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後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我立志成為一名邊防戰士, 繼承我父親的遺志,畢生長駐祖國邊境。”
“我想要成為一名戰略科學家,陪著華國同行, 見證家國榮光, 無愧老師和父親的教誨。”
“我要做世界足壇上最優秀的運動員之一, 追逐自己的夢想, 也揹負起老師的夢想, 為國爭光。”
“空談誤國, 實幹興邦, 願諸位矢志不渝。”
【傳承】第一篇章:
1968年。
新疆塔城, 巴爾魯克山。
這片山脈的西部,就是華國與鄰國哈薩克的分界線, 即華國的邊境。
現在正是冬季, 巴爾魯克山被茫茫白雪覆蓋著, 冬日靜謐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雪輕飄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小趙抱著衝|鋒|槍, 穿著厚重的軍大衣,帶著狗皮帽皮, 正在原地站崗。雪花落在他的身上, 迅速汲取他身上的熱度,一點點堆積, 最後化碎冰,黏在他的臉上,連他那比平常人要長上些許的睫毛也沒有放過。
突然有一陣風吹刮而過。
風穿過空寂的山崗,嗚咽出聲。
有些難聽,但小趙已經能從中聽出樂趣,它看做是大自然奏響的華麗樂章。
畢竟除了他們這些邊防戰士,也沒誰能有幸天天聽大自然歌唱。
一動不動站了四個小時, 戰友穿著和小趙一樣的打扮,快步走到他面前,與他換崗。
小趙這松了口氣,原地跺了跺已經被凍僵的兩條腿。
現在是最冷的時候,就算身上穿得再厚,這寒冷還是無孔不入、無縫不鑽。
“行了,我先回去吃飯了。”小趙與戰友打了聲招呼,被凍僵的臉上努力擠出一抹笑容。不用戰友回應什麼,他邊打著哆嗦,邊往哨所裡走去。
哨所裡有煤鍋爐取暖,就算班長為了節省物資,煤鍋爐裡燒的炭不旺,但相比起外面,這裡依舊算得上是溫暖如春。
小趙剛進屋,臉上和身上的碎冰頓時化為雪水,悄無聲息往下流淌。他早已見怪不怪,在戰友的幫助下脫掉這身厚重的衣服,換了身輕便些的衣服,坐到爐邊,吃著戰友們燒好的晚餐。
“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一個戰友抱怨道。
“是啊。”小趙哈了口冷氣,點頭如剁蒜,應了聲後,又低下頭快速扒飯:等會兒他得去喂自己的老夥計。
“班長,我們的補給有多少啊,我已經一個月沒吃過青菜了。”另一個戰友也無奈嘆了口氣。他們在山脈最深處,路況坎坷,補給艱難,而且飲食結構非常單一,到了冬天,想吃口青菜都困難。
“你就知足吧,外面不知道有多少老百姓都餓著肚,我們只是吃的東西單調了點而已,算不了什麼。”
班長是在場中年紀最大的戰士,但這個年紀最大也只是相對而言,他今年三十一歲,是本地人,在這裡一駐守就駐守了足足十三年。
義正言辭說完戰友,班長頓了頓,也嘆了口氣:“好吧,其實我也想吃口青菜了。但現在大雪封山,補給是肯定運不上來的,至少要再等一個月。”
似乎是想到了青菜的滋味,戰友咽了咽口水,又加快了扒飯的動作。
“哎小趙,你已經在這裡待了有三個月了吧。”班長突然問小趙。
“對,差十天就滿三個月了。”小趙笑起來的時候,右臉頰泛出淡淡的酒窩。本來就不大的他,著這酒窩,更顯出幾分稚嫩來,“這裡可真冷,我以前在老家也下大雪,但都沒這麼冷。”
班長笑了下:“你年紀不大,為什麼不繼續唸書?而且哪裡不能當兵,非要來這裡兵。”他們這個哨所的兵不多,其中一大半都是當地人。
小趙連忙嚥下嘴裡的食物,擦了擦嘴:“兵是我從小的志向,而且在哪裡不能當兵,來這裡兵怎麼了?”
要是嫌苦的話,他初就不會來這邊了。
家裡雖然不是很有錢,但是他爸爸當年的戰友裡,有不少都已經坐到了首長級別。有他爸爸的餘蔭在,他想到個好點的地方當兵並不難。
“這話說得好!”班長沉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趙笑了笑:“班長,你們繼續吃,我吃完了,我去喂會兒老夥計。”
他說的老夥計,是屬於他的戰馬,叫行雲。這片山區還沒通路,此戰馬就成了最重要的代步工具,也是他們最親密無間的戰友。
小趙一邊喂這匹叫行雲的馬吃飯,一邊揉著它的頭絮絮叨叨。等行雲吃完東西,外面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小趙鼓勵性地拍了拍它的馬頭:“行雲,你今天的胃口很好啊。”
行雲蹭了蹭他的掌,打了個響鼻,在他離開的時候甩了甩馬尾。
哨所沒有通電,一到了晚上就靜悄悄的,小趙喂完行雲,簡單梳洗一番,就躺在床上睡覺了——下半夜的時候,他得起床去和戰友換防。
這一覺,小趙睡得不算踏實,他昏昏沉沉時,一時間夢到了他的爸爸,一時間夢到了他的媽媽,一時間又夢到了剛來到哨所的日子——蒼茫草原一望無際,他騎著行雲在周圍巡邏,笑容燦爛。
迷迷糊糊時,他隱約聽到班長的聲音。
“好像是發燒了。”
“再往一點,就是巴爾魯克山了。”司機開著車,出聲介紹道,“這座山的名字意味著富饒、富足、無所不有。”
衡玉坐在軍卡副駕駛上,將車窗開啟了一些,眺望著這片藍天白雲:“很美好的名字。”
自從氫|彈引爆成功後,衡玉的身體一直有些不舒服,一直到一個月她突然休克過去,直接基地的人嚇到了。她的身體需要暫時休息,又不適合舟車勞頓,所以基地領導在商量過後,暫時送她離開環境惡劣的羅布泊,讓她往塔城休息一段時間。
塔城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各方面都還落後得很,城市基礎設施也好,配套的醫療設施也好,都有些跟不上來。
今天一大清早,衡玉去找朋友下棋,棋剛下到一半,對方的電話就響了起來,說是駐守在邊境哨所的邊防戰士發了高燒,燒一直退不了,他的戰友冒著大雪封山的危險把他送下山來,希望部隊這邊能派個醫生趕過去治療。
衡玉聽完來龍去脈,直接和朋友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坐著軍卡趕了過來。
軍卡一停下來,衡玉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剛站定,就有一個裹著厚重大衣的戰士跑到了衡玉的面前,滿臉急色:“醫生,您總算是到了。”
衡玉朝他點頭,沒有廢話。
她聽說那個邊防士兵已經燒了整整兩天了。
“帶我進去吧。”
戰士邊帶著衡玉往裡走,邊介紹著小趙的情況:“哨所裡是備有退燒藥的,這兩天我們一直有給他喂藥,也用燒酒給小趙擦了身體,但是燒一直沒退。班長擔心人再這麼燒著,就要出大事了,所以給我批了個請假條,讓我用馬馱著小趙下山找醫生。”
說完這番話,戰士頗有些許唏噓,他在哨所裡待了兩年,這是第一次知道請假條的格式是怎麼寫的。
瞧著房門已在眼前,戰士箭步上:“到了,醫生你請進。”
衡玉走進屋裡,來到床。她沒耽擱時間,直接彎下腰檢查小趙的身體情況。
折騰了兩個多小時,小趙的燒終於漸漸退了下去。
戰友用浸過溫水的帕給他擦臉,衡玉站在一側,這有閒心去打量小趙的容貌。越是打量,她的眉心越是擰緊。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小趙的眉眼有幾分熟悉——堅毅,又溫和。
但是仔細一想,衡玉又確定她的確沒見過小趙。
剛想出聲詢問小趙的名字,外面突然有人喊衡玉的名字,她被轉移了注意力,出聲應了下,與戰友打了個招呼,轉頭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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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暗淡下來。
小趙緩緩睜開了眼睛。
視線在那陌生的床帳上停頓片刻,思緒方才慢慢回籠。
對了,他發了高燒,班長他們怎麼搖晃他都叫不醒他。後來他就被放在馬背上,從哨所送到山下,再然後他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小趙抬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已經不燙了。
他想從床上爬起來,但大病過後的身體實在虛弱,連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都很難完成。
剛起到一半,虛掩的門突然被人推開,戰友站在門外激動地看著他:“小趙,你總算是醒了!”喊完這一聲,戰友又扒拉著門檻,朝門外高呼,“奚醫生,小趙他醒了!”
片刻,衡玉端著一碗藥走進屋裡,對已經清醒的小趙說:“你是腸胃出了些毛病,水土不服,再加上突然受到酷寒,身體免疫力下降,這燒了起來。”
她搖了搖頭,對小趙說:“哨所那裡常年缺蔬菜,但我聽你的戰友說你是剛到哨所的,應該多吃些蔬菜補充維生素增強免疫力是,不要貿貿然就改變了飲食結構。”
小趙臉色漲紅起來,喃喃道:“不好意思,醫生,我不清楚這件事。”
“沒事,好沒出什麼事,你的戰友們應對得很好。”衡玉藥遞給他,示意他趁熱把藥喝完。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小趙又才剛醒,渾身乏力,衡玉沒有在屋裡久待,讓他先好好休息,自己也回了隔壁屋睡覺。
第二天清晨,她起床梳洗時,小趙已經可以下地了。
他穿戴整齊,正在大廳裡活動筋骨。
瞧見衡玉,小趙露出燦爛的笑容,
“奚醫生,早上好。我已經早餐買回來了,就放在炕邊,熱乎著,您趕緊吃。”
衡玉道了聲謝,拿完包回來,就坐在小板凳上吃包。
小趙活動完筋骨,也搬了張板凳坐到衡玉身邊:“奚醫生你是本地人嗎?”
“不是,我是來這裡養病吧。”瞧著小趙那錯愕的表情,衡玉朝他一笑,“怎麼,沒想到醫生也會生病嗎?”
小趙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你今年多大了?”衡玉問。
為衡玉是軍部那邊派來的人,小趙也沒有隱瞞她:“我今年21,在部隊裡了兩年兵,後來申請調來邊境,上面就我分配到了這邊。”
“怎麼不繼續上學?”
“我從小就想當兵。”被碎雪折射後的陽光灑落在小趙的眼裡,他那雙色澤偏淺的眼瞳裡滿是認真之色。頓了頓,他抬手撓頭,“然,我成績也不太好。”
衡玉唇角微彎:“你家裡有人當兵嗎?”一般從小就立下兵志向的,都是受到身邊長輩的影響。
“對!”小趙點頭,“我父親是位軍人。”
可能是因為奚醫生救過他的命,小趙總覺得奚醫生非常面善,自心底升起一股親近之意。
他在哨所裡待了三個月,平時除了跟幾個戰友說話,就是和戰馬說話,現在一時之間倒是有些剎不住話茬了。
“我爸爸參加過抗日戰爭,也參加過解放戰爭,後來犧牲在了抗美援朝戰場上。我沒等到他的屍體,只等回了一個‘一等戰鬥英雄’的勳章。”
“我從小跟我媽媽長大,每次一犯錯,她也不罵我,就是把我抓到床,翻來覆去地跟我講我爸的事蹟。有這樣一位父親做榜樣,等我再長大些,就特別想當兵。”
“我媽一聽說我要兵,表現得特別興奮。後來我向上面打了申請,說要調去當邊防戰士,領導讓我先和我家人溝通,我時告訴領導,去當邊防戰士這個想法,是我媽最先提出來的。”
說到自己的父母,小趙眼裡蘊著懷念的光,聲音也越發柔和下來。
衡玉聽完這番話,再看著小趙那熟悉的眉眼,霎那間,她好像看到了年輕二十歲的故人坐在她的身側朝她微微一笑。
她用力眨了眨眼:“……你叫什麼名字?”
面前這位濃眉大眼的青年擲地有聲道:“奚醫生,我叫趙開繼。”
這一刻,趙開繼的臉終於與記憶中的趙南松重疊在一起。
身為父子,他們不僅血脈相承,就連志向也一併傳承了下來。
“……繼往開來,很好的名字。我很高興你沒有辜負身邊所有人的期許。”衡玉說,“你記得我嗎,我是奚衡玉。”
趙開繼先是一愣,隨後,他的眼裡驟然迸發出驚喜之色:“奚姐姐?我怎麼會不記得你!”他抬手拍了拍額頭,懊惱道,“難怪我總覺得你面善!”
在父親去世後,他曾經見過奚姐姐兩面。後來他和他媽回到老家,雖然沒有再見過奚姐姐,但時不時也會收到奚姐姐的來信和匯款,他媽經常在他耳邊唸叨,讓他一定要牢牢記住這些善意,將來要努力去報答。
沒想到現在陰差陽錯,奚姐姐又救了他的性命。
他的臉上佈滿高興之色,上下打量衡玉:“奚姐姐,你看著沒有任何變化。”
“你能記得我以前長什麼樣?”
“記不得了,不然也不能這認出你。我是說你看著很年輕,我之以為你就比我大了幾歲。”
衡玉笑著謝過他的誇獎,又向他打聽起他媽媽的身體情況。
一開始兩家經常有聯絡,後來衡玉和席清都太忙了,連自己的親人都未必顧得上,所以和趙家那邊的聯絡也漸漸斷了。沒想到幾年過去,趙開繼居然會走上了這麼一條路。
這一聊,就聊到了快中午。
聊到後來,趙開繼的戰友加入進來,他那些被趙開繼掩藏起來的苦楚都告訴了衡玉。
衡玉溫聲道:“你辛苦了。”
趙開繼搖頭:“不辛苦。”
為趙開繼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在招待所裡吃完午餐,他和戰友就要啟程回哨所那邊了。
衡玉送別他們。
趙開繼站在駿馬邊,抿了抿唇,對衡玉說:“奚姐姐,遇到你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我沒有辜負你的期許,我也很高興。雖然不知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請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如果以後你有機會來塔城,我就跟班長打請假條,跑來請你吃飯,陪你好好玩遍塔城。”
衡玉幾乎是在剎那間聽出了他的話外音。
以後?
這是不是說明,趙開繼決定留守哨所?
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年內,他都不會離開此地。
“你也保重好自己。”衡玉向他敬了個軍禮,“我瞭解你爸爸,如果他在天有靈知道你和你媽媽做出的選擇,他一定會為你們感到驕傲。他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孩子。”
趙開繼右臉頰上的酒窩更深了。
在他看來,讓那位被他敬仰、被他視英雄的父親他驕傲,這就是對他最大的誇獎了。
回了衡玉一個敬禮,沒有再絮別,趙開繼放下敬禮的右手,翻身上了馬。
他坐在駿馬背上,戴著能把他大半張臉遮住的狗皮帽,笑著朝衡玉用力揮手。
駿馬緩行,人馬遠去。
衡玉站在雪地裡目送著他的背影。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趙開繼了。
趙開繼的確沒有騙衡玉,他在巴爾魯克山里長駐七年,一生最美好的歲月都留在了這裡,也自己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
他活著時,以身做界碑;他死後,他的墓穴立在哨所旁,樣化邊界的一部分。
草長鶯飛,大地春回。
唯獨那個笑起來時右臉頰有酒窩的青年,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冬眠。
“在祖國沒有界碑的領土上,我就是祖國的界碑。”
“此句,生為志向,死做墓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