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體殷紅, 屋頂尖尖。
秦蘿牢牢記住這個特徵,始終注視著街道兩邊的景象。
現已經很晚了,街上見不到太多行人。家家戶戶亮起昏黃的燈,從她的視角望去, 如同一片墜落地上的星星。
謝尋非瘦得厲害, 骨頭硌人,雖置於夏天的夜晚, 體卻是冰冰涼涼, 感受不到熱量。
陡間, 少年頓了頓腳步
秦蘿輕聲開口:“謝哥哥,怎麼了?”
謝尋非搖頭:“無礙。”
他只說出兩個字,便下意識抿了唇,壓下即將出口的一聲吃痛氣音。
前湮墟外面的古戰場裡, 他已經感到了魔氣的躁動, 彷彿隨時都會衝破識海,佔據整具體。
那時他只當此地魔潮太重, 不必多加意, 如今想來, 應當是與湮墟產了共鳴。
這裡是他誕的地方。
體內的魔氣度翻湧, 狠狠衝撞每一條筋脈, 迫不及待想要破開禁錮,回到熟悉的環境中。
疼痛蔓延,謝尋非垂眸凝神,如往常一般邁開腳步。
“謝哥哥。”
秦蘿的聲音很快響起,帶了點歡快的欣喜:“們到啦。”
於是少年抬頭。
與城裡其它的建築物相比,毫無疑問,眼前這棟房屋顯眼許多。
佇立於長街盡頭的燈火暗淡處, 從上往下,從牆壁到瓦片,無一不是陳舊古老的紅。屋頂尖尖翹起,比起大多數修士清心寡慾的風格,更像女巫煉製魔藥的驗室。
秦蘿覺得自己這個比喻十分恰當,從謝尋非上穩穩落地,還沒敲門,緊鎖的木門自行開啟。
緊隨其後,是房屋裡的燭燈一盞盞亮起,接連序,發出極其細微的“呼呼”聲音。
更像是女巫的家宅了。
秦蘿直直站門前,悄悄往謝尋非邊挪了挪。
“別怕。”
他語氣淡淡:“都是陣法符咒的效。曲前輩精通此道,要想做到這種程度,於她而言不過小菜一碟。”
所以不是什麼古怪的靈異現象。
秦蘿這松了口氣,卻沒從謝尋非邊挪開。
少年神色如常,拉住她衣袖:“跟來。”
他說罷一步步往前,步伐穩而慢,用來確保邊的女孩能夠跟上速度。
秦蘿察覺出這一點,情不自禁咧嘴笑笑,快步來到他邊:“嗯嗯。”
不愧是仙道大能的住處,跟尋常人家完全不同。
搖曳的燭光如同一串項鍊,照亮整個偌大廳堂。這裡隨處見散落的紙團、堆積的書本,以及被丟地上的各式工具。
古怪的是,房子裡卻又乾淨過了頭,秦蘿上下左右四處打量,清一色乾爽透亮,沒見到一處灰塵。
“屋子裡用過很強的除塵訣。”
謝尋非道:“至於那自行點亮的燭火,應當用了火咒和感靈咒,只要探尋到人的氣息,便會亮起火光。”
原來是這樣。
秦蘿恍大悟,耳邊傳來一聲愜意的笑:“不錯。家務活最是惱人,倘若自己去做,定會乏味至死。這種時候,咒術格外用了。”
曲道知的嗓音從側廳響起,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側廳大門自行開啟。
這是邀請入的意思,秦蘿小心走近,發出一聲低低的“哇”。
側廳居是間書房,書架挺拔林立,放著滿滿當當、浩如煙海的書籍。
一本本書冊堆積如堡壘,投下巨大的厚重影子;書架一排接著一排,置於其中,彷彿來到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迷宮。
這裡只唯一一處光源,孤零零的蠟燭擺放書房中間。
穿翠色長裙的女修坐一把靠椅上,被燭光模糊了眉眼,手裡拿著本書。她腿很長,小小的空間無法容納,只能交叉著直直伸向前方,動作肆意又慵懶。
“前輩,這是您的書房嗎?”
秦蘿左看看右瞧瞧,露出驚訝崇拜的神色:“好多書!您都看過嗎?”
“大部分是師門傳下來東西,只看了三成不到。”
曲道知放下手中書本,一縷黑髮隨著動作垂下來:“你們需要找個房間,好好休息會兒嗎?
謝尋非沒出聲,看一眼秦蘿,等候她的打算。
“現不是很晚,睡覺應該睡不著。”
秦蘿對上他的目光:“謝哥哥,你不是說要試著找找離開湮墟的辦法嗎?這裡這麼多書,們一起找找吧。”
謝尋非自是點頭:“前輩,二人被困於此,不知應當如何離開。此處書冊眾多,不知否行個方便,讓們看一看?”
曲道知饒深意瞧他一下,右手撐住木椅扶手,懶懶起:“書麼,本來是用來翻看的。從左往右,所書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開。你們儘管看便是,不做打擾。”
秦蘿一愣:“您要走嗎?”
“到了晚上給貓咪投食的時間。”
曲道知說著笑笑:“雖湮墟裡的人和物不用食,每天定時看望它們,已經成了種習慣。”
女孩恍眨眨眼睛:“您很喜歡貓嗎?”
“算是。”
她沉默一瞬,眼尾稍彎:“不過……也沒到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它們的程度吧。”
瞧見秦蘿呆呆的神色,曲道知笑意更深:“這是們這兒的傳說,為討心愛的姑娘歡心,位仙君將天邊的星星一顆顆摘下來,為她獻上項鍊。後來說起重要的、心中喜愛的物件,便會用‘把星星摘給她’。”
女修擺擺手:“一個無緊要的故事罷了,畢竟星空遙遠,無人能夠當真觸到。先行離開,二位自便。”
秦蘿將她謝過,也興致勃勃揮了揮手,等曲道知翠綠色的影子消失不見,開始打量起屋子裡的書。
正如她所說,書本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列,最左邊的典籍居能追溯到三千年前,儲存得乾淨又整潔。
這應該算件老古董,小朋友伸出右手,小心戳了戳:“好厲害,這書比很多老前輩的年紀都要大吧。”
謝尋非低聲:“咒法術世世代代傳承多年,從修士誕的起初,了零星記載。”
像她學過的樂譜一樣。
秦蘿抿著唇想,如沒那譜子,許多樂曲肯定早失傳不見。
細細一思忖,這座城裡的所東西都被摧毀殆盡,想必這幢房屋也不例外。經歷那場戰亂後,這傳承千百年的書本,恐怕只能湮墟裡見到了。
她看得入神,聽見謝尋非的聲音:“這裡書冊太多,你從這邊入手,去房間另一頭。”
秦蘿歡快回了聲“好”。
小孩的注意力全被光怪陸離的書題吸引,自沒發覺他腳步聲中的凌亂與狼狽。
謝尋非加快步子,即將脫力前來到牆邊,把整個體緊緊靠角落。
萬幸,他沒中途跌倒。
伴隨時間推移,體內的魔氣愈發洶湧,帶來遍佈全的疼。
少年重重吸一口氣,順著牆壁安靜蹲下,將體掩藏書架的陰影裡,沒發出一點聲音。
謝尋非握緊雙拳,把臉埋膝蓋上的雙臂。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湮墟待得越久,魔族的惡念也越發清晰。他想起過往的許許多多記憶,連同無數仇恨與殺戮。
他誕處,是這記憶的集結物。
也正因此,謝尋非知道那翠衣女修並未撒謊。
他不傻,不能平白無故給予陌人信任。曲道知雖自稱蒼梧長老,而份究竟如何,尚不能蓋章定論。
他曾過一兩個僥倖的念頭——
或許曲道知說了謊,湮墟從未出現過七殺陣法;又或許千百年過去,不管多兇多烈的邪術,都會喪失當初的效用,無需多加擔心。
只惜事與願違。
當靈力渾鋪開,少年能清晰感受到空氣裡湧動的殺機。似曾相識的陣法籠罩著整個湮墟,從那雜亂不堪的記憶裡,他找到了七殺陣的片段。
這種陣法十分惡劣,往往對敵不對友。當年魔族與正道修士勢不兩立,時會戰場佈置這種法陣,引得修士們自相殘殺。
即便是魔族,也沒找到七殺的解法。
他被疼痛折磨得恍惚,書房極靜,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邊忽多出一道窸窸窣窣的響聲。
後是被壓低的童音,像說悄悄:“謝哥哥,你不舒服嗎?”
謝尋非抬頭,對上秦蘿擔憂的眼睛。
直到這時他發現,自己的魔氣已經不受控制往外溢出來,幾乎填滿整個角落。
像是渾濁的汙水,讓他感到難堪。
“沒系。”
少年沉聲:“你去看書好。”
她怎麼能心安理得跑去看書。
秦蘿皺了皺眉。
前街上的時候,她覺得謝哥哥不大對勁,後來了書房,更覺得奇奇怪怪。
秦蘿只當他心情不好,沒想到這會兒跟上來,居看見如此多的魔氣。
像這樣從謝哥哥體內出魔氣,二人初初見面後不久,她曾見過一回。
那時與現如出一轍,沉默的少年蜷縮房屋一角,因為緊緊咬住牙,沒發出半點聲音。黑氣猙獰,纏繞他的手臂、側與眉心。
這應當是很疼的。
秦蘿匆匆上前,不知道如何幫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緩緩坐他邊:“謝哥哥,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她靈力薄弱,自無法幫忙太多。
更何況,謝尋非不想讓她把靈力浪費自己上。
少年搖搖頭,沉默片刻,卻是輕輕開口。
“你同說說從前的事吧。”
他覺得這個要求很是奇怪,心中赧,聲音也低:“……你和朋友一起的時候。”
難過和不舒服的時候,的確會想聽輕鬆愉快的事情。
秦蘿沒想太多,點了點頭。
“想想……你想不想聽春遊?”
女孩朝著他靠近一:“春遊呢,是大家準備好零食、鍋碗瓢盆和蔬菜,一起去山裡。們負責到處跑來跑去好,做飯的事,全都留給大人來做。”
謝尋非偏過腦袋,一半臉頰埋手臂裡,凌散發絲映著蒼白皮膚,瞳仁則是純粹的黑,襯出眼眶微微的紅。
他聽秦蘿繼續說:“春天的時候,林子裡的樹和草都是很淺很淺的綠色,地上還白色藍色的小花。們以捉蝴蝶、採小花、還躲貓貓。”
這是他未曾經歷過的活。
春天的樹林於他而言,不過是片無聊乏味的綠,亦或是無家歸時候的臨時居所。此前,謝尋非從沒想過屬於它的趣意。
秦蘿的聲音泠泠淌夜色裡,他用腦袋蹭了蹭手臂,腦海中畫面勾勒成形——
春天的時候,他,秦蘿,江星燃,陸望,或許還幾個蒼梧的弟子,如以的,他們也能這樣做。
他靠著旁人的經歷,用來彌補自己貧瘠不堪的人。
像個悲的小偷,對於謝尋非而言卻已足夠。
“後——”
秦蘿鋒一轉,雙目亮晶晶地看著他:“謝哥哥個子最高,一定很容易能摘到子,對了,你還會做飯。”
她說:“等們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撿柴火,你來煮菜,陸望和江星燃……唔,他們去撿子。”
她好像總能知道,怎樣能讓他覺得開心。
謝尋非沒說,眼尾悄無聲息彎起來。
“後到了晚上,們去山頂看星星。”
秦蘿道:“春天的晚上點冷,要提前帶好厚厚的衣服。樹林裡風,四周黑漆漆的,抬頭能看見星星和月亮,好像很近,抬手卻摸不到。”
謝尋非笑:“你喜歡星星月亮?”
“因為很漂亮啊。”
女孩毫不猶豫:“月亮大大的,星星一閃一閃,們以坐一起,覺得無聊講故事——知道很多故事的,以後慢慢講給你聽。”
以後。
他心中像是塞了化不開的棉,堵胸口,悶得喘不過氣,臉上卻是情不自禁笑開:“好啊。”
秦蘿見他笑,這終於松了口氣,咧嘴露出白燦燦的牙。
謝尋非:“會說鬼故事。”
女孩的笑容立馬僵嘴邊,雙眼睜成大大的圓:“不不不要!不以!不想聽!”
他笑意更深,桃花眼彎出好看的弧:“其春天的樹林,還會蛇。”
秦蘿拿拳頭錘他腦袋,因為不敢用力,像是貓咪用爪爪撓。
謝尋非眨了眨眼睛。
上還是很疼,少年張了張口,堵喉嚨,遲疑很久。
窗外紙糊的星星閃了閃,隱微風浮動。
“不過沒系。”
他很小聲地開口,像對秦蘿講,又像對自己說:“會保護你的。”
魔氣侵蝕識海,會帶來難以抑制的疲倦。
謝尋非迷迷糊糊睡去,醒來邊沒了秦蘿的影子,上披著兩件外衫,散發出熟悉的淡淡香氣。
近乎於怯怯地,他用指尖碰了碰。
抬頭望去,秦蘿正背對著他坐書桌前,許是翻看書頁,認認真真低著腦袋。
聽見衣物的窸窣聲響,女孩飛快轉過來,像是為了掩飾什麼,手中書本猛地一晃。
“謝哥哥,沒覺得好一?”
“嗯。”
謝尋非起,將外衫遞給她:“你這裡看書便是,識海亂,出去透透氣。”
他被魔氣所擾,的確會覺得不舒服。
秦蘿仰頭:“陪你一起吧。”
少年搖頭:“——”
他頓了頓:“習慣一個人。”
女孩眼睛裡的光點暗了暗。
謝尋非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
他是不善言辭的性子,過去這麼多年間,從沒說過寬慰人的。
如今這種時候,謝尋非也只能笨拙出聲:“當心著涼,夜裡莫要太累。以後學宮也是,看書久了,便放鬆下來歇息片刻,要麼看看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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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停:“……今晚的星星,很漂亮。”
“好看是好看,和真正的星星還是不大一樣。”
秦蘿看向天邊,踮了踮腳尖:“外面的星星更亮一,不像這麼模模糊糊的。等們從這兒出去,還能看一看大漠裡的星星和月亮。”
“嗯。”
他輕輕笑笑:“明天夜裡,你能見到了。”
秦蘿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們的道別如往常一樣,謝尋非轉離去,行至門外,忽聽見踏踏腳步。
秦蘿從門裡探出腦袋:“謝哥哥,早點回來哦。”
謝尋非說:“好。”
月色斜下,透過寂靜的窗欞,把少年瘦削的影子一點點拉長。
他沉默著抬眸,望向天邊模糊的星星,忽想起那個天馬行空的傳說。
據曲道知所言,待得七殺陣破,湮墟亦會消失不見。
包括湮墟裡的他。
到那時,他的去向、死因、做過的一切,都將成為無人知曉的謎題。
不過那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雖秦蘿或許永遠也不會知曉真相……
無論如何,他總歸送給了她一整片燦爛而真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