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行總行的會議室。
高盛一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尤其胡祖六，他在方卓進來之後就有種被有心算無心的感覺。
高盛與工行簽訂的諒解備忘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彼此之間的商業默契，是已經完成一個大的框架，即便有異議，那也是在這個框架裡修改。
這種時候，方卓能糾集人馬大刺刺的踏入這間會議室，本身就釋放了一種訊號。
胡祖六知道方卓這個人, 也聽過他的一些事，像郎教授，自己雖然與他的立場不太一樣，但同為經濟學家，多少有些兔死狐悲。
除此之外，如果說高盛和工行有了商業默契，那……方卓這個人似乎最擅長打破商業默契。
胡祖六回國這些年，頻繁現身各種論壇和重要的經濟會議上, 在行政層面獲得了廣泛的人脈和影響力，而他多數的說話口吻往往讓人忘記他在高盛的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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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郎鹹坪的話來說，“他講的許多都是錯的，但是他講的話政府特別聽”。
也因此，胡祖六對行政因素是最為敏感和警惕的。
只是簡單的接觸，他就有了一個最直接的判斷，己方陣容裡沒有能對得上方卓的影響力的人物，這個男人要由BOSS保爾森來親自出馬。
經濟學家吹風歸吹風，那還能比得過對方和領導把酒言歡嗎？
胡祖六坐在會議室裡，心思轉動的飛快, 一邊聽著這個拼湊財團的發言，以此來判斷他們的目標, 一邊也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分析突發情況。
當MIGA基金孔豫、德銀張紅力、合眾銀行加里、華盛頓銀行埃米莉都聊了聊各自機構所擅長的領域，最後的總結之語仍然是由方卓來說。
他熱情洋溢的推銷著自己的財團：“沒有誰比我們，比我, 更知道工行這樣一個大行對國內金融、民生的重要意義了。”
“我和各位領導談了好幾次, 始終堅持認為，工行的股份制改造和市場化運作不能忽視我們本土的合作意願。”
在座的除了MIGA財團, 有一個算一個，包括姜行長和武謙在內，都忍不住在心裡把“各位領導談了好幾次”在心裡翻來覆去的嘀咕了幾遍。
姜行長和武謙有些不太確定，這是指自己吧？
工行裡的其他領導則在心裡揣測，各位領導到底是哪些領導？
而胡祖六則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個定性的詞彙——本土派。
方卓熱情洋溢又滔滔不絕的講了五分鐘，所談的正是輿情中比較敏感的地方。
最後，他笑吟吟的收尾：“所以，工行是時候考慮高盛財團究竟是不是最合適的夥伴了，我有誠意，也願意就股份的真正價值有一個開誠佈公的磋商。”
劍指高盛！
抬高價碼！
高盛的副總裁費根猶豫了一下，還是示意由胡祖六來給出回應，他尊重熟悉華夏國情的專業人士。
胡祖六沒有驚慌，簡單的提出三點疑問。
“各位領導，工行不能不考慮銀行的國際聲譽，在已經與高盛達成備忘錄的情況下，今天這一趟大談是否合適，我認為這是一起極其嚴重的事件。”
他話鋒一轉：“但是, 我們拋開這一點不說，我對MIGA基金是否有充沛的資金還抱有懷疑, 剛才方總說他是代表本土的合作意願，這樣的資金是否又足夠本土呢？”
“以及，高盛、安聯、運通三方秉承著足夠的真誠態度前前後後與工行談了足夠專業的對接專案，MIGA基金儘管聯合了三家銀行，是不是過於倉促？”
“工行的股份制改造迫在眉睫，高盛也願意擔任工行的承銷商，明年是上市的關鍵節點，我對今天這間會議室裡發生的一切既不解也憤怒。”
胡祖六一直娓娓道來，說到最後一個詞卻站了起來，以此來表現“憤怒”姿態。
費根跟著站起來，高盛向來談“我們”而不談“我”，這種時候，哪怕面對大客戶，他也相信胡祖六的判斷。
高盛團隊都站了起來，收拾檔案，準備離場。
工行領導們頗感震驚。
方卓卻很平淡的悠悠的攻訐道：“領導們，你們看，高盛就是如此的不專業，他們遠不如他們所吹噓的那樣專業。”
儘管轉過身的胡祖六輕聲在說“別理他，別理他”，高盛的絕大部分人還是回頭怒視，連費根也嚴肅的回身道：“方總，你不應該在這個場合如此評價一家有著悠久歷史的知名機構，這是很卑劣的手段。”
方卓坐著，端著茶杯，先抿了一口茶才說道：“正因為是我曾經合作過的高盛，所以，我才震驚於你們已經如此不專業了嗎？”
費根緊皺眉頭，胡祖六也默默回過身來。
方卓攤手：“國際慣例，是國際慣例哦，承銷商要保持獨立性，這樣才能說服投資人，現在，高盛既想當戰略投資人，剛才又說願意當承銷商，這兩者的身份顯然是相互衝突的。”
“我很懷疑一家有著悠久歷史的知名機構會不清楚這樣的慣例。”
“但如果清楚的話，高盛已經因為承銷商這個角色的利益而甘願放棄你們悠久歷史裡所創造的口碑了嗎？”
方卓真誠的建議道：“我不知道這次高盛是誰在推動與工行的合作，但我建議，你們應該好好平衡利益和獨立性了，不要讓貪婪毀掉了高盛。”
費根頗有些啞口無言。
胡祖六挺身而出，反駁道：“方總，說到口碑，你這種時……”
方卓直接打斷道：“還有你，我不知道是應該喊你胡教授還是胡總，又或者，胡經濟學家？你確定要和我談談口碑問題嗎？我也真誠的向你提個建議。”
“你不能，至少，不應該以高盛首席經濟學家的獨立姿態來大談各種各種經濟，這看起來很奇怪。”
方卓惋惜的說道：“我看過你寫的《關於中國與世界的五大神話》，這是我讀過的最高水平之一的投行經濟研究的報告，伱應該更多的鑽研學術才對。”
胡祖六沉默片刻，愈發有種被有心算無心的感覺，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對這種讚美給個有風度的回應：“謝謝方總的讚賞，但學術正是需要與實踐相結合才能熠熠生輝。”
方卓衝他笑笑，揮揮手：“就這樣，去吧。”
走還是不走，這是個問題。
胡祖六默然，還是與費根等人一起離開了工行的會議室。
高盛離場了。
姜行長和武謙對視一眼，方總好像有點過於兇猛……
而且，承銷商這個事是之前沒聊的。
方卓沒有因為對手的離開而有什麼異常表現，既不失色，也不興奮，只是繼續聊了聊己方所能提供的條件，明面上的資金大頭來自MIGA基金，專案經驗則是三家銀行來承擔。
其中，又以最具實力的德意志銀行能展開最多的合作。
德銀主要是存在一個問題，是否與工行有主營業務的競爭。
張紅力作為華夏區總裁，可以很有力度的來解答這方面疑問。
如此又談十分鐘，方卓也寒暄告辭，今天這一趟需要給工行領導們和高盛都留出緩衝時間。
“坐誰的車？坐我的吧，勞斯的滋味真不錯。”張紅力走在方總旁邊，說道。
“A8L也還行，主要有這四個圈圈，誰也不知道裡面坐著的是幹啥的。”方卓笑道。
一行人離開工行大樓。
但是，從會議室離開的高盛團隊竟然還沒走，就在停車場等著。
費根看到方卓等人出來，快步走過來。
方卓加快腳步，迎了兩步。
兩邊都禮貌的握了握手才開始相互指責。
“方總，怎麼給我們搞了個突然襲擊？”費根知道方總，還知道自家是易科上市的承銷商，以及，他也知道高盛給冰芯的投資。
如此背景，他對方總出現有著理智上的理解和情感上的不認同。
費根認為這種理所當然的不認同可以化為批評的籌碼。
“是這位張總牽頭。”方卓把張紅力推了出來，“德銀認為可以提供競爭力，他們想吃肉，所以，我們就來試試。”
他笑道：“倒是你們高盛是怎麼回事？活太糙了吧。”
費根不滿，而且，張紅力也是高盛出來的，但依舊無法有效的反駁，這個事是胡祖六推動。
胡祖六倒是能給出理由，國際慣例是國際慣例，特色國情是特色國情，他覺得能拿到承銷商角色當然最好，拿不到也不礙事，只是，沒想到會有個方總冒出來抓住這一點。
“正常競爭，不傷和氣。”方卓再次握了握費根的手，又禮貌的和胡教授握手。
胡祖六一邊握手，一邊又重申了自己的選擇：“方總，我對經濟的看法是客觀公正的，因為有在高盛的資料，能更清晰的作出判斷。”
方卓嘆口氣：“胡教授，是這樣的，被包養了就不要談獨立人格，大家都很尷尬，以後都不要提了，好嗎？”
胡祖六臉上的怒意轉瞬即逝，但他沒有失態，高盛在這裡等待就是自己提出來的，絕不願意破壞高盛此時的整體利益。
“方總，你對胡教授有誤解。”費根皺眉為自己人說話，“而且，你們這次也太唐突，工行在一個關鍵時間點，混亂只會讓幾方都受損。”
“誰說不是呢。”方卓也同意，“所以，高盛應該讓位於更合適的德銀，讓工行的局面儘快穩定下來。”
費根搖頭，這個接觸就到到這吧，工行的選擇不可能倉促出結果，自己已經通知了BOSS，他將會儘快率隊飛來京城，屆時就不是自己來處理事務了。
高盛團隊乘車離開。
方卓和張紅力坐進勞斯。
“高盛會有什麼動作？”張紅力點了一支煙，“我看今天工行這裡的反響很不錯。”
“不清楚，但這次應該不會有大問題。”方卓還是這個判斷，畢竟，找上自己的正是工行主事人。
高盛頗有些既當選手又當裁判的意思，恰恰，工行這次也是如此。
兩人正說著話，方卓的手機響了。
是高盛的徐開偉。
方卓按開手機。
“方總，怎麼回事？”徐開偉的聲音有些無奈，雖然不是自己負責的業務，但電話找上了自己。
方卓還沒說話，張紅力的聲音響起：“徐總啊，沒事沒事，過了這段請你喝酒。”
徐開偉氣不打一處來，這個髒總！
我就說方總沒那麼壞，肯定是髒總的慫恿！
……
高盛財團和MIGA財團這兩方從會議室離開，工行的這場會議卻沒有結束。
事發突然，又隱約有人做局，大家都很沉默。
姜行長慢悠悠的問了一句：“大家都怎麼看？”
沒人說話。
看檔案的看檔案，喝茶的喝茶。
武謙見狀，點到為止的說道：“方總的合作意願很強烈。”
姜行長微微點頭，沒有評價。
這時，計劃財務部總經理的潘功盛觀察著會議室裡的氣氛，產生了一個判斷，大家對方卓的入場準備不足，也沒有那麼認可這位攢起的財團收購。
潘功盛算是半個哈佛背景出身，和胡祖六有舊，之前方卓口中《關於中國與世界的五大神話》的譯者就是他。
“我們畢竟和高盛都接洽這麼久。”潘功盛不僅是財務總經理，還擔任著股份改造的辦公室主任，“這個MIGA基金現在進來，我原則上是保留意見的。”
武謙聽見這話，笑道：“我倒是認為，有一個足夠有力的競爭者會是一個好事。”
潘功盛質疑道：“這個冒出來的基金能和高盛有匹配的競爭力嗎？”
武謙堅持道：“我認為有，因為不僅僅是它一家，還有三家銀行。”
潘功盛又觀察會議室裡的表現，然後才說道：“這樣好了，投個票吧，大家都怎麼想？這個基金到底能不能和高盛有同樣的競爭資格？”
他率先舉手：“我不認為有。”
另一位副主任出聲：“有錢，有德銀，有合眾，還有個華盛頓銀行，方卓又是內地的，這完全可以替代高盛嘛，我就不舉手了。”
投票表態。
會議室裡的舉手者寥寥無幾。
潘功盛心裡一沉，壞了，判斷出錯了。
姜行長和武謙的視線交錯，心裡也一沉，壞了，效果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