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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四十五

許彥面上神色陡變,張口不能言,半晌才斷斷續續吐出幾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天子之身?”英歡眸光驟湧,打斷他,聲音愈冷,“許卿想說的,可是女子之身?”

廖峻本來亦要開口勸阻,可聞得此言,喉間不由一時梗窒,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因女子之身。

開國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諸事萬難,又怎能同意她御駕親征!

可此話被她先行一堵,便覺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開口以諫。

英歡眸火漸熄,水光凝冰,冷掃二人,而後道:“除卻朕,此時誰還能命十一萬禁軍止步,誰還能令三將聽命於一人?!”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語。

邰禁軍驍悍難馭,各路之間亦是時常相輕,非身負赫赫戰功之沙場名帥不能統幾路禁軍於麾下;更何況此時大軍之情激憤不可壓,在京諸將又有誰人能止其哀狄風戰逝之痛、斷其欲為之報仇之念?!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懾怒痛仇躁大軍,方可統三部於一麾之下!

御駕親征。

此舉縱是險難重重,也再無比這更好的選擇。

許彥沉思片刻,終是略一點頭,“陛下親征可矣,然此事還需二府眾臣從長計議。”

此言猶如火上澆油,瞬時高了她心間怒火。

英歡寒笑一聲。低聲喝道:“從長計議?!十一萬大軍正馬不停蹄日夜東進,拖一刻便多一分險!朕意已決,非御駕親征不可!”

誓要,阻大軍東進之步,振禁軍將兵士氣。奪所失重鎮城州!

她邰禁軍、各路悍將,絕不可能毀於一帥之逝!

許彥皺眉欲言,卻被廖峻在側拉了一把,他知英歡此時怒火正旺、心中正痛,親征繁雜諸事作不得一點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點了點頭,遵道:“臣等明白了。”

先應聖意。待上怒漸平,再詳議親征諸事細末。

英歡閉了閉眼,喉間乾燥疼痛,說不出話來,抬手飛快一擺,示意幾人出去。

許廖二人行禮而退,曾參商面色一直驚不能定,待瞧見英歡遣臣退殿,便慌忙跟著行了禮,就要退下。

此等軍機大事。英歡竟是不加攔斥,從頭到尾都留她在殿中聽了個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驚怯。

英歡睜眼,見她要離。不由展袖輕揮,眼中之光盡滅,低聲道:“參商留下。”

曾參商停住不退,慢慢抬頭。

見英歡倚在案旁一側,臉色蒼慘無光,眉頭蹙而不展,過了好半晌,才緩緩一彎嘴角。

笑意頗寒。內藏萬般傷情。

她眼眶一酸,幾欲落淚,可身前女子眼底卻是乾涸無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輕聲道:“哭什麼。”纖眉似墨橫飛,又道:“過來。朕有話問你。”

曾參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磚暖陽。

金茫灩灩,碎覆靴面。

大曆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東線喪報抵京,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戰死,上為之慟,輟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聞之,告病歸府,不視朝事,縱有詔至,亦不趨覲。

三十日,上詔諭御駕親征,舉國震動;樞府急數令至東面軍中,命大軍駐越州以恭聖駕,大軍乃止不進。

四月二日,諭葬狄風於西苑之郊,配饗帝室宗廟,諡武國公。新芽,風漣輕波。

大將軍狄府內,掠影清寒,蕭索條條,白幔縞素處處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無塵身著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過,往府中後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無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數人都認得他,此時見了他也只是噙淚而嘆,不問亦不阻,任他而行。

後院之中,蒼木排繞成月,其間有石桌及凳,嫩草新,鮮綠之色生機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闔,腳下略滯,半晌才挪過去,撩袍坐於一側。

廣袖落桌,醇酒一瓶輕輕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間便見那黑袍毅眉,正盯著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當年。

他心口驟緊,握著酒瓶的手一顫,瓊釀灑桌,漸漸沒入石上裂紋中,殘液順桌而淌,濺至腳下。

碧草千千,驕陽順樹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瓊林宴,初相見。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瓊林宴開,上幸池苑,與新科進士同飲,觀諸軍百戲。

宴上歡歌笑語,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瓊釀飲之不盡。

進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豔陽之下,再無旁人能勝得過他地彩頭。

曠傲如他,桀似斷涯,胸有萬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鴻圖。

錦衣玉帶數眾之中,一人一馬,黑袍黑靴,緩緩而過,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離。

一雙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終不曾望過旁人旁物,只是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輕之顏亮比驕陽,笑也作傲,隱隱貴氣自血而出。一舉手一投足,都帶了帝王之風。

不由不讓人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筆挺,穩而帶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卻是那般溫柔……雖是隱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來。

飲酒觀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連著一杯,直待醉意朦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後,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將倒。

身後有人推他一把。低笑聲起。

他腳下軟似棉絮,卻強撐醉體,轉頭去看,一眼便撞進那雙墨黑眸子。

那人盯著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好一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他眯著眼看過去,頭陣陣暈,口中卻下意識地道。在下姓沈,雙名無塵,草字子曠,兄臺貴……貴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揚得更高,又道,狄風。

他滿腔醉意瞬時消祛一半,腦中陡明,挑眉睜眼,詫然道,你……你便是那個少年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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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僅二十便拜遊騎將軍,統軍徵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國中誰人不知狄風之名!

原以為定是個悍戾似修羅般地人物,卻不料

竟是這般沉穩不驕,陽剛之氣盡斂於內。

才驚言而出,腹中酒勁便翻滾起來,忍不住一彎腰。側身狂嘔。汙穢之物濺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幾要讓他昏厥,背上落下一隻大掌。頭頂響起那人忍著笑的沉嘆聲

你這狀元郎,酒量當真是差勁極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幹,醇香之氣漸漸飄起,於空中輕蕩。

沈無塵伸指,抹去瓶口殘酒,抬眼去看石桌那頭,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隨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當年在你面前,出過這麼一次醜。”

只那一次狼狽,便被狄風笑了好幾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閨秀夢裡人,卻是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從此只消狄風在京,便帶了他到處作飲,品遍了京中酒樓種種佳釀。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過。

次次酒酣之時,總道真言,總展真心。

……將來若有一死,寧願埋骨沙場,方是大丈夫所終之道。

他耳邊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現如今,你可是遂了長久以來的心願了……”

血戰而死,被中宛將兵投屍江,寸骨不存,縱是死了,他也難見屍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地?不過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個人。

曾說要待鶴雞皮時一起笑論二人一生功過,卻不料,那人竟然先他這麼多步而走。

諡武國公。

赫赫功名,他確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後,又會被諡何號。

卻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還能和誰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場隱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記憶猶新。

沈無塵握住酒瓶,又倒一點酒至石桌那頭,沉沉垂下眼,笑意漸散,低聲道:“為她而死,你心中定是笑著的罷……可卻不想想旁人,會不會因你而落淚……”

卻不想想他,聽見這噩耗,心裡會慟成什麼樣!

他一早便知,狄風把命都交付與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地。

因是她信鄴齊,狄風不會不信;因是鄴齊貪利背盟,狄風至死也不會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風為何要將己命喪於她與那人的糾葛之間!

掌中滾燙滾燙,用力攥著酒瓶細頸,薄瓷清脆而裂,隨即片片碎開,利瓷之刃陷進他手心裡,有血慢慢滲出。

可卻不覺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風之痛?

是刀傷還是槍傷,是中劍還是中矢,死的時候。身痛幾何,可又能抵得過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卻無人可問

從此往後,再也沒人會帶他四處飲酒,再也聽不見那低沉有力的聲音。再也看不見那征塵撲身地黑袍之影。

再也沒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頭。

掌中之血愈湧愈多,他卻不動。

只有這般流血,才能不流淚。

只有身痛,心才能不痛。

青天碧草新芽,四處春機勃勃,可他心似孤墳。雪落滿霜。

身後響起腳步聲,輕輕地,由遠及近。

沈無塵仍是未動,只當是將軍府中過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挪了一下。

腳步聲卻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皺眉,下意識地**胳膊,卻被人攥住手腕不讓動。轉過頭去看,便見曾參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地雙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間碎瓷,語氣帶怒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再掙扎。看她兩眼,卻是不語。

“手成這樣,這幾日要怎麼握筆?”曾參商眼中怒氣橫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後在身上摸了摸,終是抽出塊汗帕,胡亂在他手上一纏,才狠狠甩下他地胳膊。

沈無塵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語。

……還要握筆做什麼?

曾參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漬,狼藉一桌,目光轉回他臉上,見他又瘦了不少。氣不禁小了些。垂眼輕輕一嘆,轉了身靠上石桌一側。低聲道:“你稱病在府多日,朝中亂成何樣,廖相忙成何樣,你可知曉?”

沈無塵覆掌於桌,指節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曉。

可他如何能在此時入內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來!

曾參商再看他兩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小聲哽咽道:“我知你心裡難受,可皇上亦是萬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國事來抵……”

東面戰事連連,軍需供給、器甲糧草,諸事素來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歸府,政事一概不視,朝中無人能頂得了他之職,幾日來亂成了一鍋粥。

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自詡忠國愛民之人,十幾年來於朝事之上勤懇有加,所求不過是能國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聽聞狄風戰死的那一瞬,轟然全塌了。

無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罷,罵名也罷,他全認了。

斷是無法在此時回朝視事!

曾參商見他仍是沒反應,眼睛只望一側淺草碧地,不動亦不開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輕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駕親征,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難道就這樣在一旁看著朝中大亂……”

沈無塵緩緩收回胳膊,錦涼袖口從她手中滑出。

縱是她御駕親征又如何,縱是能一舉全滅其餘四國又如何-

可能換得回狄風一命?!

曾參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來,撇開目光,抬頭去看樹頂青天白雲,陽灑樹縫,晃花了自己地眼。

二人誰都不再開口,她與他之間,靜得令人心慌。

她微微低頭,垂下眼,手撐在桌沿,過了許久,才淡淡開口道:“皇上御駕親征,點我伴駕隨行……”

沈無塵聞言一震,臉色遽變,眼瞳縮似針茫,抬頭看向她,疾聲道:“你要隨她出征?!”

曾參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點了下頭。

他驀然起身,一把拉過她地手,眼中冰觸火融,高聲怒道:“何時之事,我為何不知?!”

她拼命掙扎,卻引得他攥得更緊,不由又來了氣,瞪著他,亦是高聲怒道:“相爺稱病不視朝事,自是不知!”

沈無塵胸口急劇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紅,一把甩開她地手,二話不說。大步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後急叫,卻換不回他一字半語,不禁抬腳追了上去,“你站住!”

他腳下飛也似地,沒多久便出了將軍府。高聲叫狄府下人將馬牽來,也不看她,自顧自地翻身上馬,狠狠一揚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瘋了!

曾參商心間暗罵一聲,飛快地尋來自己地馬,亦是上馬揚鞭,直直追他而去。

二人二馬。一前一後,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馳,引來無數人等駐足觀看。

過宣德門,直衝入內,至御街下馬道前十步,沈無塵才猛地勒韁止步,下馬收鞭,一張臉黑沉無光,大步便往景歡殿行去。

宣祗引路舍人見了他,面上盡是驚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攔,急急追上去,“相爺……皇上她……”

沈無塵不語不回頭,袍被風鼓。步行飛快,黯青宮磚在他腳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歡殿前。

他這才回頭,“我要見皇上。”

舍人慌忙上階去叩,不多時便又下來,“相爺請……”

話未說完,沈無塵便越過他,幾大步躍階而上。待宮人推開殿門,飛快邁檻而進。

入得殿內,抬眼便見英歡人坐於御案之後,正盯著他看。沈無塵上前幾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蓋磕地之聲重響殿內殿外。而後垂下頭。低聲道:“陛下。”

“病好了?”英歡開口,望著他。目光平然,面不帶色。

他雙手緊撐於地,頭壓得極低,“……好了。”

英歡看他半晌,微一闔眸,遮去眼中黯色,輕聲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這幾日都快累垮了。”

沈無塵抬頭,看她一眼,猛地以頭叩地,“臣懇請陛下留曾參商在朝,收回點她隨駕出征之令……”

英歡抬睫以望,“沈無塵,傲然似你,竟會因她而低頭……倒也難得。”她彎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帶她走,朝中諸多軍需雜政,只怕你仍是會冷眼而觀,拒之不問!”

他前額貼著冰冰涼的殿磚,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英歡臉色微變,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一字來,怔了一瞬,才緩緩起身,下案走來,至他身前而停,“起來。”

沈無塵仍是叩地不起,“……懇望陛下應臣之請!”

他已失了狄風,如何能再失了她!

英歡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他不語,又道:“求陛下留曾參商在朝……”

英歡後挪兩步,望著他地目光冷熱相雜、諸情交錯,良久才慢聲道:“朕御駕親征,朝中政事軍務非你不能為……以你此時心中傷情憤意,怕是恨不得讓朕死於此役罷?”

沈無塵渾身都在顫,聲音啞沉,“臣斷不敢作如是想!還望陛下莫要點她隨駕……”

“若不帶她至東線軍前,”她長睫驀揚,眸光火亮,“你怎會盡心盡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將朝中諸事都付與你?”

他雙手緊緊攥起,終是抬起頭,對上她地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帶她走?”

英歡點頭,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朝中無事,她便無礙;朝中若有意外,你這一生都別想再見她一眼。”

以沈無塵於朝中之望、肱股重臣之材,若想在她御駕親征時翻手覆政,怕也不是難事。

狄風已死,除了曾參商,還有何人何物能要挾得了他!

恨她也罷,怨她也罷,說她狠心也罷,怒她腕毒也罷

江山天下,國事最重,她亦沒得選擇!

沈無塵渾身血在沸湧,心間卻涼寒似冰,膝間已麻,半晌才動了動,慢慢起身,站穩,低頭,開口道:“臣明日便回朝視事。”

英歡轉身,伸手去撐御案之沿,閉了閉眼,才輕聲道:“退下罷。”

臉慘白,唇縞素,眉尖攢蹙。再不多言。

沈無塵二話不說。退殿而出,轉身飛快便沿原路而回。

心已然麻木,作不得任何思量,腦中只知,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拳攥骨顫,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人出御街,未及牽馬,遠遠便見曾參商站在朱漆杈子下,定定望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斂去眼中怒火,隔了半瞬。才大步朝她走過去,看進她眼底,冷冷道:“伴駕親征,你倒似事外人一般,難道就不擔心自己安危!”

曾參商匆匆跟上他的腳步,小聲道:“我……我是自己要求隨皇上出征的!”

沈無塵驀然回頭,瞪向她,眼中怒火又燃,“你當我蠢?往後想在我面前說謊話,先練練再開口!”

曾參商微微皺眉。不解他何故如此動怒,忍了忍,才心平氣和對他道:“真是我自己先提,皇上才允地。”

沈無塵冷眼回頭。不管她,自己直直往前走。

她小嘆一口氣,左右看看無人,便飛快地去拽他地袖口,小心翼翼道:“我騙所有人,也不會騙你……”

他身子微僵,腳下一停,回身看她。眼中火漸熄,水漸湧,半晌才嘆道:“你……”

卻說不下去。

天下僅此一人,能讓他思慮反覆,欲求卻不得,心為之念。卻終是護不住。

然她也……定是不需他護。

只消一想。便又來了氣,他目光轉冷。謔道:“我知你敬她服她,便是她要你去死,你也不屑一慮!”

就同狄風一樣!

心底一揪一抽,又開始隱隱作痛。

曾參商訕訕然地跟在他後面,小聲笑道:“相爺胡說什麼呢……”

沈無塵板著一張臉,自去牽馬,待翻身上馬將行之時,馬轡卻被她在下一把拉住。

他皺眉,“作甚麼?鬆手!”

她仰起小臉,也不論此時還在御街上,咧了咧嘴,衝他道:“相爺不為我餞行麼?好歹……請我過府飲頓酒罷?”

沈無塵看著她這難得一見地燦笑,心頭不禁一軟,手一鬆韁,朝後看一眼她地馬,輕嘆一聲,“……從來不喜飲酒之人,此時說甚麼飲酒。”

曾參商抬手揉揉鼻尖,又是一笑,“從未嘗過醉意若何……不過是想在走之前,做些以往未得機會做的事……”

沈無塵眼微垂,火光漸柔,抬手揚鞭指向她身後,“……還愣著做甚麼,走啊。”

曾參商笑嘻嘻地反身牽馬,上馬後跟在他身後,一路緩行,未再怎麼說話,倒顯得甚是乖巧。

回至沈府,沈無塵吩咐下人擺酒至院後花廳,自去換了常服,才帶曾參商過去。

院中花廳外,柳枝倒垂,淺池碧波輕蕩,又是一年春。

曾參商望著那垂柳嫩葉,神思一時恍惚起來,腦中憶起一年前,也是此處,身旁也是這男子,面前也是這麼一桌酒菜。

竟是過得這麼快。

自己未察之時,竟已同他相識一年有餘。

一年中,事事烙心,此時憶起,竟覺難忍亦難捨。

沈無塵撩袍入座,低聲叫她:“又在愣……怎地不過來坐?”

曾參商驀然回神,唇彎而笑,走過來將紅木長背椅往他身邊挪過些,挨著他坐下,抬眼看他,見他濃眉斜揚,面色略詫,不由笑道:“相爺不喜我在一旁?”

沈無塵定定看她半晌,眼中有火輕跳,慢慢搖頭,“喜。”

伸手拿過酒盅,斟酒至玉杯中,再置於青瓷溫碗中,待酒稍溫,才取杯而出,遞至她眼前。

她看著他,眼中笑意盈盈,忽而眨了眨眼,也不伸手接,卻是直接湊上前,以唇壓杯,直接讓他喂她飲酒。

他眼角驟然一縮,腕間微微一震,看著她,心底有火苗竄出,“你今日……”

甚是不對勁。

她抬起頭,紅唇一側沾了酒液,小舌探出來,輕滾而過,又對他笑笑,“相爺只看,不飲?”

他只覺胸口滾燙,看著她,卻挪不開眼,啞聲道:“飲。”

從不知她小小一個動作,竟也會如此撩人。

從不知蠻悍似她,竟會對他做出這舉動來。

他心底略顫,撇開眼,又去伸手斟酒,可剛一動,手腕便被她壓下。

她手指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小聲道:“我替相爺斟……”

依他先前所行,斟酒溫酒,而後取杯,握於手中。

沈無塵側過身子,看她臉蛋微紅,拿著玉杯卻不給他,不由自己伸手過去,低笑道:“怎地,連杯酒都不給我?”

曾參商輕輕搖頭,看他一眼,仍是在笑,“我……喂相爺可好?”

他怔然,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她卻垂了睫,自己飛快地抿了一口酒,抬手扯過他地袖子,將他往自己這邊拉得近了些,抬眼望他,而後湊上去,輕輕吻上他的唇。

舌尖滑過他地唇間,迫他開口,然後推酒而入。

甜辣瓊漿,在二人唇間緩流慢癢,激起一片戰慄。

沈無塵伸手,猛地摟過她,將她扯到自己腿上,狠狠抱住,低頭反咬她的唇,口齒含糊,問她道:“你今日到底……”

她略微氣喘,卻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進他懷中,眼中透亮湛澈,輕聲道:“我……怕此去之後,再不能做這些事……”

他心口驟僵,摟在她腰間地手也松了些,眸間黯黯,“休要說這種話……”

未及放開她時,領口便被她輕扯而開,頸間晶涼落下她的唇,她地舌尖小巧靈活,淺淺滾過他的喉,而後一路向上,又去舔他耳垂。

他滿身躁熱無比,心中之火似是被加了把柴,自知應當推開她,可卻無論如也也鬆不開摟在她腰間的手。

身子僵在那裡,任她吻他咬他,自己忍著不動,半晌才啞聲道:“你……莫要再撩我,不然的話……”

她自他身前抬頭,手卻滑下去,探著他身下一處,輕輕碰了碰,眼彎如月而笑,“軍中小兵們出征前都會去煙花柳巷走一遭,免得往後都再無機會嘗此人間極樂……我沒別處可去,只得自相爺這裡討一場歡,相爺……肯償我此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