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芯尋求透過美國能源部稽核的前夕，方卓和高盛、PH公司、冰芯裝置採購組最後召開了一次會議，旨在查缺補漏，儘量不在第二天出現什麼低階失誤。
四大部門所需要的稽核材料是一樣的，包括發展規劃、商用承諾、股東情況、裝置明細等等。
方卓在這上面沒什麼隱瞞，透明的冰芯在當前階段也沒什麼需要保密的地方，反而，他更希望這些行政部門多多看到冰芯包括國際資本在內的股東結構。
不論注冊地的開曼群島，還是高盛集團、德意志銀行、DCM們的全球化股東，這些都證明著冰芯CSMC是一家國際公司，只是把工廠生產線選在華夏而已。
這是從中芯那裡學到的成功經驗，也是國內華虹、華晶的失敗教訓，後者的國有成分太過顯眼。
裝置採購的審批權利在對方手裡，最起碼的表面功夫必須要做到位。
每一次的認知和進步都要付出代價，單單打破幻想就需要很多成本。
這晚的會議沒有持續太久，一切都是反覆查驗過的，三方成員都有單獨的預審核。
晚上十點鐘，方卓殊無睡意，又和小虞總監通了一次電話。
這通電話，兩人沒聊冰芯第二天的稽核，也沒聊緊張的情緒，默契的聊了會國內的小動靜。
虞紅問起國內長虹的情況，她昨天有看到方總閱讀長虹掌門人倪潤峰傳送來的電子郵件。
很奇妙，長虹掌門人像是傳送了一封公司週報似的給自家老闆。
“長虹入廬，掌握美菱，要做液晶技術的轉型，這個事被他們素來合作的彩管企業抗議。”方卓對長虹前後的情況門清，聊起這個很放鬆，“在彩管企業看來，這無疑是長虹背棄了他們，所以出現了一些波折。”
虞紅問道：“倪總向你這邊尋求建議？”
“他承擔的壓力其實也很大，行政、企業內部、合作伙伴、倉庫存貨，各種因素吧。”方卓娓娓道來，“但我還是認為老倪需要破罐子破摔式的強硬。”
“長虹的主要矛盾是未來的技術路線押注，抓住這個點，其它試圖擾亂這個方向的都必須壓下去。”
方卓先給出一個結論，又說道：“存貨可以賠本出，彩管合作企業可以跳崖式減少採購，技術人員可以成批的調往廬州。”
“老倪現在不強硬，等我這邊海外渠道正常化了，那可能還會讓人有想法，這一點也很重要。”
“當前的時機是我提供助力最強的時候，過了這村，老倪想強硬也難。”
虞紅嘆道：“長虹美菱在今年能產出液晶電視嗎？”
“按照老倪的規劃，廬州應該在年底能行，我們冰芯的產能是跟不上這一批了，但可以考慮年底拉著長虹一起和上游廠商聊聊了。”方卓情不自禁的說起冰芯下一步計劃。
然後，他又立即把話題止住，說道：“先看明天是什麼樣。”
虞紅心裡有點沉甸甸，電話裡笑道：“好，明天晚上再聯絡，早點休息，大富豪都走到這一步，也算和美國這個超級大國的行政交過手了。”
“嘿，我就想當一個老實本分的商人。”方卓一訴衷腸，結束了這通電話。
時間頗晚，他沒有再回顧這一趟面臨關鍵審批的心情，倒頭便睡，為明天上午的會面養精蓄銳。
美國的能源部位於華盛頓西南的詹姆斯佛瑞斯塔大廈。
方卓一行五人上午要訪問的是聽證和上訴辦公室。
準確的說，他們今日就是要參加能源部的一場裝置採購聽證會，主要內容便是冰芯CSMC位於華夏境內的工廠裝置採購和技術引進資格。
方卓其實不理解，這半導體製造的裝置和能源部能有什麼關係，其它的國防、國務、商務還挺能挨邊，能源部門非要蓋什麼戳。
但流程就是這樣，一切都得合規。
聽證和上訴辦公室在6樓。
八點五十，一行五人提前十分鐘抵達了辦公室。
“哦，冰壺公司的申請是吧？稍等。”
辦公室裡只有兩個人，其中一位鷹鉤鼻子翻了翻已經遞交的申請表，看了一眼，確認還沒到時間。
冰芯的公司英文名稱是g Semianufag Corporati是“冰壺運動”的意思。
面前這位似乎沒有仔細閱讀申請表，又或者不是專門負責這一項，只掃了一眼就理解為他認為的意義。
方卓眼睜睜看著這位鷹鉤鼻子慢悠悠的端著咖啡回到他自己的座位，又拿起桌上的報紙，心中忽然無端端多了幾分信心。
我們是冰壺公司，憑什麼不讓買裝置！
這一杯咖啡一張報紙，氣氛迅速變為自己能理解的層次！
還是花邊報紙！
十分鐘的時間似慢實快。
九點鐘一到，鷹鉤鼻子放下報紙，又按了內線電話，等到兩位同事，隨即禮貌的請冰芯一行五人轉到隔壁小會議室。
方卓到了會議室，又眼睜睜的看著這位鷹鉤鼻子坐在了稽核的位置。
然後，他知道了這位的名字——威爾遜。
“我們提交的是冰芯關於全球半導體工廠的裝置採購和技術引進申請。”冰芯當前的高階副總裁史密斯到了這時很自然的介紹起情況，又把厚厚的材料遞上去。
方卓能明顯看到鷹鉤鼻子的威爾遜愣了一下，緊接著就是低頭檢視申請表，又去翻看了下材料，可能是確認冰壺公司的裝置。
史密斯滔滔不絕的介紹起冰芯工廠的情況，順帶提了嘴他個人的職務變化，曾經是高盛的副總裁。
從高盛到冰芯，今天作為代表之一參與聽證會，這是一手操刀採購方案的PH公司給出的建議，為的是提供信任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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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由方卓來介紹情況，即便他的口語很舒暢，黃皮膚還是不如白皮膚有說服力。
這樣的小技巧有沒有效果？
從方卓的視角來看，好像有效果，鷹鉤鼻子威爾遜聽到史密斯的職務有一個點頭的動作。
史密斯介紹了足足十分鐘，三位負責初審的白人偶爾插嘴提問，然後便是寫寫畫畫。
等到史密斯告一段落，威爾遜忽然看向了方卓，眼神犀利。
方卓心中一緊，面色不變，嚴陣以待，腦海中的各種思緒和預設答案都在盤旋。
“這位是日本人嗎？”威爾遜問出一個問題。
方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又似乎有一股氣直衝到腦門，申請材料的第一頁就有公司的股東介紹，明晃晃的寫著自己的國籍。
對方為什麼問出這樣的問題？
是剛才的十分鐘都沒聽嗎？
還是故意給自己難堪？
方卓遲疑了兩秒。
威爾遜看向史密斯，用眼神示意，詢問道：“這個日本人能用英語溝通嗎？”
方卓被整懵了，開口用英語說道：“可以，可以，我是華夏人，也是冰芯的董事長。”
威爾遜挑了挑眉，問道：“你為什麼要在華夏建廠？”
“因為那邊的人工便宜。”方卓先答出一條，準備換口氣，繼續聊聊合理的理由。
然而，威爾遜點點頭，直接看向史密斯，說道：“稍等，我先把這些提交過去。”
這位鷹鉤鼻子說完就帶著一份完整的材料和申請表走出會議室，另外兩位審核員則是奮筆疾書，不知道是在記錄還是分析。
方卓只覺又是一股氣憋在嗓子眼，他還有一肚子商業模式分析和半導體市場發展的建廠理由沒說呢，那個威爾遜怎麼就離開了？
初步稽核的下面步驟是什麼？
威爾遜看起來很漫不經心，有點超出方卓意料的漫不經心。
兩位審核員結束他們的書寫，也向史密斯問了幾個問題。
他們都沒有詢問方卓，也沒詢問另外三個成員。
方卓坐在會議室裡忽然感覺好孤獨。
他這樣一心振興華夏半導體的企業董事長，竟然絲毫不受關注，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畫面！
大約半個小時，鷹鉤鼻子威爾遜回來了，他把手裡的檔案往桌上一拍，禮貌的說道：“好的，結束了，希望先生們都有愉快的一天。”
史密斯笑著起身，和威爾遜、兩位審核員握了握手，拿過檔案：“這稽核速度很快，我以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拿到。”
威爾遜聳聳肩：“勞森先生正好在辦公室。”
他又驕傲的糾正道：“不會到明天的，我們最晚下午就能搞定。”
威爾遜這時又看向了方卓這位被自己誤認為日本人的東方老闆，補充了一點個人小建議：“我不覺得把工廠開到華夏是個好主意，祝你好運，先生。”
方卓勉強笑了笑，一時之間還有些難以置信。
上午十點二十分，僅僅花費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鍾，參加聽證會的五個人就離開了詹姆斯佛瑞斯塔大廈。
方卓如常的坐進車裡，確認不會有視線看到自己，近乎是搶的從史密斯手裡拿過蓋有美國能源部公章的稽核檔案。
他看著上面紅彤彤的章，喃喃道：“這……為什麼？”
史密斯解答道：“說是勞森副長正好在辦公室。”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個稽核似乎太容易了。”方卓提高聲音，把手中檔案翻來覆去的看，總覺得像是假的一樣。
“一家遙遠的東方工廠要買些裝置，能源部為什麼要阻撓呢？”史密斯笑道，“我從來都不覺得能源部是個問題，真正存在障礙的可能是國防，他們相對來說更敏感一些。”
他繼續說道：“威爾遜不也說了，不覺得跑到華夏建廠是個好選擇。”
方卓感覺嗓子眼有點幹，艱難的說道：“可是，威爾遜只是一個辦公室的副主任，他的看法能起到那麼大的作用嗎？”
史密斯認真的說道：“方，華夏很落後。”
他淡淡的說道：“我也覺得在那邊建廠不是一個好選擇，在一片落後之地進行半導體的追趕，這不是一門好生意，如果是我來做主投資業務，冰芯不會拿到高盛的投資。”
方卓不語。
經歷過那個激烈競爭到扯破底線的時代，他忽然才意識到此時此刻的美國對華夏的看法和態度和自己想象中的有相當大的偏差。
儘管也知道美國的注意力都在全球反涳上，可真正接觸到能源部的行政人員，這種認知上的感受才格外真切。
方卓吐了一口氣，用漢語說道：“首先是犯下傲慢之罪的能源部。”
史密斯聽不懂，詢問道：“什麼？”
“我說，把一門看起來不太好的生意包裝上市並不罕見，我有信心。”方卓露出笑容，把手中檔案遞給冰芯採購小組的兩人，他們的神色裡早就心癢難耐了。
史密斯哈哈大笑，連連點頭。
能源部的稽核出奇的順利，這讓方卓真的意料不到，甚至期盼後續三個部門都是這樣。
原本為了這次四大部門會籤的稽核，他留出一個月的時間來處理，誰曾想，僅僅半個上午就完成了四分之一的進度。
3+5的小型聽證會，1位辦公室的副主任稽核並遞交，部門的副頭目接受意見且做主透過。
方卓忽然有種積蓄了很久的力量全都打到空處的感覺。
好歹提一提自己的火箭隊老闆身份，好歹聊一聊紐約洋基隊的賽程，好歹聊一聊前幾天剛剛出現的女星緋聞。
什麼都沒有，甚至人家可能都沒細看申請表，最開始還認為是個冰壺相關的公司。
這都憑什麼……
憑人家不覺得東方國家是個威脅，憑人家認為一家初創公司改變不了什麼局面。
能源部的蓋章簽字檔案重新回到方卓手中。
他小心的把它收起來，心中像是長了草似的詢問史密斯：“那我們下午就去找商務？”
史密斯搖頭道：“按照計劃來，明天上午同樣的時間去胡佛大樓，能源部本來就不太管理這一類申請，但商務不一樣，他們日常接觸的就是這些。”
這位冰芯高階副總裁認真的說道：“商務的聽證會，你應該做更多的心理準備，我認為你可以聊聊全球化的趨勢。”
方卓深深點頭，他早就準備這些了，今天摩拳擦掌的愣是沒用上，而負責國際貿易、進出口管制、貿易措施等職責的商務……
想必他們對於半導體裝置和技術的敏感都會更嚴肅。
方卓有這個心理準備。
只是……
當第二天面對商務的聽證會，方卓著實又沒想到，自己聽到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競爭對手的。
“方，你對中芯國際和臺積電之間的爭端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