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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雲琅一時沒能忍住, 嘴快了些,佔了一句蕭小王爺的口頭便宜,再要後悔已全然來不及。

蕭朔力氣比少時大得多, 雲琅一時不察, 屁股上已火辣辣地疼了好幾下。

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 蕭朔真同他動手的次數屈指可數。雲琅挨了揍, 愕然在榻上,尚未回神, 竟叫蕭朔一把扛了起來。

“幹什麼——”雲琅轟一聲紅了臉,咬牙切齒,“放我下來!”

蕭朔一聲也不吭,將他扛在肩上,拿披風草草裹了, 徑自穿過杏林向外走。

雲琅走投無路,死死扒著醫館大門的門框:“蕭朔!”

“喊。”蕭朔面無表情道, “喊得再大聲些。”

門外就是親兵, 雲少將軍丟不起這個人,僵了下, 將聲音死命壓下來:“你這又是……哪兒學來的?!”

“簡直胡鬧!”

雲琅早懷疑他去過青樓, 如今見了這般蠻橫強搶的架勢, 更無端一肚子火氣, 壓低了嗓子:“長本事了啊蕭小王爺?如此熟練,這些年搶了幾家姑娘?!你——”

“不曾搶過。”蕭朔格外平淡,“今日第一次。”

雲琅愣了下, 靜了片刻,別過頭低聲道:“那也不行……像什麼樣子。”

“士可殺,不可辱。”

雲少將軍鐵骨錚錚, 埋著頭悶聲:“你要揍,就在這醫館裡動手,不準出去……”

“你整日都惦記些什麼?”蕭朔蹙眉,“我不會對你動手。”

“這可怪了,我竟覺得屁股疼。”

雲琅又好氣又好笑:“敢問可是蕭小王爺拿腳打的嗎?”

“那是替太傅管教你!”蕭朔冷聲駁了一句,咬著牙,盡力緩了緩語氣,“長些教訓,免得你日後再胡亂說話。”

雲琅被他扛著,懸空使不上力,充耳不聞,苦大仇深地往下掙。

“你現在自可衡量。”蕭朔垂了眸,慢慢道,“要麼老老實實不動,我趁夜色將你扛到車上。要麼我便這麼直走出去。”

風水輪流轉,雲琅趴在他肩上,硬生生氣樂了:“小王爺飽讀詩書文采飛揚,連強搶個人,都只會套用我說的來威脅不成?”

蕭朔舉一反三:“我又不曾強搶過人,哪裡知道該如何威脅?”

雲琅被他堵的無話可說,一時氣結:“……”

“夜色濃深,門口便是馬車,他們看不清。”

蕭朔低聲:“別鬧,帶你回去。”

雲琅心說去你個玉佩穗穗的別鬧,正要氣勢洶洶咬蕭小王爺一口,猝不及防,叫後一句戳的胸口輕滯,竟沒能立時說得出話。

蕭朔也不再多說,拿披風將人嚴嚴實實裹緊了,一路扛上了馬車。

琰王府。

年尾將至,各府難免有所走動,老主簿正帶著人拾掇門庭。

“白日弄太喧鬧,趁晚上多幹些。”

府內事太多,老主簿處處操心,邊收拾邊囑咐:“小侯爺在醫館,王爺這些日子,夜裡大抵也不會回來。”

“小侯爺要治傷,不回來也就算了。”

玄鐵衛不解:“王爺為何竟也不回來?”

“問這個幹什麼!”老主簿橫眉立目,“這個月不想要銀子了?”

玄鐵衛愣愣的,不清楚問一句同本月的月例銀子有什麼關係,遲疑著閉嚴了嘴。

“王爺這些日子,大抵比以往不同。”

老主簿嚴格教訓:“若是不想招事,便少看少說話。”

老主簿:“不論進哪個門,都要先敲三下,等裡頭應聲了再進去。”

玄鐵衛:“……是。”

“這幾日府上應當有只野兔子。”

老主簿又想起來件事:“帶人找一找,看是不是鑽去了哪個偏殿,別把東西咬壞了。”

“京城又非遠郊荒野。”玄鐵衛茫然,“哪來的野兔子?”

“管它做什麼?王爺說有就有。”

老主簿怕這些玄鐵衛太憨,四下掃了一眼,壓低聲音:“不要問。王爺想幹什麼便幹什麼,想去哪便去哪,想——”

老主簿話未說完,眼睜睜看著送王爺出去的大宛馬不用人趕,自己拉著車,慢悠悠回了府:“……”

“王爺沒帶著護衛,把雲小侯爺從醫館帶回來了。”

玄鐵衛眼力出眾,隱約瞥見一眼車內情形:“也不能問嗎?”

“……”老主簿扶著門框,橫了橫心:“不能。”

“今夜……你等什麼都沒見著,也不知道王爺回府。”

老主簿道:“不用伺候。”

玄鐵衛也知近來府上情形,一陣緊張:“王爺可是要同小侯爺做些不可叫人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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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心說何止不可叫人知道,只怕還不可叫人聽見,壓了壓念頭:“府上總比醫館可靠些……都下去吧。離書房遠些,明日再收拾。”

玄鐵衛齊齊點頭,噤聲去了。

老主簿親自合了王府大門,嚴嚴實實上了門閂。又去囑咐了一遍府內下人只在外頭候著、絕不可去書房打攪,也悄悄回了屋子。

書房裡,被王爺帶回來的雲小侯爺躺在榻上,裹著王爺的披風,面紅耳赤但求一死。

蕭朔坐在榻前,寸步不離地牢牢盯著他,眼底神色仍變換不明。

“你還盯著我幹什麼。”

雲琅被他扛了一路,顛得幾乎散架,無可奈何:“我連鞋都沒穿,難道還能光著腳從你府上一路跑回醫館去?”

“你若要跑。”蕭朔慢慢開口,聽不出語氣,“縱然什麼都沒穿,也是能跑的。”

雲琅:“……”

雲小侯爺好歹要臉,耳後熱了熱,乾咳:“那……恐怕不能。”

幸而這些年負責抓捕他的,無論府兵還是侍衛司,都只知道對他鐵銬重鐐,最喪心病狂的也不過是吊著手腕拴在房梁上。

但凡有一個像蕭小王爺這般敢想敢做,什麼都不給他穿,雲琅說不定當即就聽天由命了。

蕭朔若有所思,看了雲琅一眼,起身將窗子合緊了,拿過摞書嚴嚴實實抵在了窗沿。

“小王爺好手段。”雲琅看著他堵窗戶,心服口服,“你怎麼不再在窗戶外頭放個捕兔子的獸夾,一有人踩就自己合上呢?”

“你沒穿鞋。”蕭朔蹙眉,“若是傷了,如何讓梁太醫給你治?怎麼說傷情?”

雲琅沒想到他考慮得這般長遠,張了張嘴,一時甚至被說服了:“……”

蕭朔並非不曾想過這個辦法,他一路將雲琅扛回來,被這人幾乎嶙峋的骨頭硌得心煩:“你若實在想要,等養好了,換回你那光明鎧牛皮靴,我自給你放一排獸夾就是了。”

“我想要這個幹什麼。”雲琅訥聲道,“先別折騰了,過來坐……你是要把屋子裡的書都壘在窗戶前頭嗎?”

雲琅撐著坐起來,看著蕭朔已摞了整整兩排的書,實在忍不住,抬手用力拽住了蕭小王爺的衣襬。

蕭朔被強行扯著立住,看著雲琅與自己衣襬糾結的手指,沒動彈。

他立在榻前,並不去看雲琅。側臉被燈燭映著,看不清神色。

“怎麼了?”

雲琅向來看不得蕭小王爺這個架勢,皺了皺眉:“想什麼呢,不能同我說?”

“也沒什麼。”蕭朔平靜道,“只是不曾想到,將你搶回來,竟是這般容易。”

“……”雲琅默唸著不能動手,拽著他坐下,忍著沒一拳砸在蕭小王爺臉上:“是我太配合了,不夠刺激,不夠叫小王爺過癮?”

雲琅摩拳擦掌:“我當時是不是就該咬你一口?還是你再走一步,就立刻咬舌頭抹脖子,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蕭朔被雲琅拉著坐下,他方才心神激切,此時眼底仍隱隱帶著血絲,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低聲:“我本以為……”

雲琅探過來:“以為什麼?”

“本以為。”蕭朔道,“會如你說的這般。”

雲琅看著他,心情有些複雜:“那你還敢硬搶我走?膽子不小啊蕭小王爺,我若是當時便咬了舌頭——”

“自然是想好了應對之策。”

蕭朔靜靜抬眸,視線落在他身上:“你若自找……倒不妨一試,看看咬著的會是什麼。”

雲琅怔坐著,被他清冷視線在嘴唇處一掃,沒來由一陣心慌,匆忙搖頭:“不了。”

“你平日裡……究竟都想些什麼,怎麼連這個應對之策都想過?還想了多少種如何折騰我的辦法?”

雲琅忍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擇日不如撞日,左右今日的臉也丟盡了,你都用了罷……”

蕭朔眸色隱約晦暗,立了半晌,看他一眼:“今日不行。”

雲琅想不通:“怎麼,還要擇良辰吉日?”

“你都在我府上了,何日不是良辰。”蕭朔淡淡道,“你如今身子未好,一碰就散,禁不住折騰。”

雲琅才叫他前半句引得怔神,冷不防聽見後頭半句,跟著打了個激靈,乾咳一聲:“哦。”

蕭朔今夜簡直莫名其妙,兩人氣氛從在醫館時便不對勁。雲琅不很舒服,皺了下眉,自己摸了個軟枕墊著,悶悶不樂扯過條薄裘。

“我既搶你回來,便知你會不高興。”

蕭朔起身,去替他倒了盞茶:“你若實在生氣,罵我兩句,打我兩拳也無妨——”

雲琅抱著薄裘,不高興地坐了一會兒,將他扯過來,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蕭朔肩背微繃了下,斂了眸,抬手護在雲琅背後。

雲琅皺了皺眉:“幹什麼?”

“你不肯同我動手,是因為你知道,如今你的拳風根本綿軟全無力道,不想叫我難受。”

蕭朔道:“讓你罵我,你又擔心我如今性情偏執、易鑽牛角尖,怕哪句話說不好,戳了我的心。”

雲琅一時被他戳穿念頭,臉上熱了熱,松了口忿忿坐回去:“胡扯,我分明是嫌打不過癮、罵不痛快。”

“雲琅。”蕭朔仍扶著雲琅背脊,低聲道,“方才我將你帶回來,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身量要比雲琅稍高,這樣不收回手,便像是將人整個攬進了懷裡。

雲琅不很習慣這個姿勢,聽著蕭朔微促的心跳,沒立刻挪開:“什麼事?”

“搶你回來,竟然這般容易。”

蕭朔垂了眸:“我這些年……一直都在幹什麼。”

雲琅忽然響起老太傅的話,胸口跟著輕滯,抬起頭。

“不知何時起,你在學宮裡總躲著我。”

蕭朔空著的手垂在身側,慢慢攥緊了:“那時我不明所以,既惶恐,又不知是何緣故,不知要怎麼辦。”

“……”雲琅才弄明白:“所以你就惶恐地來訓我了嗎?”

“我並非訓你,只是想勸誡你一二,叫你多去幾次學宮。”

蕭朔低聲解釋了一句,靜了一陣,又道:“可你……反倒去得越來越少了。”

“扯淡。”雲琅磨牙,“你那也叫勸誡?將我堵在牆角,拽著我的衣服領子——”

“我堵了你三日,好不容易見你一面。”蕭朔蹙了蹙眉,“不拽著你,你上房怎麼辦?”

雲琅張了張嘴,一時竟想不出反駁的話,氣得給蕭小王爺的袖子打了個結。

“我想了數日,不知是否哪裡惹惱了你,叫你看我厭煩。”

蕭朔道:“還是你覺得我無用,不能陪你出征,不能在戰場上,與你並肩殺敵。”

“你都胡亂想些什麼?”雲琅一陣頭疼,按著額角,“我那時候還想呢,蕭小王爺犯的什麼毛病,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看我不順眼了……”

“我思來想去,又想到參軍也是文人,一樣能隨軍的。”

蕭朔像是不曾聽見他的話,繼續慢慢說下去:“我既學了醫術,想來也能跟著去。只是我若跟著你,又無半點武藝傍身,豈不叫你無端受旁人指點議論。”

雲琅聽得愕然:“想得這般周全嗎……”

“此等事,如何能不想得周全。”蕭朔道,“我練了大半年的袖箭,終於有了準頭,很高興,想等你回來便給你看。”

接下來的事兩人都清楚,雲琅扯著蕭朔手臂,低聲打斷:“射得很準,我見識過了。”

“那之後……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你我身不由己。”

蕭朔忽然停了話頭,抬眸:“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教你難過。”

“我沒難過啊。”雲琅愣了下,“我——”

蕭朔抬起手,微暖指腹在他眼尾輕輕一按,拭去了一片水汽。

雲琅胸口跟著翻天覆地絞著一疼,悶哼一聲,急喘了口氣,怔怔地抬頭。

“我不知道。”蕭朔看著他,“對不起。”

雲琅胸口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一時又不知自己究竟哪兒難受,張了幾次嘴,低頭勉強扯了扯嘴角:“對不起什麼……”

“我不知道……原來這麼容易。”

蕭朔聲音愈輕:“你其實很想回王府。”

“這兒才是你的家。鎮遠侯府與你無關,宮裡先帝先後再溫和慈愛,也終歸隔了一層。你想回王府,我那時分明已扯著你的衣領了……”

蕭朔看著他:“明明只要將你扛在肩上,硬帶出學宮,你就會跟著我回來。”

“不情不願,不高不興的。”蕭朔垂著視線,嗓子有些啞,“躺在榻上,支使我幹這幹那,看見我什麼東西好就摸走。給我搗亂,扯著我出去玩,讓我訓一頓,再磨磨蹭蹭起來陪我唸書。”

雲琅有些聽不下去,咬緊下唇,倉促閉了眼睛。

“你不常回來王府了,是因為那時父王要謀朝奪嫡,不能與你牽涉過多,怕將來出事會將你牽扯進來。所以不準你整日地往王府跑,不準你再與府中眾人交從過密。”

“你不知是怎麼回事,只知道父王不讓你常來了,又因為父王吩咐,不能明著同我說。偏偏我又訓你,你以為我見了你生氣,故而連我的書房……也只能避著了。”

蕭朔低聲:“跟著伺候你的人說,有時候夜深了,你在外面晃到沒處可逛,會去醉仙樓要個雅間、叫上一屋子的絲竹歌舞,自斟自飲一宿。”

“我那時……竟還以為你是荒怠學業,不思進取,學了那些紈絝子弟的荒唐習氣。”

蕭朔閉了眼睛:“你分明是想回來的,可父王不準你說,我竟然就真蠢到半點也看不出。”

雲琅張了張嘴,自己都從不曾察覺留意的疼忽然死命攪起來。

“我後來明白過來這些,反覆想過,那究竟該是種什麼滋味。”

蕭朔嗓子啞透了:“你寧可打仗,寧可去北疆的帳子裡爬冰臥雪。汴梁夜色繁華,到處都是人,哪兒都能盤旋流連,哪兒又都不是你的家……”

“別說了。”雲琅死死咬著牙,“小王爺,我不曾這般揭你的短。”

“天大地大,無處可去。”

蕭朔的手也有些抖,看著他,眼底漸漸紅了:“連我這裡,竟也不再是你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