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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解惑

鐫刻著龍紋的銀壺在爐上發出「滋滋」的輕響,白霧從壺口嫋嫋升起。竹簾外,雨點從簷角和竹葉上滴落,傳來淅瀝瀝的雨聲,堂中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殤侯潑去殘茶,用竹匙從紙囊中取出濃綠的新茶,放在一張白紙上,拂去細碎的茶末,投入紫砂壺中。然後拿起銀壺,沏入沸水。他手極穩,沏入的沸水正與壺口平齊,卷緊的茶葉微響著舒展開來,絲毫沒有溢位。

殤侯拿起紫砂壺蓋,撇去壺口的細沫,蓋好,用沸水淋在壺上。茶沫順著壺身衝下,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隨即飄散出來。片刻後,壺身水跡乾涸。殤侯用沸水淋過茶盞,重新斟了兩杯,遞了一盞給程宗揚。舉止從容不迫,顯然有大把時間等待他的回答。

程宗揚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然後苦笑道:「知道我身份的兩個人都死了。殤侯確定要聽嗎?」

光線愈發暗淡,殤侯的身影彷彿墨sè的剪影一樣模糊不清,只有指上翠戒一點碧綠的光澤,不停流動。

程宗揚嘆了口氣,「我來的地方,確實跟你們這裡不太一樣。」

對於自己的經歷,自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猶豫片刻,程宗揚道:「但殤侯把我當成天命之人,那就錯了。我知道一些事情,可這個世界和我知道的相比,差不多完全改變了。比如六朝,我就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秦、漢、晉、唐、宋與昭南,是為六朝,」殤侯淡淡道:「共奉漢室為天子。」

程宗揚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和戰國七雄有點像,我知道的是秦後有漢,漢後有晉,然後是唐、宋,一個接一個。那個昭南,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殤侯道:「你可知六朝興亡?」

程宗揚搖了搖頭,「知道一點,但不那麼詳細。而且我說過,這個世界和我知道的,差不多全都變了。就好比一盤棋,我看過一場終局,知道那一局誰勝誰負,但現在這局,有太多落子和我知道不一樣。殤侯想知道這局棋誰勝誰負,我可一點忙都幫不上。」

「世事如棋,興亡過手。棋局雖然不同,棋子總是那些而已。」殤侯慢慢飲了口茶,「你當rì看到我手下的秦檜與吳三桂而sè變,他們是什麼人?」

程宗揚老實答道:「史上數一數二的大jiān賊。」

殤侯拿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後皺起眉頭,「秦吳二人追隨本侯多年,一個機敏靈動,一個忠直耿介,如何會是jiān惡之人?」

程宗揚笑道:「一直跟著你當然是好人,他們想作jiān人都沒有機會吧。」

殤侯沉吟片刻,「秦吳二人秉xìng本有不足,秦檜靈敏有餘,志淺易變,三桂血勇xìng激,易走極端。時移事易,不足為怪。但志節不移者,也大有人在。」

程宗揚連連點頭,人的作為與環境息息相關。沒有誰是天生的大jiān大惡。汴京城陷時,秦檜曾冒死上書,請求金軍保全趙氏。吳三桂年輕時帶著二十名家丁就敢闖入萬軍之中,血戰救父,時稱勇冠三軍,孝聞九邊。這兩個人如果當時就死掉,留下的肯定是忠孝之名。不幸的是他們兩個都活得長了點,曾經的忠義完全被後來的jiān惡掩蓋。

易地而處,把自己換到秦檜和吳三桂的位置上,未必會比他們做得更好。但如果換作文天祥和史可法,絕不會像他們一樣為後世唾棄。英雄之所以為英雄,是因為能經得起考驗的人太少。說到底,自己只是個凡夫俗子,有著太多的誘惑和yù望。

殤侯往銀壺中重新添入泉水,用鐵箸撥動爐內的炭火,似乎陷入沉思。程宗揚遊目四顧,堂外夜sè漸濃,牆內一叢翠竹猶如濃墨繪成,廊外種滿蘭花,綠葉葳蕤。從外面怎麼也看不出,這個看似荒蔽的山村,竟有這樣幽雅深邃的景緻。

程宗揚一拍額頭,從揹包中取出一張白紙,「這信是給君侯的吧?咦?怎麼還沒字呢?」

燭光亮起,映出一頁素紙。這是從黑鴉使者身上得到的信箋,原來以為是送給鬼巫王,現在看來,殤侯才是真正的收信人。

殤侯拿起茶盞,微微一晃,然後潑在箋上。空無一字的素箋立刻顯露出滿紙龍飛鳳舞的字跡,彷彿剛寫成一樣墨跡淋漓。

殤君鈞鑒:當rì一別,已垂廿載。昔年之誼,縈縈在心。聖教巫毒兩支,殤君獨得毒宗之秘。往昔嶽賊肆虐,吾宗大樹飄零,星流雲散,憂及殤君,思慮滿懷。

聞君駐節南荒,如今枝盛葉繁,愚兄不勝欣悅。令徒鬼巫,天資明敏,心志堅毅,堪稱一時雄強。愚兄僻居大澤,愧無俊傑之士,每思至此,常懷耿耿,甲子立秋,乃吾教廿載共祭。若得殤君麟趾相降,愚兄自當掃榻相迎。拳拳之心,君當念之。

文後沒有落款,只有一個黑魔海的標記。

程宗揚道:「什麼廿載共祭?」

殤侯拿著那張信箋,一言不發,良久道:「每二十年,黑魔海巫毒兩宗要共同祭祀歷代祖師,決定教中要事。」

信中文字雖然不多,但寫得情真意切。程宗揚笑道:「原來黑魔海那位是殤侯的師兄,他寫這麼客氣,看來對殤侯很佩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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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侯指尖一彈,那張素箋飛入爐火,化為灰燼,淡淡道:「佩服不敢當。我這位師兄,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讓我死。」

程宗揚一怔,「不會吧?」

「你以為他信中是在與我客氣嗎?」殤侯冷冰冰道:「二十年前,他設下計謀,與人圍攻本侯無果。結果本侯離開黑魔海,沒有死在他手下,所以他心懷耿耿,思慮滿懷。他引誘阿巫投入黑魔海,讓我最好的弟子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嘲諷他是一時雄強。他稱自己手下沒有俊傑之士,邀我甲子立秋前去共祭,其實是說他實力已經恢復,問我敢不敢去送死。」

殤侯冷冷道:「看來當rì姓岳的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如今羽翼豐滿,又敢向本侯挑釁。」

程宗揚沒想到這封信背後還隱藏著這麼多恩怨,殤侯的衛隊自己見過,真打起來,整個南荒都沒有對手。而且殤侯與雲氏商會關係不淺,看他的舉止作派,在六朝的背景也極深,已經被嶽帥打殘的黑魔海有什麼資本敢向他挑戰?

程宗揚忍不住問道:「黑魔海不是被嶽帥連根拔起了嗎?難道現在的勢力還很強?」

殤侯拿過一條絲帕,抹淨手指,隨手將絲帕投入爐火中,「當rì與武穆王一戰,我那位師兄身邊能逃生的不過四五人。你說他實力如何?」

程宗揚估算一下,黑魔海被嶽帥掃蕩是十八年之前,逃生的不過四五人,每人收十名弟子,也不過四五十人。四五十人可一點都不多,不用說太乙真宗那種大教,就是大一點的商會,也不止這麼點護衛。十八年的時間並不長,程宗揚還記得,小香瓜這樣的水準就花了九年時間。如果他們招的弟子都是十歲左右,現在二十八歲,按正常進度推算,能不能打過易彪都難說。難道黑魔海有什麼速成的方法?

程宗揚道:「黑魔海培養一個高手要多長時間?」

殤侯反問道:「什麼是高手?」

程宗揚苦笑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行了,老頭,你就別賣關子了。給我說說你們這裡武功等級是怎麼劃分的?凝羽說我的修為在二三級之間,我覺得自己已經很不錯了,這個算不算高手?」

殤侯道:「天下武學淵源各異,以修為深淺劃分,可分為九級。五級以上者方可稱為高手。你從武二手中學得白武族的五虎斷門刀,又修習太一經……」

「什麼太一經?」程宗揚打斷他。我練過太一經?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殤侯大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道:「你如今的修為,較之凝羽還略遜一籌,不過是平常而已。」

凝羽是三級上的修為,小香瓜與自己不相伯仲,吳戰威和易彪也不比自己高太多。看來一般行走江湖和軍伍中的好手,大都是這個水準。

眼前的殤侯雖然氣度凜然,但他扮成朱老頭跟自己混了一個多月,大家很可以算是熟人。程宗揚也不客氣,揶揄道:「就算我是三腳貓,你那位最好的弟子可跟我打了個平手。侯爺調教弟子這水準,似乎不怎麼樣啊。」

殤侯哼了一聲,「若非鬼王峒的積屍之氣,哪裡還有你說嘴的機會。」

「你說那些死氣?」程宗揚丟擲心底的疑惑,「王大將軍說我身上的生死根能化死為生,但只是把死氣轉為生機,不能直接轉為內功修為。為什麼我在鬼王峒吸收的死氣就能直接施展出來?是不是王大將軍說錯了?還有,死氣和生機是怎麼回事?」

殤侯道:「你吸收的那些死氣,如今還在嗎?」

程宗揚搖了搖頭,離開鬼王峒後自己嘗試過凝鍊九陽真氣,但凝鍊出第二個光球就吃力萬分,第三個說什麼也聚不起來。

殤侯忽然道:「人生前與死後有何差別?」

程宗揚一怔,然後說道:「差別那就大了。死人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吃不能喝……」

「活人無非是皮肉骨血,死人也無非皮肉骨血,」殤侯道:「你告訴我,活人與死人差別在何處?」

程宗揚啞口無言,從物質上說,死人和活人都是一堆化學元素,不見得死人就比活人少了什麼物質。死人比活人只少了一樣東西:生命。但生命是什麼?

程宗揚試探道:「你說的是生機?」

「是氣。」

殤侯在案上寫了一個「氣」。

「這才是修行者所言的氣字。氣者,無形而有形。眼不可見,耳不能聞,鼻不能嗅,舌不可嘗,手不可觸,是為無形。有形者,舉手投足,哀哭歌笑,無不為氣所使。一旦氣盡神散,便手不能舉,目不能視。此時氣斷神絕,真陽外溢,皮肉骨血未變,少的便是這個氣。」

程宗揚明白了一些,死人和活人差的那一口氣,原來不是呼吸的空氣,而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氣。有了它就是有生命能跑能跳的活人,沒有它就是死人。

「那麼死氣,就是人死的時候,這個氣從人身上散失出來的?」

「不錯。無論修行之人,還是鬼狐jīng怪,一生汲汲以求的,也就是這個氣字而已。」殤侯上下打量他幾眼,「你小子身上竟然有生死根,能捕捉人死時散出的元氣。哼哼……」

程宗揚不樂意地說道:「侯爺,你要眼紅,也讓雷劈一下試試。」

殤侯哼了兩聲,才悻悻道:「命之將絕,氣從人體流散,是為死氣。這種氣息很快會化入天地萬物,一旦死氣鬱積,多有凶煞妖魅,所以有凶地、凶宅。」

「我的生死根,就是能把這些東西都轉化成你說的氣,」程宗揚道:「可你說了這麼多,還沒說我在鬼王峒怎麼就把它直接變成真氣,把你最好的徒弟都打得灰頭土臉呢?」

殤侯大袖一拂,指向南方天際,「星辰分野,南荒為南宮朱雀,而鬼王峒便是朱雀之眼。」

程宗揚想起他說過,南宮朱雀七宿中,鬼宿位置正是朱雀的眼睛,鬼宿中間似雲非雲,似氣非氣,稱為積屍氣,而它對應的又是鬼王峒……

「鬼王峒上應天象,平常很快流失的死氣在峒中積蓄下來,所以峒中會死氣瀰漫,磷火叢生。」殤侯道:「不過你在鬼王峒吸取的死氣與外界不同,雖然能轉為真氣直接施展,卻無法化為己用,提升修為,此所謂有所得必有所失。」

難怪自己在鬼王峒吸收死氣像喝可樂一樣輕鬆,不過自己平常吸收死氣,為什麼又是頭痛,又是噁心,厲害的時候還會嘔吐,感覺就像吃了髒東西一樣?

程宗揚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殤侯露出朱老頭的嘴臉,笑咪咪道:「是不是和懷孕很像啊?」

「你去死吧!」

殤侯捋了捋鬍鬚,「人死之時,悲、怒、怨、忿盡數散出,你要若無其事才奇怪呢。」

程宗揚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死氣鬱積會有凶煞,會變成凶地、凶宅,我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你覺得有什麼異樣?」

程宗揚沉默了一會兒,「殺人本來應該很緊張,很害怕,總之心情比較激動才正常,可我殺死對手的時候,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看到有人殺自己的親生母親,我都沒感覺。這樣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殤侯嘆道:「你有生死根的那一刻起,死亡對你而言已經不足懼。」

程宗揚還要再說,殤侯打斷他,「你此番來找本侯,所為何事?」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叫道:「冰蠱!」

只顧說話,差點把這件要命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