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年一樣，國慶假期的前幾日，活力之城深圳成了一座空城，到了五六號，迴流的人漸漸多了，才又現出一些生氣來。
最初的那幾天，王小龍天天騎著摩托車，穿梭在關外的石巖，來去自由，如同花果山時期的美猴王一樣。
那時候，對摩托車的打擊力度不大，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見摩托車呼嘯而過。
十月六日那一天，回來上班的人漸漸多了，大街上又開始人語喧譁了，夜幕降臨的時候，王小龍“突突突”地騎著摩托車回來了。
“走，出去下館子去！”王十一在宿舍裡喊道。
國慶節好歹也算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了，不折騰一下身上的銀子，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好的！”平日裡大家上班時間很趕，想下館子都沒有時間，身上有錢，也不知道到哪裡花啊。
夕陽的餘暉還在，二人出了工業區，走進了農民房，悄悄地溜進了“川西小酒館”，點了夫妻肺片，點了螞蟻上樹，也點了一份清遠雞，啤酒肯定是少不了的。
王小龍已經出來打工快兩年了，初三的下學期他就出來了，現在已經十六歲了。
“你還想讀書嗎？”將手裡的酒杯放下，望著他稚嫩的面孔，王十一問道。
“當然想，我讀書的成績不差，還是語文課代表，如果有機會讀書的話，我一定要考大學！沒有文憑，做普工太累了！”王小龍雖然是技術員，幹的卻是焊錫的髒活，比流水線上的普工強不了多少。
“你回去讀書吧，缺錢的話，我打工支援你！你要是過意不去，大學畢業後，再還給我。”王十一喝了一口啤酒說道。
狡猾哥說得沒有錯，在外面打工，沒有文憑很難行得通，文憑是敲門磚啊！
“謝謝你，王大哥！我自己能掙錢，不要你幫忙！”王小龍也喝了一口啤酒，滿含感激地說道，他知道王十一也需要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結婚要錢，以後養孩子也要錢，再說自己年紀大了，也可以掙錢，不需要幫助。
“我是九九年參加高考的，差幾分就上大學了，現在大學還在擴招，我那成績放在現在，上一個本科綽綽有餘，你回去努一把力，畢竟有文憑跟沒有文憑不一樣。”出來打工幾年，王十一深有體會。
二零零零年，他四處求職，四處碰壁，沒有文憑，做管理沒人要。
“王大哥，文憑的事情是次要的，我來深圳，就是要找到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已經走了，找不到她，我就是一個孤兒，再高的文憑，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我要找到我的母親，給她養老，盡我的孝心。”王小龍充滿感傷地說道。
聽王小龍如此說道，王十一也就不再提讀書考大學的事情了。
在小酒館裡喝完酒，他們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那幾年深圳的建設熱火朝天，放眼望去，除了霓虹燈歡快地閃爍之外，看不見天上的星星，偌大的天空中只有一輪明月在孤獨地航行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二人漫無目的地沿著大街一直朝前走去，只見應人石廣場上，一群身材臃腫的大媽正在跳廣場舞。
農民房裡住在的那些大媽們，剛從田地裡洗腳上岸，有的也學會了塗脂抹粉，一個個在韓寶儀《舞女淚》的歌聲裡扭動著腰肢，臉上都浮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王小龍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在晚風中舞蹈，不知不覺地就迷戀上了廣場舞。
是的，一個從小就缺少母愛的男孩，是很容易會喜歡上跳廣場舞的大媽，迷戀上她們的舞蹈，她們身上散發出的陰柔的母愛氣息，讓他無處可逃。
王十一對廣場舞並不感冒，他喜歡熱力四射的舞蹈，喜歡看邁克.傑克遜邁著太空步唱歌，站在廣場上，他無所事事，就蹲在旁邊的細葉榕樹下，悠悠地點燃了一支香
煙，心事重重的時候，男人們都喜歡抽菸，王十一也一樣。
不遠處高大的大王椰子樹下，一個打工歌手正在用滄桑的聲音唱道：“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那個打工歌手身形瘦小，卻留著一頭飄逸的長髮，他一邊歌唱，一邊甩動著頭髮，很快就吸引住了王十一的目光。
他靜靜地走了過去，看見大家在鼓掌，就跟著一起鼓掌，一起叫好。
突然，他有一種想唱歌的渴望！
是的，他曾經也是麥霸級別的人，看見人家唱歌掙得了不少掌聲，他就站不住了，折身走到王小龍身邊說道：“小龍，明天不要上班，今天找一個包廂唱歌去！”
“好的！”王小龍一聽唱歌，點了點頭。
深圳十月的夜晚，外面依舊還很炎熱，KTV裡面有空調，一走進去，一片清涼，包廂裝修得很精美，搖滾燈一閃，裡面就一片光怪陸離，充滿了浪漫的氣息。
王十一在KTV裡點的是一個時尚中房的歡唱三小時。
“就我們兩個大老爺們啊？”王小龍進了包廂，驚訝地問道。
“是啊！”王十一點了點頭。
“我叫一個麥霸過來吧！”王小龍說完，就撥通了橘子的電話。
那橘子是王十一下面的巡檢員，天天在王小龍的那條流水線上，手裡拿著一張巡檢清單風風火火，“大王叫我來巡山，巡了南山巡北山”，因此跟王小龍很熟悉，一接到電話，就滿口答應：“我馬上就過來！”
不多一會兒，橘子來了，竟然還帶來了兩個產線的女工。
包廂裡有了年輕的男女，有了歌聲，也就有了溫度。
那橘子上來就挑了一首《青藏高原》，聲音高亢，繞樑一個小時有餘，技驚四座，引得大家發出一陣接著一陣的尖叫。
王小龍也很活躍，他點的是一首毛阿敏的《燭光裡的媽媽》：
媽媽 我想對您說
話到嘴邊又嚥下
媽媽 我想對您笑
眼裡卻點點淚花
……
噢 媽媽 相信我
女兒自有女兒的報答
……
他唱歌的時候，滿含深情，王十一知道他是在呼喚自己的母親，聽得眼淚都流了下來，腦海裡不斷地浮現出他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王十一看過她的照片，印象深刻。
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世，沒有人打擾他歌唱，當他唱完之後，所有的人都將最熱烈的掌聲給了他。
“小龍，你唱得真好！”橘子在麥克風裡大聲喊道。
那一晚，五個年輕人，在包廂裡嘻嘻哈哈，喝著汽水飲料，磕著瓜子，無憂無慮！
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而人們卻常常讓自己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一個晚上，橘子盯著王小龍看的目光有了一點異樣。
她偷偷地喜歡上了小龍。
歡唱三個小時在夜晚九點半鍾結束了。
從KTV裡走了出來，外面還是沸騰的，繁華的深圳，就是一座不夜城。
穿著工服和濃妝豔抹的女子，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空氣中瀰漫著她們的脂粉香味，沿街街鋪的音響，不知疲倦地傾瀉而出銷售人員的叫賣聲和動人心魄的重金屬搖滾音樂。
崔健先生的《一無所有》，從某一個門縫裡傳了出來，讓路人的耳朵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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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西裝革履的先生，手裡舉著某某樓盤的牌子，沿街散發著傳單。
王十一接過一看，那花花綠綠的海報上面，幾個粗體大字直奔他的視野：地段，地段，還是地段！
再往前走，一個殘疾人流浪歌手，正在用阿杜的嗓音，唱道：
是你讓我看透生命這東西
四個字堅持到底
如果沒有你
我的生活回到一片狼藉
是的，生活不可能一帆風順，人們需要的是堅持到底的決心。
王小龍一聽那歌聲，被深深地打動了，自己來深圳尋母，不也是需要這種堅持到底的決心嗎？只見他向前走了過去，從口袋裡取出帶著體溫的錢包，在那流浪歌手的缽裡，虔誠地放了十元錢。
“謝謝這位老闆，謝謝。”一見十元錢，那殘疾人流浪歌手渾濁的眼睛裡，立刻放射出奪目的光芒，在話筒裡大聲喊道。
回到宿舍，兩人洗完澡，就躺在了床上。
王十一的腦海裡老是盤旋著殘疾人流浪歌手的聲音，老是盤旋著某某樓盤的傳單，他忽發奇想，對王小龍說道：“小龍，明天，我們找一個人多的地方，你在那地方賣唱，吸引人圍觀，我幫你派發傳單，幫你找媽媽。”
“好主意啊，為了找到我的母親，我幹什麼都願意！”王小龍說道。
“你不怕出醜嗎？”在王十一的心中，在大街上賣唱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
“這不算出醜！”王小龍說道。
“好啊！正好你也可以發揮一下你的歌唱才華，說不定你會被某某星探發現，以後出專輯紅遍大江南北！”王十一慫恿著說道。
“就這麼定了！”王小龍眼睛裡閃爍著光芒。
那絕對是一個大膽的舉動。
見王小龍答應下來，王十一感覺像是完成了一個重大任務一般，包袱放下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滴滴滴！”朦朧之中，一陣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聲音？小偷？”這麼一想，王十一猛地一下就驚醒了。
他本能地想大喊一聲“誰”？只聽見王小龍翻了一個身，那滴滴滴的聲音又從他身邊傳了過來，王十一仔細一聽，原來是手機裡發出來的短消息鈴聲。
大半夜了，還在用手機短消息聊天，一定處女朋友了。
他王十一也曾經有過那種感受，那是戀愛的感覺。
二零零四年的手機，智能機還沒有出來，不能上網，打電話不夠私密，很多心聲都是透過短消息傳送的。
“已經凌晨亮點了，睡吧！你早點睡吧！”王小龍在短消息裡說道。
“小龍哥，你也早點睡吧！”橘子在短消息裡回覆道。
小龍哥？王小龍一看手機螢幕上的短消息就想笑，自己不過是冒用了別人的身份證而已，真實的年齡才十六歲，他知道橘子那一年已經是十九歲了，她應該叫自己為弟弟才對。
她比他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
“你再不睡的話，明天起來就是熊貓眼了。”王小龍在短消息裡說道，姑娘們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想拿熊貓眼嚇嚇她，說實話，他自己也睏倦了，想瞌睡了，只是不想主動提出來不聊天而已。
只要姑娘想聊天，他肯定是拼了老命也得陪啊！
“熊貓眼醜死了，我不要，我現在就去睡，拜拜！”橘子在短消息裡回答道。
“晚安！麼麼噠！”王小龍還不敢叫她小心肝，怕嚇到她了。
“晚安！小龍哥！你晚上睡覺不要踢被子著涼了！”姑娘的廢話很多。
“橘子，我踢被子了，你晚上過來給我蓋吧！”王小龍厚著臉皮說道。
姑娘給他發了一個白眼，再也沒有說話了。
他知道姑娘矜持，今晚的話到這裡就算是聊死了。
原本倦意襲來是想瞌睡的，被姑娘幾句甜蜜的廢話攪動得心神不寧，那一晚，十六歲的少年王小龍失眠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失眠過了，為一個心愛的女人失眠其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