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川撈起水裡的劍，站起身。他並沒有立刻沿著溪水往上走，而是仔細回憶起被自己想到的那個人。
半生持劍逐水流，相忘江湖兩不知。苦境劍客挺多，會鑄劍的人也不少，但只有那麼一個人將畢生鑄劍手段用在修補撿來的刀劍上，並會將修補好的兵器放進水中隨波逐流，以期望它們再度找到適合的主人。雖然秦曉川也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做到讓劍順水漂走而不在水中生鏽的。
不過換種角度思考，就算不被撿走，沉入水中默默無聞也是兵器的一種命運，總比殘破地失去主人丟在路邊要好。秦曉川抬手輕撫自己的小鐵劍。從最初結緣後，這劍一直跟隨自己，每一寸鐵質都已經被吃透，三年時間快被他當成老婆看了。
等了一會兒，溪水中再沒有劍漂下來，也沒有血，看起來不像是發生戰事。
秦曉川二話不說跳上樹梢。他想順著溪水，去前面瞅瞅到底是不是那個人。草木有靈，輕輕舒展枝葉托住秦曉川的鞋底。他從樹上走要比在地上走更不容易發出聲音。秦曉川早已學會將自己身形與四周風融為一體，衣袂偶爾劃過樹葉所產生的輕微聲音，已在四周木靈的配合下，徹底消失在風與樹葉的摩擦聲中。
小溪的上游正站著一個人。
師九如手持摺扇，一身藍衣，看起來更像是一名遊歷人間的書生。他的周圍站著四五名黑衣蒙面人，各個手持刀劍，虎視眈眈。當秦曉川藏在樹上，慢慢往下看的時候。師九如正收起了摺扇，發出一聲嘆息。
四五名黑衣蒙面人一言不發圍了上來，行動之間配合無間，一看就不是什麼烏合之眾。刀劍交叉，風聲赫然，這些黑衣殺手作風狠辣，招招奪命不離要害。師九如一聲嘆息之後，倏然以摺扇架住後方襲來的刀風，左手手指輕撥，彷彿一眼已看透對方刀路，動作不疾不徐卻已卸去面前三道劍光。
秦曉川在樹上看得津津有味。師九如摺扇招式好看，更重要的是動作拿捏分寸恰到好處，極有節奏感。不知不覺中，四周黑衣人皆被他帶偏了節奏，一刀一劍就像是自動送上門似的，被師九如不慌不忙拆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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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這樣打著，畢竟還是五六個武功不弱的人配合默契在圍殺那一個，而看上去偏偏師九如還處處留手不肯用殺招，久而久之，也終於幾次顯露險境。
秦曉川想了想，摘下腰間的銅鈴，拇指一扣“叮鈴”一聲響。在樹底下如此緊張激烈的情況下，這一聲清脆鈴聲像是受到了某種力量加持，清晰可聞地向外傳出。
這條小溪距離秦曉川幹翻一群人的山谷並不遠，一年來他沒事的時候都會留在這附近，久而久之似乎這裡也就被江湖道上的人預設成他的地盤，還起了個名字“葬屍谷”。
怎麼辦，秦曉川感覺自己越來越像是個邪道角色了。雖然這也意味著在這附近，鈴劍的鈴聲還算有些小名氣，而秦曉川後來也確實習慣了往山谷裡埋葬無人認領的棄屍。
下方黑衣人圍攻的動作微微放緩，又過一會兒，分出兩人往後退，開始注意觀察周圍動靜。師九如緩一口氣，摺扇一展，劃空而過的同時，扇骨揮出數道劍氣，正是：“聖雨天華！”劍氣忽而散為雨幕，激烈射向四方，立刻打亂剩餘黑衣人之節奏，叮噹數聲，有兩人手中刀劍被斷。
“走！”見事不可為，周圍似乎還埋伏有危險人物，一名黑衣人當機立斷招呼同伴。黑衣人來得突然，去得突兀，眨眼的功夫消失得一乾二淨。秦曉川單腳立在樹枝上，抱著劍隨風搖搖晃晃，不動聲色藉助植物感應黑衣人離去的方向。
似乎退得很乾脆，一連退出了十里開外，恰好離開了葬屍谷所劃定的百里範圍，看來有知情人。
秦曉川再向下看。師九如正低頭撿起地上斷掉的劍尖，又是一聲輕嘆，摺扇一揮在地上掀出一個坑，將斷劍埋了進去。這個人埋完劍後，才又直起身，一雙溫潤的眸子直直看向樹頂，正好是鈴聲傳來的方向。
秦曉川從樹上跳了下來。他腰間繫著銅鈴，還掛著自己的小鐵劍，手裡拿著從溪水裡撈上來的劍，溼淋淋還滴著水。
“這柄劍不適合你。”師九如目光注視著秦曉川的手。
秦曉川低頭往手中看了看，這劍太寬又硬，確實不是自己平時所習慣用的。他的劍法走輕靈一路，又習慣以氣馭劍，幹技術活的人很少會拿兵器與人硬碰硬。
師九如向前伸出一隻手。
秦曉川會意，將劍遞還。
師九如接過劍，轉過身仔仔細細將劍又放回溪水中，並道：“吾撿到它時，它被放在一具屍骨旁邊，雖然有些裂痕，但也只是材質的問題。它的主人很愛惜它。”劍順水漂流，或許會遇上新的主人，開啟一段新的緣分。
秦曉川想了想：“那屍骨在哪兒？”既然知道了，還是問一句比較好。這條溪水一直流經十幾處村莊，暴屍荒野總是不太好，而且容易引來瘟疫。
“在溪水上游三裡外，是四天前的事。”師九如再度站起身：“吾知道你。”秦曉川路過埋屍體的時候，他就在附近。
“你是那個喜歡找人賣棺材的劍客。”師九如輕笑道。
這稱呼聽起來要比什麼“葬屍谷主”讓人舒服多了。秦曉川感覺放鬆了許多，點了點頭：“我也知道你。”連你是什麼人，來自什麼地方，未來會怎樣都知道，不能更知道了！
兩人站在一起一交談，彼此都覺得挺舒服。師九如性情溫和，秦曉川也不是那種冷冰冰眼裡只看到劍的劍客。一個
對視一眼之後，秦曉川還在思考應該說些什麼，卻聽師九如道：“吾可否看一看你的劍？”
略微猶豫，劍是老婆，隨便給人看似乎不太好。不過秦曉川記起師九如最擅長什麼，還是很快解下來遞過去。他的劍沒有劍鞘，三年來一直是被布裹住的，不用的時候偶爾拿出來上上油。基本上，秦曉川是拿劍當上輩子那些珍貴的器械一樣在養護。
他有點緊張。
師九如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過他的老婆……不是，滑過小鐵劍。劍身微顫，發出輕微聲音。
秦曉川趕緊問：“怎麼樣？”
“還可以。”師九如抬起頭：“你在劍中融入了你的血？”
秦曉川沒吭聲。三年前他有點中二，想著自己的血這麼靈，能不能養出一隻小劍靈。
“這樣做不太好嗎？”
“並無，你做得很好。”師九如將劍交還：“吾本以為，鈴劍渡白川的劍，會是一件神兵利器。”
但實際上，秦曉川的佩劍，一直都是以前不二做花錢從鐵匠鋪裡給他買來的。
三年的時間，秦曉川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別的好劍，然而直到最後他還是覺得一件東西用慣了最順手。現在已在江湖立足，他還是捨不得這柄陪了自己三千多個日夜的小鐵劍。
“我不需要神兵利器。”秦曉川收回鐵劍，再度用布裹好，綁在腰間：“在我手裡，它就是神兵利器！”
毫不猶豫說出口，秦曉川手指撫過劍柄。他能夠在江湖中揚名，能夠在葬屍谷斬殺百人，可不是依靠神兵利器。他的劍法只會注重對劍的熟悉，從來不在意劍的材質。
“多謝。”
也不知道師九如是怎麼做到的，在接過自己的劍的時候，秦曉川已感覺到一些不同。比如鐵劍的顏色要比往常更加沉斂一些，刃口不是沒有鋒芒，而是那股因浴血而來的鋒利意味已妥善地收斂，就像是經歷了一次由內至外的清洗。
遠遠的忽然一聲鷹啼。
秦曉川抬頭看天空，知道這是和自己在這裡約好的人留下的訊號。
他再看向師九如，卻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只有溪水流淌的聲音。
“走得這麼快？”
秦曉川一愣，冷汗忽然就落了下來。
聯想起自己那位朋友邀請他見面的原因，再想想師九如的身份背景，這一次溪邊見面，恐怕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