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君或居環堵, 或徘徊市井,引天光鍍凡鐵,以寒窗報往聖。揹負高堂鬢髮連霜雪, 膝頭弱兒骨肉細如柴,生逢此世, 夙興夜寐, 豈敢片刻偷閒?
“一時風起,命如紙扎。瓊芳催業火,廣廈驅荒墳,呼號無人應, 唯惹妖鬼問……”
黑龍影好像當頭迎上洪水的蛟,四爪無處著力亂刨,這一次, 輪到它見天了。
那浮上面的龍影被生生壓了,漆黑寂靜的輿圖中,人聲鼎沸。
大宛九州, 南腔北調, 沉甸甸粘附轉生木上,一遍一遍奚平耳邊念著趙檎丹化名的“徐書生”散出的章。有人識字會背, 大部分人不太懂, 他聽著別人解釋——像平日裡追著先生聽草報上的花邊逸聞那, 吃力追問著自己的故,記隻言片語。
難得風調雨順一整年, 快秋收了,江河偏要這時決堤。廠房著了火,急忙救,不防身後攢了三年才修好不漏雨的屋一坍了半邊。癱床上的老孃沒見得最後一面, 妻離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次真的只要沉入,就能扛住天災嗎?
凡人的一生,也能有一時片刻,是可以不聽天由命的嗎?
“靈山百里,煙塵無片縷可及;大道無邊,庶民無一錐之。”
連“輿圖拓本”本身——奚平的神識都淹沒聲浪中,這一刻,趙檎丹的聲音比他大。
透過破法,林熾將一棵新生的樺樹苗傳給了金平開明司。
他嘴太慢,沒來得及解釋清楚,拿到樹苗的是一位恰好回金平述職的陸吾,捧著包著冰渣的樹苗正摸不著頭腦,就被一個飛奔回來取傷藥的開明司同僚撞了個滿懷。
樹苗落了,便開明司的院中生根,筆直的樹幹拔而起,眨眼間便有數丈之高。
兩百多年前守過金平城的支將軍從那雪白的樹身中走出來,朝那兩個呆住的半仙一拱手,人已院牆之外。
他沒有御劍,只是拎著照庭順著龍脈走,腳步不大,動作似乎也不快,就是不知怎的,每個人都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一眼過後,那人影便會消失無蹤。
沒有了林宗儀,再沒有人能強行固定住龍脈,金平的大裂出了一條龍形。彷彿是感覺到故人來,半坍的古城發出一聲悲鳴。
支修路過的方,開裂的面重新合上,脫力的開明修士被靈風托住,眼前一花,就會有一顆開竅級的療傷丹藥落眼前。
“那是誰……”
“是支將軍。”一個天機閣的人間行走輕聲說道,“十幾年前,他天機閣持大選,我見過。”
當年支將軍也是這徒步走來的,穿的淺灰長袍都是同一件。
捏著丹藥的開明修士仍呆呆的:“傳說支將軍半步蟬蛻閉關,那他已經是……這的大能怎麼有這麼多開竅級的丹藥?”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驚奇望向面,許多細小的銘自動從裂縫中爬出來,蔓延向四方,被銀月輪和輿圖震碎的龍脈一寸一寸自行修復——不過轉瞬,支修已經來到了司命長老跟前。
照庭“嗆啷”一聲出鞘,沒從林宗儀殞落中回過神來的章珏意識後退了半步,便見支修猛將照庭釘入。
劍身上似有枝葉閃過,隨後,四方修補脈的銘漸次匯聚過來,順著劍身探入。
此時黑龍影已經毫無反抗餘,被億萬人的神識按了,支修留輿圖裡的神識與真身相接。
輿圖中,騎著因果獸奔波大宛各的人間行走眼前亮了起來,一道柔和的白光沿著脈飛來,指向金平方向。因果獸好像不用吩咐就明白了什麼,撒歡似的,它用眾多分/身,蹦蹦跳跳載著藍衣沿著光跑了出。
龐戩只覺自己好像飛奔一條燈帶上,融融的白光纏他身邊,盯著看也不至於晃眼,只是因果獸移動太快,他有點看不清。那白光裡,無數張人臉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銅牆鐵壁似的鎮著黑龍。
他那雙破障的眼依稀看到了人群後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龐戩覺得那白光將輿圖的邊緣照得模糊了。
形如閃電的因果獸一個接一個將人間行走送回金平,停金平那棵龍脈破上了個結的轉生木樹,因果獸的分/身戀戀不捨將背上的藍衣放,迴歸本體。
那棵頂天立的轉生木周圍,有一圈帶著劍意的銘,穿過就能回到人間。
龐戩作為總督,雖到得早,卻沒有立刻上,他守那圈銘邊,等手同僚都走了,才轉身往“燈火通明”的輿圖裡看了一眼。
因果獸撒嬌似的叼住了他的衣角,大腦袋輕輕一頂,把龐戩撞個趔趄。
“好了好了,”龐戩拍拍它,“近來不太平,等閒了壁畫裡,我給你梳毛。”
因果獸聞言哼唧了一聲,這才不甘不願松了嘴,一直目送他走。龐戩心裡忽然有點難受,只覺那巨象一般大的身體孤獨站空曠的輿圖裡,看起來寂寞極了。
說因果獸是“書畫中行”,其實只是宛人窮講究的臭毛病,它壓根沒那麼多。藍衣忙起來召喚因果獸,都是隨手拿碳棒牆上畫條線,不如野生青苔長得別緻,與其說要“書畫”,不如說,它要的是人跡。
龐戩忽然想:輿圖拓本是上人能觸碰到輿圖本體的“橋”,“人跡”彷彿就是因果獸的“拓本”,能把獨守黑暗的聖獸帶出看一看天光。
南聖當年封輿圖、將因果獸放裡面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不要耽擱了。”這時,趕回來的聞斐落他身側,“此不宜久留。”
話音沒落,他便將龐戩一推,兩人一起沒入銘。緊接著,奚平從轉生木樹身裡走出來。
因果獸作為聖獸,從來是又可靠又威武,這輩“丟獸”都是因為這小,看他就氣不一處來。
先聖座聖獸英勇無畏,一點也不怕區區升靈,趁別人都走了,它俯身蓄力,算跟這混蛋後輩好好幹一仗。然而縱身撲過的時候,它忽然從奚平身上嗅到了什麼氣息,因果獸猛剎住腳步,呲出的牙縮了回,好一會兒,它不不願噴出氣,背對奚平做了個刨坑埋屎的侮辱性動作,跑了。
奚平捻散了準備“狗”的符咒,籠罩他身上的劍光卷了回,重新撤回他靈臺,變回有一點破損的斷劍殘片。
奚平嘆了氣:“師父,我就算劍不太行,該會的也都會……不單挑蟬蛻問題都不大,您其實不用……”
再照看我了。
支修“噓”了一聲斷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說道:“我知道……是雪山上太冷了。”
奚平一愣。
支修:“把人送走,快回來吧。”
此時輿圖已經完安靜了,奚平將神識沉入轉生木,修士的神識已經自行撤走,他便像引江流一,將凡人挨個從轉生木中送出。身人潮裡,奚平輕車熟路穿過了無數人的悲歡,他本想道謝,轉念又覺得多此一舉,遂沒有開,只沉默撥響了太歲琴——彈了一首賀秋收的鄉野小調。
他年少時遊歷,偶然沽州聽一個車伕唱過一次。
輿圖中,沽州附近立刻起了迴音。
“不對……”
“跑調啦……”
迴音裡千萬個聲音同時說著,然後許多人為了糾正他,一人唱了一支不同的調給他,奚平也不知道原版應該是什麼的,太歲琴跟著東跑西顛了幾段,越發荒腔走板。
有人聽急了,有人聽笑了。
然後那些聲音漸漸遠了,被他輕柔託回人間。
至此,奚平終於清晰將整個輿圖盡收眼底,可是一眼掃過,他卻愣住了——人都走了,那融融的光卻沒消散,脈中的封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奇怪的變化,輿圖的邊緣好像正那光裡融化,輿圖和脈好像慢慢融合!
奚平一驚:這意味著什麼?
脈是靈山的“經脈”,那張牙舞爪的黑龍影剛才好像想把靈山吸乾來著,好不容易把它降伏了,要是它跟脈融為一體……那豈不是給它往靈山上插了根吸水的秸稈?
奚平忙將神識放出,面和輿圖裡分頭檢視,此時湧動的靈氣已經恢復了常態,緩緩隨著脈和靈風散往各,沒像他擔心的那被黑龍吸走,黑龍影好像“死”了。
“士庸,先出來。”支修道,“我稍後與你細說。”
對,師父等著封龍脈,奚平不好耽擱,帶著重重疑慮,他轉身鑽了支修用銘撐開的通道裡。
一股腥臭氣息撲面而來,遭瘟的無心蓮把金平城的水道都鑽破了,要不是有聞斐,怕是得有疫病。
奚平真身脫困,最後一縷補天劍的劍光“流”破損的龍脈中,滿目瘡痍的金平安靜了來。
支修這才收劍入鞘,隔著丈餘遠,恭敬喊了章珏一聲:“師父。”
不知為什麼,章珏臉上的皺紋深了許多,良久,他低聲說道:“按我玄隱規矩,升靈就是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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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修面不改色:“司命長老。”
章珏的眼角劇烈一哆嗦。
此是方才三大長老鬥輿圖的方,別說人間行走,升靈也不敢靠近,於是除了兩位蟬蛻,就只有剛從輿圖裡爬上來的人。
本來死狗一靠轉生木上休息的聞斐忽然懶洋洋站了起來,背對支修,往他那邊挪了一步。
聞峰那腳丫跟開過光似的,一步就把氣氛踩得不對了。接著,奚平真身身轉生木上,翹著二郎腿斜樹梢,帶著點譏誚的笑意,盯住了章珏。
四大高手涇渭分明。
白令不用說,奚平一露面,他就風箏似的飄過,把自己掛了轉生木人身邊的樹枝上,唯有人間行走茫然無措,視線齊刷刷望向龐戩。
龐戩:“……”
他二話不說,直接往廢墟上一躺,借自己穿牆土遁的神通鑽土裡了。
“自南聖月滿,玄隱落成,到如今已有千年。”章珏緩緩說道,“一千多年的太平盛世啊,靜齋……你知道你做什麼嗎?”
支修平靜回道:“當年金平城龍脈破,我陰差陽錯,被龍脈和封其中的輿圖穿身而過,自此有幸與這兩位息息相關。承蒙師……司命長老引路入玄門,只要我歸於靈山,就能讓靈山透過我收服輿圖,除掉這個千年的隱患,我讓靈山失望了。”
“你為何背叛師門?”章珏眼中陡然閃過別人都看不見的灰氣,“你可知因你入邪道,輿圖已經徹底落到邪祟手裡,倘若他……”
“長老,”奚平壓根不管這有沒有他說話的份,放肆開斷司命,“用得著我的時候,就允我位列三十六峰,我又成‘邪祟’啦?”
“士庸,不得無禮。”支修不痛不癢呵斥了他一句,又對章珏說道,“輿圖不會他手作亂……”
章珏驟然斷他:“你能作保嗎?你將大宛江山放一個有私慾之人手上,支靜齋,你……”
“不,應該說,輿圖不會再作亂了。”支修輕聲說道,“因我蟬蛻,輿圖和龍脈已經融為了一體,幾十年、多不過一代人,二者就能消解隔閡,這不也是‘輿圖歸於靈山’的一種嗎?”
章珏駭然變色,連龐戩也忍不住從土裡鑽出半張臉——這會兒他都聽明白了,假如支修是正統蟬蛻,放私心歸順靈山,輿圖就會變成靈山的附屬,被靈山轄制。可支修這蟬蛻靈山上種了伴生木,他不肯馴服,輿圖自然與靈山是平等的……這一相融,誰說了算?
“支靜齋,”章珏聲音緊得發顫,“你要毀了玄隱山,毀了大宛千年基業嗎?”
奚平和聞斐同時愣住了,兩雙眼睛看向支修。
支修笑了一:“靈山放三十六峰的身段,用這種方式慢慢散入脈,自此與山河同,這算毀了靈山嗎?”
章珏:“你別忘了四境之外……”
支修一抬手斷他:“玄隱山和我,不是有幾十年麼,我會安置妥當的,請司命長老回星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