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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一章 通向新生活的不眠之夜

“臺灣還不如南洲繁華……”

“呂宋太亂……”

“扶南人太楞……”

“東洲?學會分辨生黎熟黎這段時間,足夠你死上十次了。”

小帳裡,員外老爺以閒聊般的語氣,一一道出各地的壞處,樁樁說中紀曉嵐的想法,讓他更起知己之感。可這胖員外動不動拿南洲來對比,讓情商還跨在及格線上的紀曉嵐有了一絲警醒,莫非這是南洲某地的託?

“是啊,我是代南洲珊瑚州來招人的。”

員外也沒遮掩,紀曉嵐暗道,果然……

儘管心生警惕,可剛才聊得投機,紀曉嵐也不好邁腿就走,禮貌性地問:“那珊瑚州有什麼好處呢?”

員外朝他搖頭一笑:“沒什麼好處,有金山,不如楚州大,農莊多,不如扶南廣,也養牛羊馬,不如南洲其他地方興旺,而且還遠,也就比東洲那幾個州,還有南洲的楚州和蓬萊州近……”

員外一頓抱怨,在他的描述下,珊瑚州也就是有山有水有河流,啥都有,卻啥都不突出,唯一值得誇耀的不過兩樁,一是風景宜人,碧海藍天,壯闊原野,高山流水,啥都有。一是人色紛雜,三教九流,啥都能容。

紀曉嵐怦然心動,前者正適合他“隱居避世”之願,後者更能遮掩自己身份。

正想打聽一下細節,員外看看他,搖頭道:“可惜,秀才你多半是去不了。”

心中存著的那絲警惕驟然消解,紀曉嵐詫異地問:“為什麼!?”

員外道:“那裡特別優待讀書人,去了就有房有活計,稍有文才,就能幫著總督管事,戴上官帽……”

紀曉嵐心中火熱,兩眼放光,就差抱住這胖員外大呼我願去了。

卻沒想員外再道:“這麼好的事,大家都搶著去,名額早就滿了,怎麼還輪得到你?”

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紀曉嵐沮喪無比,老天是會丟餅子的,可怎麼也砸不到他。

員外再道:“我在珊瑚州也有份子,不過主業在天竺。秀才,我見你這人也忠厚,不如跟著我去天竺吧……”

紀曉嵐趕緊謝絕,天竺那鬼地方,打死他也不去。此刻他滿心就想著珊瑚州,聽這員外說在珊瑚州公司也有份子,就想攀著這員外的關係,看還有沒有機會,可臉面又薄,一時訥訥無言。

員外正嘆氣道:“天竺明明是好地方,為什麼就沒人想去呢……”

紀曉嵐眼珠一轉,計上心頭,跟員外分析起為什麼沒人想去天竺的原因,再獻上幾樁“宣傳”建議,片刻時間,就跟員外更拉近了關係,親熱得可以自稱“小侄”了。

“鍾老爺……珊瑚州那邊,小侄就真沒機會了麼?”

紀曉嵐趁熱打鐵,鍾上位有些為難:“這個……有人擔保,興許還有機會,只是賢侄你……”

他說出了讓紀曉嵐心驚膽戰的話:“身上怕是有什麼案底吧?”

接著話鋒一轉:“只要不是殺人放火,倒也沒什麼,聽你說話,也該不是滿人,可咱們萍水相逢……”

話沒說完,意思很明白,咱們什麼交情?憑什麼要我為你擔保?

紀曉嵐再度沮喪,卻聽一邊那個富態年輕人道:“爹,若是這書生願意幫咱們招攬去天竺的人,也算是幫了大忙了。爹再幫他一把,這也是兩全其美嘛。”

鍾上位啪地一拍巴掌:“是啊,怎麼就想不到呢?”

他看向紀曉嵐,紀曉嵐趕緊把腦袋點得跟撥浪鼓似的,這可是天大好事!

“來來,咱們就來籤協議吧,這是幫工協議,這是擔保協議,這是去珊瑚州的協議,唔,這個可以先簽,我再跟珊瑚州總督商量……”

鍾上位如變戲法般地掏出一疊文書,臉上還浮著猶豫:“這個……紀秀才,我能信得過你吧?”

紀曉嵐心中既是發虛,又是感動,接過硬筆就要在紙上落名,卻被鍾上位攔住,對方眼裡滿是認真:“秀才你是北方人,要習慣咱們英華做事的規矩,這裡沒什麼君子協議,什麼事都得先擺清楚了。你得仔細看這協議,看明白了再作決定。以後你跟其他人相處,也得牢記這規矩,免得吃虧。”

厚厚一大疊協議,怕不有三五十張紙,紀曉嵐心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欺人家老實了,再把這協議一字一句看清楚,說不定人家回過神來,再沒這機會。

“鍾老爺這樣的人,還能欺小侄麼?”

一邊說著,一邊隨手翻翻協議,前些頁全是在寫他該得的利,看得他心花怒放,再不多話,提筆刷刷簽名,再摁下指印。

“好好,現在紀秀才你跟我老鍾就是一家人了,先去換換衣服,這就上工吧。”

協議一式三份,甲乙方和官府各一份,鍾上位收了協議,昂首挺胸,氣質跟之前有了極大差別,紀曉嵐還沒醒覺。他正在為難,兜裡就只有點銅錢,這一身洗得發白的直筒大褂已是壓箱底的行頭……

“別擔心,我先支你三月薪水,外加簽約金,這是四十兩,鍾富!陪這秀才去城裡置辦行頭!”

鍾上位遞過來一卷紙鈔,紀曉嵐顫巍巍接過,眼裡滿是淚花,好人啊!老天真砸下餅子了!每月十兩,還有簽約金!儘管此時在英華,一般教書先生的也是這待遇,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露。

正驚喜間,一個古怪的腔調在頭側上方響起:“秀才,跟我走!”

轉頭一看,一個膚色棕黑,裹著大包頭的大個子映入眼簾,驚得他後頸汗毛起立,天竺人!?

那天竺大個子眼裡滿是審視獵物的精光,朝紀曉嵐咧嘴一笑,露出六顆白牙,將一股寒氣推入紀曉嵐心間,滲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依稀有了不妙的感覺。

轉頭再看,卻見鍾上位父子已視他如無物,正瞄著滾滾人群。

鍾上位的兒子鍾二華指著人群某處道:“那個……”

鍾上位搖頭:“那書生在東洲的鋪子裡呆了很久,該是想跑得越遠越好,肯定有很深的案底。”

紀曉嵐順著看過去,正見一個籠著袖子,東張西望,卻又遮遮掩掩的書生,氣質作派跟之前的他幾乎如出一轍。

像是明白了什麼,可什麼都沒明白,紀曉嵐呆呆跟著大包頭走了。

待錫克僕從“押”走了紀曉嵐,鍾二華衷心地欽佩道:“還是爹厲害,三言兩語就辦了這秀才,還只給教書先生的待遇,其他地方招書生,起碼是這個數的兩倍。早知他這麼憨傻,該把協議年限改作五十年的。”

鍾上位拂鬚道:“不是國法規定國人之間的工契最多十年,你爹我都能買了他還沒生下來的兒女……”

鍾二華再皺眉道:“萬一這書生的案底也很深呢?”

鍾上位嗤笑道:“這種呆頭鵝能幹出什麼事?給他只雞他都不敢殺!多半也就是參加過那些書生會黨才留了案底,待遼東平定後,陛下肯定要大赦天下,案底到時也會消了。”

他嘆道:“二華啊,辦事不僅要講口才,還要講心胸眼力,你爹我老了,能帶你的日子也不多了,就得靠你自個琢磨。”

鍾上位事業做到如今這地步,根本不必親臨一線,可就如他當年在交趾煤礦,親自盯著每一車煤出礦,在珊瑚州銅礦金礦,親自盯著每一車礦出洞,在孟加拉親自盯著每一畝田每一座林地種上作物一般,他喜歡享受這種一點點收穫累積而起的感覺。

之前他在孟加拉忙乎了大半年,種植園有了初步規模,縣裡治政也步入正軌。就在此時,北伐訊息傳來,鍾上位的心思就轉到了國內。擔著總督之位的李順要他搭手,趁著北伐復土之機,讓珊瑚州再上一個臺階,他也就回了國內,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孟加拉是給大兒子留的產業,珊瑚州是二兒子,也就是嫡子的產業,他當然不能丟在一邊。

李順去了山西組織移民團,另一個合作伙伴王之彥則在國內張羅珊瑚州商會,推銷珊瑚州物產,而鍾上位就在塘沽撿漏。移民團主要是勞力和工匠,鍾上位的任務是網羅讀書人。

海外殖民地現在最缺的就是讀書人,儘管北方讀書人不如英華讀書人管用,腦子裡還多是舊世那一套,但經辦本地管理事務還是堪用的,而且“價格低廉”。英華國內的讀書人,但凡中學畢業的秀才,都不大願意去海外,除非有高薪厚職,待遇高過國內三五倍才有吸引力,北方讀書人能得一般待遇就心滿意足了。

海外的一般待遇也不是那麼一般的,紀曉嵐這種人,即便有案底,去了海外其他地方,每月至少都能有二三十兩,而且還不可能簽下十年長契。可鍾上位親自出馬,效果就完全不同了,紀曉嵐所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紀曉嵐當然還沒搞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到他換了一身行頭,回到鍾上位那小帳,開始上工,逢人鼓吹去天竺的好處時,他就只清楚一件事:在那個大包頭眼裡,他就是一個犯人,如果他敢逃跑,一雙大若蒲扇的手掌會扼住他的脖子,如對待雞鴨一般,輕而易舉地擰斷。

忙碌了一整日,紀曉嵐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大包頭的看管下回了指定的客棧。進了一間大通鋪裡,床鋪已睡滿了人,就一個身形佝僂的年輕書生正坐在床沿,呆呆發愣。

紀曉嵐隨口問道:“兄臺也是去珊瑚州的?”

那書生看向他,眼裡空洞茫然,就微微點頭,此時紀曉嵐才見他背上隆起一團,竟是個羅鍋,看來是鍾老爺憐憫他。

儘管他上工後,鍾老爺就再沒搭理他,可他覺得那是鍾老爺太忙,而那大包頭待他態度惡劣,那也是下人作威作福,此時他心中對鍾上位依舊是滿心感激。

書生沒說話,紀曉嵐想及“新生活”,正有一肚子話要找人傾述,再熱烈地道:“真是幸運啊,咱們都能去珊瑚州,再世為人。”

“幸運!?再世為人!?”

那書生說話了,話語間還凝著依稀的官氣。

“咱們都不算是珊瑚州的人,你該好好看看協議,咱們是‘三合天竺公司’的外派勞務,享受不了珊瑚州的福利,更不歸海外託管法管轄……”

那書生冷笑著,笑得比哭還難聽:“咱們都歸孟加拉殖民法管,算起來,也就比奴隸高一層。”

紀曉嵐傻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你也是被那鍾胖子騙得沒仔細看協議吧?跟咱們簽約的不是珊瑚州公司,是他的天竺公司。”

書生這麼一說,紀曉嵐才如夢初醒,趕緊翻出協議仔細看,越看臉色越難看,前面是好處,後面才是壞處,末了甲方處明明白白寫著“三合天竺公司”等字。

協議規定,隨時有權把他調去天竺,辦什麼事不容商量,懈怠或者壞事都有無數懲罰,最嚴重的還要關監,年薪就固定在一百二十兩,漲不漲得看公司臉色,評定考核不佳還要扣,紀曉嵐的臉色頓時敗若死灰,這十年根本就不是給人當差,而是把身心都賣了!就是奴隸啊!

“這等工契,國法不容!我不幹了!”

紀曉嵐額頭青筋直跳,鍾上位那和藹忠厚的長者面目頓時蒙上一層陰霾,成了自地府裡擠出來的惡鬼。

那書生陰惻惻地道:“剛才說了,這工契是合國法的,孟加拉法,你不幹就是違約。”

想到要給人當十年工奴,紀曉嵐就覺生不如死:“違約就違約!不就是給銀子解約麼!就算是破家,也要解了這約!”

那書生嗤笑道:“你付得起解約金?三倍解約金,就是三千兩哦。”

三千!?

這個數目如一根大棒敲在紀曉嵐腦門上,敲得他金星亂冒,差點暈了過去,這個數目是怎麼來的?

“預支薪水,還有擔保協議,你沒看到,擔保協議裡說,已經替你付了船費、安家費,給官府的文牘手續費等等一大堆費用,還替你辦了五百兩貸款……”

書生帶著絲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像是能見他人也痛不欲生的臉色,心中就能好過一些。

一股寒氣亂擰著紀曉嵐的腸子,讓他恨不得真暈了過去。

“交不起解約金也沒什麼,坐個三五年牢也行。”

書生再來了這麼一句,紀曉嵐神智恍惚,覺得喉頭有些發甜,坐牢!?那就不是三五年的事了,他還有案底!

腦子咕嚕嚕煮了好一陣,紀曉嵐才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他被拐了……想到就要當十年工奴,他一頭撲在床鋪上,咬著床褥,哽咽出聲。

書生幽幽道:“哭出來就好……”

發洩了一陣,紀曉嵐忽然問:“兄臺你該比小弟世故,怎麼也會著了那胖子的道!?”

那書生面頰也扭曲起來,模模糊糊道:“那家夥說滿人都可以遮護,何況我……”

像是觸及到隱秘,書生趕緊閉口,紀曉嵐心中卻好多了。

“那就是個惡魔!”

“不然為什麼叫南蠻,這下是見識了!”

兩人同時憤慨咒罵,吵著了其他床鋪的人,都是被騙上船的,沒好氣地罵出聲,兩人趕緊壓低聲音。

“小弟紀曉嵐……”

“劉用……”

劉墉報上了自己的假名,他之所以上了鍾上位的賊船,原因就是他這個假名能得鍾上位擔保,嚴格說來,他也不是被騙,只是沒意識到代價會是這般昂貴。

他也沒有選擇,逃出寧遠城後,茫然不知去處,心神幾於崩潰,沒有一夜白髮,背卻駝了。

一路幾乎是乞討著過來的,跟紀曉嵐一樣,也想出海避難,結果就撞上了鍾上位。那胖子的眼力真是毒辣到了極致,即便一身襤褸,卻還是被他看出了大略底細,一番往來後,劉墉愣愣地籤了一大堆協議,當時也還滿心歡喜,接著才如夢初醒。

可惜,他已沒了選擇,那胖子雖不知他確切來歷,卻知他是有些案底的,丟給官府,他一輩子都再沒好活。

“能在海外安靜待十年,也未必全是壞事。”

“是啊,差事辦得好,還能真入了珊瑚州民籍呢。”

兩人同病相憐,也開始重新作心理建設,事情已到這一步,就得向好處看嘛。

塘沽碼頭,即便是夜裡,都還喧囂無比。鍾上位的鋪子裡,一個伴當急急奔過來,朝鐘上位喊道:“司董,東洲搶了咱們的人!”

鍾上位呲目,頓時化身胖胖怒虎:“範六溪也這麼下作!?當這裡是他的地盤呢!走,找他理論去!”

伴當道:“那家夥身邊有不少黎人!”

鍾上位呸道:“黎人算什麼,我還有大包頭呢!鍾貴,趕緊把你的弟兄們招呼齊!注意了,別揣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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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卷著袖子,口裡罵罵咧咧:“我鍾上位是好欺負的!?”

不多時,一場鬥毆就在塘沽港裡發生,一方是黃乎乎的東黎人,一方是棕乎乎的錫克人。兩位東主在一旁唾沫橫飛地喝罵,幾個秀才畏畏縮縮躲在一邊,對眼前之事茫然不知所措。

這一夜,塘沽港如往常一般,依舊無眠,整個華夏大地,也處處是不眠之夜。(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com)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援,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