斯，我一再重複，她將為這個國家作出你們難以想象的貢獻。她是有用之人。”
“如果你是站在一個配偶的立場去說這些話——”
“你我相識多年，斯茅伍德女士，”麥考夫轉過頭，冷著臉望向他的老同事，“你應當知道，所謂友誼，情，婚姻，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會為這些無用的情感而放棄自己應有的理智。”
任何名目在他心中都是可笑的。
所有他所在乎的，只是一個人而已。沒有附加意義的，一個人而已。
“等一下麥考夫，”坐在角落裡的局長忽然打斷他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救回了露西爾·埃文斯——不管以什麼方法——那麼這個人依然可以為大英政府所用，繼續為我們工作？”
“……是。”
局長點了點頭，“但是，恕我直言，麥考夫。如果你準備選擇她做你的妻子，我的意思是，組成家庭，那麼你們之間的工作關係是否會過於敏感？夫妻成為上下級，是否會出現情報洩露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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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考夫幾不可見地蹙眉，忽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露西爾。
他們的目的是他！
麥考夫不說話了。他坐在原位，手指點在桌面上，大腦中迅速開始做演算。
多年以來，他一直是不慕名利只要實權的“政府小官”，即便他掌握著大英政府一多半的情報資源，影響著整個自由世界的安全問題，但他一直是默默站在影子裡，從未成為過輿論中心的那個人。
但是安德伍德的事將一直暗地中行動的安全資訊委員會推向了風口浪尖。一時之間，這位本掌管著內閣，對於歷任首相都有著巨大影響力的男人，權力一下子擴張到了華盛頓，甚至影響到了美國總統。
這是有人所不能忍的事。
有人忌憚他的權柄和位置了。
也許是倫敦幾個情報頭子其中的一個，也許是內閣的人，但一定是jic的成員。只有他們對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清楚。
麥考夫在心裡迅速盤算著。
英美安全資訊委員會的決策位置，換露西爾·埃文斯的人身安全。
他輕笑了一下。
他的這些老同事啊，這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是像一群金魚一樣，且如此的小瞧他。
他們以為他要的是這個明目和權力？
他有能力創立這個組織，也一樣有能力讓它變成一個名不副實的空客公司。
有人想要摘這個已經熟透了的果子？
那讓他們試試看好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局長先生。”麥考夫勾起神秘笑容，“我年紀大了，眼下還有內閣的棘手要務，有些工作，也是時候退位讓賢了。”
大概又過了一週的時間。
露西爾已經被□□了足足半月之久。
這一週以來，她一直不斷地想，如果她的訂婚戒指是一個微型錄音裝置，甚至可以遠端調控，那麼弗朗西斯在公寓中與她所有的對話都應當被記錄了下來。
那裡面有她的尖叫，她的吶喊，她的求生，還有總統本人殺人的證據。
這些證據足夠將安德伍德繩之於法，足夠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這太可怕了。
如果麥考夫從一開始知道她會回華盛頓，她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付弗朗西斯，那為什麼他從頭到尾，壓根沒想過要阻攔她？
為什麼還要對她求婚？
難道，難道說他是為了將這個戒指戴到自己手上？
在黑暗封閉的囚室中，露西爾一再命令自己消除掉這些荒謬的想法，命令自己相信他。但所有的困惑依然像蒼蠅一樣在她耳邊惱人的嗡嗡作響。
如果那枚戒指是個遠端操控裝置，如果他是在知道了安德伍德要去與自己對峙才啟動的錄音功能，那麼他一定聽到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對話。
他在另一頭聽著她的掙扎、□□、求助，但他無所作為，在那一刻，他選擇對自己的痛苦熟視無睹。
露西爾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她在內心掙扎著，反覆告訴自己這不是事情的真相，但她是無法自我說服。
如果麥考夫真的想救自己。
那麼半個月過去了，安德伍德已經伏法，白宮早已翻開新的篇章，他為什麼還是沒有出現。
連亞當·摩根都找到自己，並與她來了一場開誠佈公的對話。
“你知道，露西爾，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孩子。”亞當·摩根還是一如既往的開場白，“但是現實如此，等安德伍德的彈劾結束，你的事情提上議程，我會保證你安然無恙的出來，即便不能繼續在華盛頓工作，但是你放心，如果你選擇留在美國，繼承權仍然有效，你可以馬上來摩根集團，我會手把手地教你。”
露西爾沒說話，隨手轉著無名指上的銀戒。
“但是，”亞當·摩根終於說到了他來這裡的目的，“如果……如果你選擇離開美國，或者，永久的生活在英格蘭。那麼你應該很清楚，之前的繼承權將宣告無效。當然，我還是會為你撥出一筆客觀的基金，算是你完成這件事的報酬。”
“你想多了，摩根先生。”露西爾笑道，“即便我願意，但倫敦還不一定接受我呢！我覺得下半輩子在聯邦監獄裡過下去也挺好的，”她仰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天花板，“最起碼心裡安穩，有個依靠。”
“那麼，你的意思是，你願意為了安穩的生活而放棄繼承權了？”
露西爾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我說摩根先生，您是不是認為所有人都對您的繼承權趨之若鶩啊？你認為我當初答應你做你報仇的那把劍單單是為了你的錢？沒錯，我承認，那時候我是想要錢，我想要能夠影響整個美國的權勢，而你能給我這一切。但是，”她自嘲道，“我得到了這一切，又發現它其實對我的意義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你已經不在乎權勢？”
露西爾搖搖頭，“我一直在找尋我存在的意義，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問自己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曾經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名利，所以我順勢而上，選擇去侍奉美國總統。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已經找到屬於我的意義。”她忽然輕鬆了下來，面對再一次的選擇，多日以來她心中的那些懷疑和糾結忽然有了答案，“即便這個意義的物件也許並非與我想象的完全一樣，但是我絲毫不後悔，並且感謝曾經赤誠以待。那比我得到的所有名利都重要，是這些事讓我意識到我究竟是誰。我……不是露西爾·埃文斯，也不是露西爾·摩根。”
囚室的大門是在這時被緩緩推開。
先是杵在地上的一隻傘角，然後是一雙皮鞋。
露西爾抬起頭，腦海中被描繪了千萬次的那個人赫然立於眼前。
麥考夫·福爾摩斯拄握著那把熟悉的黑傘，衝她微笑，
“我們回家吧。”
作者有話要說： 到此正文完結啦！
謝謝各位小夥伴，非常非常感謝。
誠懇地鞠躬
現在定下來會寫的番外大概有三篇？
一篇伊斯頓莊園日常秀恩
一篇大英政府養孩子日常
還有個志裡的萬字燉肉
啊，可能還寫一篇黑化的露西，專門給木下的番外
小天使們想看什麼也可以告訴我～我會考慮噠～
再一次，你們！！！(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