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丈方圓的小屋中只點著一盞油燈,那燈芯原本就所剩無幾,此時外頭一陣風驟然卷進來,那火苗上上下下跳動搖曳,險些熄滅。然而,屋子裡的兩個人卻顧不上這眼看就要熄滅的燈,目光全都盯著門口。當認出了來人時,史權的臉色微微一凝,藏在袍袖中的拳頭忍不住握了起來,心裡極其後悔剛剛說話時太過氣急,竟是忘記外頭的大門還敞開著。
馮大夫卻冷笑了一聲:“你們是誰,我可不記得今天請了聽壁角的客人!”
“馮大夫見諒,我只是上門求診,結果在外頭看到沒人,故而冒昧闖了進來。”張越攏手長揖,直起身來又說道,“兩位在裡頭爭吵得如此響亮,我不用偷聽,聲音就鑽到了耳朵裡來。只是想不到能在這兒遇見史太醫,看來我這一趟還真是沒來錯。”
史權和張越相處過一陣子,深知他是極有分寸的人,而且畢竟他曾經盡心竭力治好了張輔。最初的後悔過後,他反倒慶幸進門的是張越而不是別人,因問道:“三公子是來求診的?”
“我的一個侍婢昨夜忽然高熱不退,縣城的大夫說這除了小傷寒之症外,她多年心肝陰虛,情志鬱結,若非因為飲食節制,只怕此次情形會更糟。他說青州府名醫多,可以到這兒尋訪尋訪,所以我就立刻趕來了。”
見那馮大夫聽到他介紹病情亦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又聽到先頭的丹藥之說,張越生怕此人治病不成反倒濫用丹藥。便乾脆轉身對史權道:“史太醫,我知道你這回乃是為了診治漢王而來,可既然遇上了,便是我地福分。求您一定幫忙診治一下。”
史權一則是看張越的情面,二則是剛剛的事情他一定要設法捂住。當下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好吧,三公子且把病人帶進來,我先為她診脈一試。”
張越聞言一喜,還不等吩咐彭十三。旁邊就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裡是我地馮氏醫館,不是你史大太醫的太醫院!要看病到外面去,別鳩佔鵲巢在我地地方瞎折騰!”
這下子別說張越大怒,就是史權也是倏地面色鐵青。他惱怒地掃視了那馮大夫一眼,隨即便對張越點了點頭:“我的醫箱都寄放在離這兒不遠的客棧裡,這裡也確實不適合診病。三公子不妨帶著人跟我過去一趟。就算我無能為力,這太醫院的其他幾位太醫正在樂安,大家總能合計合計。”
見那馮大夫一言不一味冷笑,張越哪裡還會指望這一位,自然是答應了史權。待到掀簾出裡屋地時候,他卻朝彭十三打了個眼色。出門後張越登車,一個家丁讓了馬給史權騎乘,自己坐上了馬車前馭者旁邊的位子。心領神會的彭十三卻故意遠遠落在後頭。趁著夜色對旁邊的一個家丁低聲吩咐了幾句。茫茫夜色,別人自然不會注意這一行人少了一個。
為著漢王遇刺。太醫院此次一共派出了六名太醫,由院判領銜。大多都是精通接骨和金鏃的杏林國手,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陣仗。史權因為先前醫治好了張輔地病,即使他並不擅長外傷,仍舊被永樂皇帝派了過來,臨走前少不得還受了張輔的託付。只是他不曾想到,漢王那兒用不著他,這會兒他卻給張越的侍兒看起了病。
張越眼看史權那只手搭在琥珀地腕脈上便一直皺著眉頭。不禁極其不安。然而。這時候琥珀已經是醒得炯炯地。他惟恐刺激了她。因而也不敢當面問。良久。史權又診了另一只手。須臾便放下站起身來。將那診脈地小枕收進了醫箱中。自有隨侍地童兒幫忙拿著。
一到外間。張越便立刻追問道:“史大人。她地情形怎樣?”
“她以前可是身體康健幾乎從不生病?可是心思重極其驚醒?可是很少倦怠一直勤勤懇懇?可是在飲食上頭頗為節制。一日三餐極其有限?”
幾個問題問下來。見張越連連點頭。史權便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了。節食固然是惜福養身之道。勤勉固然也是好地。但年紀輕輕過猶不及。虧她一直硬撐到了現在。與其說她是靠著自小打地好底子。還不如說她是心裡有一股念頭撐著。雖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恕我說一句實話。若不是有牽掛。別說是一場小傷寒。只怕是一丁點小咳嗽也得要了她地命。”
先頭那明大夫地診治已經讓張越心驚肉跳。此時史權這番解說更是直截了當。他幾乎是感到一股寒氣油然而生。他怎麼能想到。一向看上去身體好地琥珀竟然是這般光景?遙想平日裡相處地點點滴滴。他不禁悲從心來。
“那她地病還可治麼?”
斜睨了張越一眼,史權哪裡看不出來他是真正的關切,心中頗有些納罕。自來富貴家公子喜愛身邊侍兒也是有的,只他覺得張越不是那種紈絝好色的,倒沒想到居然會因為一個丫頭而這般光景。不過他看著琥珀彷彿仍是完璧,便誤以為張越是真心待下,驚異過後亦有讚許。
“幸虧你送來得早,先頭那位大夫倒還有些手段,總算是不曾耽誤了。原本這病還有三分可治,若是她生志極堅,那三分之上還能加上三分,倘若熬過這一冬能有所好轉,那到時候便有九分。徐徐調養個一年半載,她還年輕,日後再好生將養著,還是能去根的。”
儘管史權左一個三分右一個三分,但終究說出了可治兩個字,張越總算是出了一口大氣。待那藥方子寫成,他連忙招了一個長隨來,命他即刻去藥房抓藥煎藥。情知此時天色已晚。他又吩咐人去定下客棧中這一層的所有屋子供隨從人等歇宿。
史權一心等著張越來詢問先前的事,卻不料只瞧見對方忙前忙後,時而找長隨吩咐事情,時而和彭十三低頭商議。甚至連為琥珀煎藥地事情都不放心要過去看一眼,愣是不曾問他隻言片語。到最後。他在房裡來來回回踱了小半個時辰,也顧不得自己老大一把年紀還不如人家一個少年沉得住氣,終究還是派了僮兒去將張越請了過來,這一談就到了深夜。
這一夜。趕來趕去勞累了一天的家丁長隨和那張謙調撥的二十名衛士都是倒頭就睡。然而,服下了藥的琥珀沒睡好,守著琥珀地秋痕沒睡好,妙手回春的史權沒睡好,等著外頭訊息地彭十三沒睡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張越更是沒睡好。
等到天明起身洗漱的時候。對著銅鏡一瞧,張越就看到自己的眼睛裡頭佈滿了血絲。用昨夜盆裡餘下的那冰冷刺骨地水擦了好幾遍臉,他方才有了精神。就當他預備出去潑了殘水時,只聽那門輕輕被人敲了兩下,不多時嘎吱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便是彭十三走了進來。
“公子怎的不叫秋痕姑娘服侍?”彭十三詫異地問了一句,因見張越擺手,也就不再糾纏這種婆婆媽媽的問題。於是低聲道。“剛剛接到京城的訊息,吏部緊急了文書。青州府又有一名同知兩個通判丟了烏紗帽。反倒是那位先前降職滁州知州的知府大人早早上了一份言辭懇切的請罪折,故而安然無恙。山東布政司那一頭杜大人受了申飭。右布政使張海也沒能倖免,參政參議往下貶謫降職更不在少數,青州府衙上下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同知……”
張越聽著沒一條好消息,頓時更加心煩意亂,遂問道:“是不是北京知道了漢王是真地遇刺?”
“先頭本就是當作漢王遇刺辦的,不過是皇上心思不明,處分輕了一些。”彭十三固然看到過永樂皇帝朱棣的武功蓋世,但也同樣經歷過那數場驚心動魄的屠殺,此時便是心有餘悸,“公子這一趟接下的還真是貨真價實的燙手山芋,這事情千頭萬緒,怎麼查?”
“無論皇上還是漢王,抑或是張公公,要的都未必是真相,而是交待。”張越苦笑一聲,隨手把那手巾丟進了盆子裡,“若是要真相,殺了我也未必能行,但若是交待,我卻不得不勉強一試。否則漢王鬧騰起來,別說整個青州府,只怕就是山東通省官員也要齊齊落馬,我就能獨善其身?這是皇上的交待,我能推辭?”
“若漢王真地是遇刺,那會不會是白蓮教那些泥腿子乾地?”
“問題是這樣做對他們有好處麼?”
張越隨口反問了一句,見彭十三站在那兒攢眉苦思,他又想起了這一回琥珀的驟然重病。這山東已經是夠亂了,倘若還要加上一個可能存在地丘家人,這還真是熱鬧紛呈精彩不斷。在這樣群魔亂舞的光景下,他一個微不足道地人物是否能撼動這一團亂局?
心煩意亂的遠遠不止張越一個。這一大清早,北京英國公府就是手忙腳亂。王夫人懷胎十月,家裡上下原本早就做好了準備,誰知道一拖就是小半個月,偏生昨夜稍有懈怠的時候便有了動靜。從大半夜折騰到現在,別說家中僕婢疲累欲死,一群趕來伺候的姬妾也都是站得腳都麻了。然而,眼看張輔都站在風地裡頭,等在東廂房的她們誰還敢吐一聲怨言?
料峭寒風之中,張輔反反覆覆踱著步子,心裡卻不止牽掛著產房中的王夫人。張越的急信他已經收到,漢王的密信他也已經看過,劉忠私信上的那幾句話他更是能倒背出來。這當口皇帝的風痺症偏偏作得厲害,連著幾日都不曾上朝,否則只怕事情更不可收拾。
就在這時候,那正房大門忽然開啟,卻是探出了惜玉的腦袋:“恭喜老爺,夫人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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