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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狂士楚歌

那行商很快便招了。

能被些許利益驅使, 不惜昧著良心做喪德之事的人,本就心志不堅,如何經得起恫嚇。

鄭平取得想要的情報, 讓人將行商帶下去。在房中隨侍之人越加恭敬、低眉順眼的服侍中, 他與郭暄、以做客之名一同前來韓府的李進接過絞淨的軟帛,粗略洗去面上的風塵, 又淨了手, 換上緞面精秀的常服。

郭氏在席上坐了一會兒, 便覺得有些乏,見鄭平幾人大費周折地清理,沒有直接去耳房沐浴,不禁問道:“衡兒莫非還要出門?”

鄭平回答:“尚有未盡之事, 去去便回。”

雖未明言,但回來連個澡都來不及洗,要去處理什麼事, 郭氏基本能猜到。

她不悅道:“無非是族中一些不知所謂的小人在嚼舌根。衡兒身份貴重, 長途跋涉而歸,何需理會他們?縣侯之爵乃先帝所傳, 豈是他們三言兩語便能否決的?便是你不要這個爵位,這金印紫綬也輪不到他們頭上。誰再敢無事生非,按漢律處置了便是。”

郭氏說的頗有道理,然而鄭平之所以決定去族中對峙,並不是為了解釋或者證明什麼,而是有別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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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郭氏說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1]。衡雖不懼銷骨之力,卻也容不得他人隨意編排。此行非惟為了討一公道,更是為了平心中之忿。”

鄭平這番話很符合原主眼不著砂的性格。果然, 聽了這話,郭氏不再阻止,讓人給她收拾衣容,準備一同前去。

鄭平通醫,知道郭氏身子已不大好,行步間都有幾分費力,便出言阻止。

郭氏沒有逞強,但強硬地要求他帶上一隊部曲,並吩咐領頭的軍/長:誰要敢對銅鞮侯不敬,一人一個巴掌印,無需留情。

對此鄭平並無異議。亂世宜用重典,以如今的社會局勢,拳頭遠比道理有用。

郭氏能清楚地捉住這個重點,也難怪她能在亂世中保全自身,帶著孤兒寡母存活至今。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手段,不是強勢固守就能防禦的。

離開銅鞮侯府之時,鄭平仍在思量郭氏的每一個言行。

郭氏對原主的關心與維護不似作偽,可她在見到鄭平的時候一直恪守禮線,不管是言行還是態度都維持著一個固有的度,少了幾分尋常人家母子的隨意與親近。這樣的表現本不算異常,可對比侍女口中描述的郭氏對原主的愛重,以及郭氏偶爾透露出的幾分違和感,鄭平對郭氏的疑慮越來越重。

他倒並不擔心被郭氏看出身份。即便因為與原主的少許差異而被察覺端倪,也有無數解決之法。再者,借體還魂非他本意,禰衡之死與他毫無瓜葛,他為禰衡伸冤平反,懲治加害者,乃是遵從本心之舉。若原主無牽無掛,無恨無願,鄭平早就尋一山頭,如同前世那般歸隱。要是因為擔心被郭氏等人看出端倪就放棄平反之舉,豈非本末倒置?

華貴的縣侯車駕慢悠悠地駛入族中用來會事的地方,在門前探頭探腦的幾個韓氏族人“嗖”的一下縮回頭,準備前去報信,卻冷不防地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怒喝:

“放肆!見到銅鞮侯,不上前行禮,竟還躲躲藏藏?”

鄭平來此並不是為了和韓氏族人相親相愛,可以說是砸場而來,因此對於部曲軍/長的發難,他冷眼放任,絲毫沒有阻止的打算。

那幾個族人還想繼續跑,被部曲精/兵拎著後頸揪了回來。

那幾人見鄭平這方聲勢浩大,部曲們各個兇狠,原本欲出口的嚷嚷聲變成斷斷續續的囁嚅。

“見、見過……銅鞮侯。”

亂世中的侯爵或許算不得什麼,還不如佔據一方的豪強,可這累世培育的部曲抵得上戰場上的一隊精兵,無人敢輕易招惹。

他們敢偷偷逃跑,卻不敢當面造次。萬一被這些不講理的兵/子打了,藉口都是現成的。

鄭平見這幾人怕的慌,倒是省去一番威逼利誘的功夫,開始套話。

等窩在族地裡的一群人等得煩了,又遲遲不見在外頭觀望的人進來回覆,他們終於意識到不對,又派了兩個小輩出去檢視,再次有去無回。

這下子,小輩們心裡打了嘀咕,不管族老們怎麼要求,都沒人敢再去外面送人頭。

在鄭平等人進城時攔路的老者道:“那就一起出去看看吧。”

眾人出門,一眼看到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部曲站在入口,整齊地排著。

眾人心中各自不同程度地震了震,隨後才看見立於眾兵之前的是一架華貴的宮制馬車,上面坐著一個身著冬色縣侯朝服的青年。青年面容雋秀,眼尾微翹,神色間透著幾許自矜之色,正散漫地坐在車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大部分人都是先注意到龐大的部曲,隨後注意力就被車駕上的青年吸引。只有一兩個人打量全域性,驚愕地發現原先“肉包子打狗,一‘探’不復返”的年輕族人,此刻竟像案板上的魚,整齊地碼在車隊前方。

“那不是伯才兄他們……?!”

有人疾呼了一聲,終於讓其他的注意力從氣勢不小的部曲與氣派十足的鄭平身上移開,轉向部曲前的幾個族人。

只見那幾個打探訊息不成,反被對方扣下的族人此刻筆直地站著,腳下踩著幾塊碎石,雙手撐成一線,頭上各頂著一塊竹簡,排成整齊地一排。

許多族人沒看懂他們在做什麼,牽頭的老者冷哼一聲,朗聲道:“縣侯好大的氣派,不但讓我們久等,還一來就給我們這麼大個下馬威。”

鄭平帶來的部曲是銅鞮侯私屬,只聽命於韓衡與郭氏。因為一早得了郭氏吩咐,部曲長對這些人毫無客氣之意,見老者率先出聲,意有所指,他拔刀出鞘,橫眉冷目道:

“見到銅鞮侯為何不行禮,你們都想犯上/作亂不成?若確實有不臣之意,我必稟了家中主母,向袁將軍,向朝廷上書說明原委,以正視聽。”

族群這方一片沉默。不管他們對禰衡是何想法,暗地裡使用了多少手段,在禰衡母子面前有多囂張,明面上並不敢扯下遮羞布,把事情鬧到外頭。

鄭平見對面集體安靜如雞,輕笑出聲:“六堂祖,見著了嗎,這才叫下馬威。至於他們——”

他看向那幾個頭頂竹簡的年輕族人,“不過是路過此地,突然起了閒心,想在這玩耍罷了。”

老者等人還未來得及為他的前半段話生氣,就被他後半句話睜眼說瞎話的能力驚住。

站在老者後方的中年人忍不住小聲道:“當我們是傻子?這要能是玩耍,我當場吃牛糞給他看。”

中年人自以為說得小聲,不料鄭平那邊有個順風耳李進,在聽到他這句話後,面色古怪地湊到鄭平耳邊嘀咕。

鄭平聽了完,視線往中年人這邊掃了一眼,揚聲道:“六從伯可是不信?你不若問問他們,是否拿了竹簡在此戲耍?”

中年人撇撇嘴,正要開口,突然聽見那幾個頂書的年輕族人爭先恐後地大喊“沒錯我們確實在戲耍”,“我們幾人在競比誰頂得久,不能給各位長者見禮,請原諒則個”,腦袋上方不由緩緩冒出個問號。

不僅中年男子滿頭疑問,其他族人也是神色各異,一副“這幾個人莫不是失了智”的表情。

在一片恍惚中,李進噗嗤一聲,高喊了一句:“剛才好似有誰說要吃牛糞來著?”

在中年男子鐵青的臉色中,某個部曲不知從哪拿過來一鏟子,恭敬道:“縣侯,牛糞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