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之人, 來湮墟之外。
湮墟乃是一個獨立的小天地,與外界唯一的聯絡,便是魔族曾設下的這處七殺陣法。
當秦蘿與謝尋非進入此地,湮墟內的七殺陣起, 外界亦會陣法的圖形, 並觸發佈置的連環陣。
而今七殺陣尚未消失,那孩應該及時趕到了。
曲道知靜默無言, 指尖輕輕拂過柔軟的書頁, 薄唇微動, 念一道無聲的法訣。
身為執念未了、唯一一個留在湮墟的靈,她已幾乎成為一方之主。法訣過後,一幅朦朧畫面緩緩浮於半空。
那是湮墟與外界相交之地的景象,也是她所窺的極限。
外面的情況顯然不容樂觀。魔氣洶湧翻騰, 遮掩了天邊的昏黃月色, 四下光芒甚,隨處都聽野獸嘶嚎。
千年後的城池已然淪為一片廢墟, 很難看清最初的模樣, 在坍塌頹敗的房屋下、漫天盤旋的魔物陰影中, 趴著一個身著翠色長裙的修。
一陣夜風吹過, 撩動地面上厚重的古書。
紙頁發譁啦啦的低微聲響, 曲道知眸光輕動,將目光轉向它旁側身形嬌小的姑娘。
那姑娘是她從未過的長相,今時間緊迫,全神貫注盯著地上的古書瞧,口中唸唸有詞,間或垂下腦袋,在一旁的紙上寫寫畫畫。
狂風呼嘯而過, 她來不及理會,更功夫躲藏,任由長髮四散、變成亂蓬蓬的雜草模樣,裙襬亦是肆意飛揚,被沙礫劃破幾條口子。
曲道知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她,也看著那本已度過了千百年歲月的書。
良久,人沉默著低頭,右手停頓片刻,終是凝神而起,於半空畫一道法符。
一道傳音符。
與此同時,西方大陣。
謝尋非的劍意裹挾著魔氣,衝開兩道凌厲的勢。
一時間白光晝,凌亂紛復的殺氣將整個法陣籠罩其中。魔潮哀嚎著四散而開,卻又有另一波邪祟凌空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速速襲來。
年揮劍的間隙,秦蘿亦是祭問春風,指尖用力拂過長弦。
琴箏之聲清清泠泠,謝尋非極快看她一眼,在嘈雜刺耳的吼叫聲裡,聽一道猝不及防的音。
“二位否還支撐片刻。”
秦蘿一愣:“是曲道知前輩?”
謝尋非點頭,手中劍勢停:“她用了傳音符。”
憑空響起的聲停頓一下,再開口時,帶了幾分沉凝與遲疑:“外面……有人在嘗試破陣。”
毫無疑問,外面的情況絕對稱不上。
又是一團黑氣湧來,楚箏避開狂舞的風刀,笛聲悠盪之際,沉默著皺了眉。
她萬萬有想到,蘿蘿居然會被捲入七殺陣法。
長老們不會拿弟子的性命開玩笑,在開啟古戰場的封印之前,必然仔仔細細檢查過陣法殘留。像七殺這種臭名昭著的邪術,應當不才是。
更為糟糕的是,他們連蘿蘿去了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即便是精通陣法咒術的姜之瑤師伯,也給一個模稜兩的猜測——或許此地有個不為人知的獨立小世界,那兩個消失的孩子恰符合其中規則,稀裡糊塗墜入了其中。
蘿蘿和謝師弟究竟有哪些共通的地方?這個小世界又為何此隱秘,竟躲過長老們的探查?
完全想不通。
不過這些疑惑並非當務之急,她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保證姜之瑤的絕對安全,在七殺陣法發動之前,把蘿蘿與謝師弟救來。
但……僅憑她的一人之力,未免太過吃力了些。
“我的靈力快要用光了!”
伏魔錄發動頭槌攻擊,拼命撞開一道斜斜湧來的魔氣:“怎麼回事兒,我為什麼覺得整個古戰場的魔物都往這邊來了?還還還還有,傳訊符你發了這麼久,他們怎麼還來?”
楚箏一把將它撈過,擰眉低聲:“是七殺陣的緣故。七殺是連環陣的起始,相當於最重要的‘鎖’,一旦鎖被開啟,其它陣法也會隨之消散。”
為了保護這把鎖,邪魔定會齊聚而來,阻止任何人將七殺陣解開。
同一場肆虐無度的巨大風暴,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九死一生的風暴中心。
笛聲再起,已然了最初的破竹之勢。小腿被魔氣破開的瞬間,楚箏輕吸一口氣,儲物袋掏幾顆補靈丸。
萬幸,無論是她還是伏魔錄姜之瑤,大家都生退卻的心思。
視線飛速掠過趴在地上的翠裙修,楚箏握緊手中長笛。
七殺陣法,有一天破解的時間。
蘿蘿身在何處尚不確,她已是心急焚,倘若那孩子當真了事……
她絕不會讓秦蘿事。
當初在龍焰翻湧的樹林裡,孩跌跌撞撞奔向她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哪怕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希望,哪怕她會葬身此地,楚箏唯有奮力一搏。
畢竟,她是小師姐啊。
喉間腥甜的血被死死壓下,楚箏意識有些恍惚,動作停。
天邊的黑氣越聚越多,又一道魔潮奔湧海浪,凝神聚力,在舌尖蔓延的血腥氣裡,陡然聽伏魔錄的一聲大叫:“——快看天上!”
她反應過來,猝然仰首,望一瞬白光。
那白光刀似劍,所過之處凜然肅殺。
魔浪本是肆無忌憚,在這勢不擋的殺氣之下,竟是潰散螻蟻,轉眼間濃霧散開,一輪月色清幽,映幾道熟悉的影子。
“楚師妹!”
駱庭的退堂鼓飄飄悠悠晃在半空,落地的剎那發一聲悶響。
白也沉聲:“抱歉,路上遇到不魔物,耽誤了不時間。”
他身側的雲衡默然不語,將楚箏掃視一遍,右手微抬,掐療傷的法訣。
伏魔錄長長了口氣,精疲力竭往下仰躺,被楚箏小心接在懷中:“御器飛行?古戰場不是禁止御器嗎?”
“那是百門大比的規矩,都這種時候了,去他的規矩。”
雲衡從儲物袋找幾顆丹藥,一股腦塞在楚箏手中:“百門大比還不允許發傳訊符呢,你們不是照樣送了過來?”
他們都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人,楚箏一向循規蹈矩,收到她傳訊符的一刻,便下意識有了不的預感。
得知秦蘿事,所有人都立馬趕了過來。
包括看上去很不靠譜的姬幸。
陸望眉頭緊鎖,破開一團渾濁的黑煙:“楚師姐,今的情況何了?”
江星燃淚眼汪汪,眼眶紅得像桃子:“師姐,秦蘿她到底怎麼了?我們要怎麼才救她啊?”
他話音方落,天邊忽有風聲大作。
直到這時,楚箏才發那片驅散了邪魔的白光盡數來源於一點。當魔潮逐一作齏粉,宛白晝的劍氣凝聚消散,烈烈劍意裡,勾勒頎長挺拔的年身影。
秦樓渾身帶著殺氣,手中長劍嗡鳴不休,落地抬眸之時,溢一片慍怒的戾意:“我妹妹在哪裡。”
原本孤零零的寂靜廢墟,倏然多數道人影。
數道……本不應該於此的人影。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天道靜默不語,定定看著古戰場中四散的靈力。
它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秦蘿,特意翹了班,來到這個位面靜候結局。
楚箏,秦樓,陸望,白也。
在既定的命運裡,他們本該隕落於更早一些的時候,不踏入古戰場半步;至於姬幸、駱庭與雲衡,理應是與秦蘿交情泛泛的角色。
真神奇。
倘若楚箏死於幾個月前的心魔之災,方才邪魔來襲,以姜之瑤的戰鬥水平,一定早就了性命。
而其他人的,則給予了姜之瑤繼續破解陣法的性。
一切本該結束在她被偷襲而死的時候,今發生的種種,全然超了命運設定的軌道。
饒是近乎於全知全的天道,也忍不住從心底發疑問:
她……當真夠解開嗎?
簌簌狂風鋒利刀,毫無徵兆地席捲而來,撕裂脆弱的皮膚與裙襬。
姜之瑤想也想,徑直撲上跟前的厚重古書,用身擋下風刃的撕扯。
雲衡手疾,迅速念護身法訣,蹙眉低頭:“還嗎?”
他問的然是姜之瑤本人,成想對方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咧嘴扯一個大大的笑:“你放心,它受傷!祖師爺拿命換來的東西,我還是得護住的。”
她說罷又握了筆,不去理會身邊的殺機四伏,也管身上的鮮血淋漓,繼續埋頭寫寫畫畫。
老祖宗拿命換來的東西。
寂靜湮墟裡,同樣身穿翠色長裙的修揚唇輕訕。
閣樓岑寂無聲,曲道知看著與僅有一牆之隔的姑娘,指尖悠悠一動,隨她一併勾勒七殺陣法的輪廓。
乾六,兌七,離九。
身後是陪伴了她千百年的書架,高大而沉默,似巨人。
包括她在內,湮墟裡的一切都是消失於實之中、即將被遺忘的東西。
除了她房中的一冊又一冊古書。
想來真是諷刺。
從踏入仙途起,曲道知唯一的心願,便是活上個千年百年,破解所到的一切法陣、學會所找到的一切法訣,她是個萬里挑一的天才,且有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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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把這個理想告訴師傅,得到一聲善意的笑。
“法陣法訣那麼多,憑你一個人,怎麼全部破解呢。”
師傅說:“更何況修道之人亦有壽命,要想活到千歲萬歲,談何容易。”
曲道知很不服氣。
師傅說過,她的天賦在當今獨一無二,比所有法修都強,凡是她想破解的術法,無一不是迎刃而解、手到擒來。
要是一直一直研究下去就了。
直到某天,曲道知終於知道並非無所不。
魔族的七殺陣法詭譎繁複,她與師傅被困其中,直至剩下最後一柱香的時間,也把它解開。
師傅說,去之後鑽研陣法,莫要讓師門蒙羞。
師傅說,不要一意孤行,把同旁人隔開。多笑笑,多門走走,多與同門交談心得,有空幫她去喂喂城裡的貓。
“你的學識來源於我,我則是幼跟隨你師祖。許多人已不記得你師祖的名字,但說起聚靈陣、飛花訣、摘星術,定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想想那些孑然一身的散修,他們死了便是死了,什麼也剩不下,我們卻是不同。”
師傅還說:“你看,就像天上遙遙相隔的星星,串連成片,才有了星空。我們亦是此,人生雖短,總有薪火相傳的時候。”
那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記憶了。
直到今,曲道知已記不起師傅的模樣。
視線所及之處,趴在地上的姑娘仍是聚精會神。
姜之瑤薄唇微動,雖然發聲音,曲道知卻知曉她的意思。
東南景門,南死門。
生門……位於北。
要是一直一直研究下去,那就了。
她曾無數次這樣想過。
那日的魔族來勢洶洶、毫無徵兆,滿城百姓倉皇逃竄,在連天火光裡,姜之瑤推開房門。
她終究有去。
樓閣之內,藏有無數古流傳的書冊典籍。一旦無人看守,要麼落入魔族手中,要麼付之一炬,盡數埋葬於火海。
那是從師祖一脈傳承而來,屬於他們的星星。
也是……師傅贈予她的星空。
她必須守住這裡,直到援兵趕來。
天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隨著七殺劇顫,湮墟裡的執念亦在消散。
隔著一道模糊的、不為人知的牆壁,跨過千百年漫長的歲月,兩道翠色的影子靜靜對峙。
在她守住了。
古書被風沙侵襲,紙頁發嘩嘩響音,曲道知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呀,這個小孩居然也喜歡綠色。
廢墟之中,白紙上的毛筆倏然頓住。
緊隨其後,是愈發快速的疾書。
真是不思議,天道想。
本該斷絕的學問傳承而來,本該背道而馳的人們齊聚此處。
以一抹異世魂魄的到來為引子,凌散的命運串連成形。無論是書冊學識,還是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善意,都擁有了傳遞的意義。
這是違逆了天道法則的蝴蝶效應,一滴滴水珠凝成浩瀚江河,無數因果彙集,彷彿為了這一刻。
為這一刻。
奇門遁甲,五行八卦,相剋相生,三合四長生。
七殺震顫愈烈,曲道知最後看一眼身旁的一冊冊古書。
她眼眶雖是泛紅,唇角卻揚起微笑。
九宮飛星。
身邊的一切皆在無聲消逝,修抬眸,在心中靜靜說,逆轉乾坤。
“九宮飛星。”
姜之瑤筆尖微頓,看向近在咫尺的古書,空的左手輕輕壓上書頁,深吸一口氣:“——逆轉乾坤。”
風沙狂湧,白芒四溢,陰影覆蓋的角落裡,天道倏然抬頭。
七殺陣……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