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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節 月沒寒江渡

多爾袞頓時怔住了,就像沸騰而出的火熱岩漿挾帶著毀滅一切的驚人勢頭,沿著山脊傾瀉而下時,卻被冰冷的海水驟然吞沒一樣。一陣難耐的冷寂,讓人幾乎停止了思維。

我也詫異於自己的失態,我剛才究竟幹了什麼?我居然狠狠地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是什麼人?他是生來就具備最高貴血統的天之驕子,他是這個時代叱吒間風雲變色,跺跺腳大地也為之顫抖的人物,任何人也不能挑釁他的尊嚴,哪怕是我,也不能。

多爾袞著實被我這個破天荒的舉動驚呆了。僵硬了片刻,訝異轉化成了炙烈的火光,他的眼睛很大,填滿了壓抑的憤怒,若眼神可以燃火,恐怕當前的一切都會被燃成灰燼。儘管我心中惶恐,卻感覺肢體麻木,根本動彈不得,胸中像堵了一塊硬物,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這頭受了傷的野獸。

他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呼吸也漸漸粗重。緩緩地,雙手搭上了我的脖頸,一點一點地收緊,直到掐斷了我的呼吸。

也許開始時有那麼點吃驚,不過我也很快釋然了,其實就這樣死在他手裡也好,起碼可以讓他負疚一輩子,甚至在深夜裡被噩夢驚醒,汗流浹背。窒息的感覺愈發強烈,卻絲毫也不見他鬆手的跡象。我不想掙扎,然而身體的本能還是讓我禁不住痙攣起來,死死地抓著他的臂膀,一直嵌到肉裡去。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痛覺,不會再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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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盡最大的努力,我的臉上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意識一點點流失,只覺得眼前開始漸漸發白,霧茫茫的一片,然後轉黑,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

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電影,收尾之後,幕布一暗,緊接著,全場的燈光忽而在一瞬間齊齊地亮了起來。也許暈厥也不過是片刻之間,我醒來時,正全身癱軟地躺在地上,多爾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就像失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眼神空洞得駭人。

我捂著痠痛的脖頸,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呼吸。支撐著爬起身來,我去了內帳,從架子上取下了一把狩獵時佩戴的蒙古刀,並沒有絲毫猶豫,就轉身返回了外帳。

"皇上大概很久沒有殺人了,下手不太利索,不如換成刀子吧。"我雙膝跪地,高高舉起佩刀,等待他接過去。

多爾袞呆呆地看了我一陣,並沒有說話,而是僵硬地伸出手來,將佩刀接了過去,緩緩地拔出來。通體雪亮的刀身折射了蠟炬的火光,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立即合上了眼瞼,等待著冰冷的刀刃刺進我的胸膛,或者切入我的喉嚨。

想要從痛苦中徹底解脫,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預期的效果並沒有達到,反倒是耳畔響起一陣噼噼砰砰的聲音,雜亂不堪。最後,"咣啷"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響。餘音仍然震顫時,腳步聲已然遠去了,很快就徹底消失,周圍的一切都徹底寂靜下來。

許久,我方才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地狼藉。衣架、几案、椅凳、茶杯全部散落在地,支離破碎。那把刀橫躺其間,原本鋒利的刀刃上已經出現幾處細微的缺痕,可見他方才用力之猛。

直到這時,心裡最後一道防線才徹底崩潰。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抽搐了幾下,終於哽咽出聲。起初還是極為壓抑的,不過終歸還是抵擋不住巨大的傷痛,痛痛快快地發洩出來。大量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而下,滲入鬢髮之間,很快變作冰冷,無盡無休。

"哈哈,你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不殺了我?可悲啊...這麼多年了,我為你付出多少,我對你是否真心,你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還是根本,根本不願意承認?我真是傻...哈哈哈...真是傻到家了,居然愛上了你這麼一個自私冷酷的傢伙,我這是不是自找的,是不是該死?..."

在極度的悲愴下,我又哭又笑,恍若夢囈般地自言自語著,直到嗓子乾啞,咳嗽出混合著血絲的沫子來,沾染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

我很想離開這個讓我傷透心的地方,然而我往哪裡去?他又怎麼會放我走?這世上有一種偏執的人,他重視的東西,即使已經毀壞了,也要死死地繼續佔有著,不肯把它拋棄。多爾袞雖然拂袖而去,卻想必已經吩咐外面的侍衛將這裡牢牢看管起來,不準我出帳一步,我又如何逃離?

其實,我們完全不必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可以好好談談的,平心靜氣下來,有什麼矛盾不能解決的呢?我想這樣,多爾袞又何嘗不想這樣?如果不是被強烈的醋意衝昏了頭腦,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無可理喻的偏執狂;如果不是被我突然間的那記耳光激怒,他又怎麼會在片刻間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從他剛才誤以為我死在他手下時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他對我有多麼在乎,多麼重視。假如我真的死了,恐怕他心中的天空,就在陡然間坍塌了一半吧?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魔,被下過最靈驗的詛咒後潛伏在人類靈魂最深處,在最恰當的時機,陡然冒出來,無情地控制著人的思維,無情地牽扯著他向毀滅的邊緣走去。不看到兩敗俱傷的慘烈結局,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如今,我和他,是不是都被這邪惡的魔鬼給牢牢地控制住了呢?

然而,就算他真心愛我,又能如何呢?我要的愛是那種傾心相對,毫無保留的;是可以在患難時互相扶持,在安樂時幸福相依的。而不是這樣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整日看著他那懷疑的眼神在四處閃爍,看著他嫉妒的怒火在熊熊燃燒。這樣的愛,太過激烈,就像一把雙刃劍,在傷害了他人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其實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就根本是個錯誤,只不過一直錯到現在才猛然發覺罷了。如今醒悟,是不是晚了點?

我靜靜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著頂棚,任憑淚水肆意橫流,將青絲雲鬢,浸溼了一次又一次...

其實東青早就醒了,然而卻沒有辦法出帳一步,他明白,這是父親為了防止他"賊心不死",悄悄地跑去給母親報訊,所以才特別吩咐侍衛們將他看護嚴密。或者,父親不希望他這個小孩子過早地捲入大人間的恩怨紛爭,也算是為了他好吧。

然而他卻始終無法放下心來,似乎有點不祥的預感。按照時間來推算,宴席也該結束了,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是不是真的去找母親攤牌去了?在提心吊膽中,東青一直等了很久,這才聽到外面有了動靜。他知道這是父親回來了,連忙跑回去重新躺好,拉上被子來裝睡。

可是,起初的動靜之後,就陷入了長久的寂靜,沒有一點聲息。東青心中好奇,於是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帳簾前,掀開一點縫隙,觀察著外面的情景。

只見父親一動不動地仰靠在椅子上,彷彿木雕泥塑,絲毫不見動靜。在昏暗的燭光下,他那瘦削的背影顯得格外落寞,陰鬱。即使東青沒有看到他此時的眼神,也依舊能感受到那種濃烈的悲傷,向周圍緩緩地蔓延開來,無窮無盡。

站了許久,直到兩腳痠軟,一陣疲倦襲了上來。東青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再看看父親仍然沒有任何舉動,於是只得爬回床上繼續睡覺。他本來想勸勸父親不要再勞心費神,早點休息,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那個勇氣,或者根本不敢打擾父親此時需要在平靜中理順的心緒。

再一次醒來時,似乎東方已經發亮了。揉揉眼睛醒來,東青忽然想起仍然坐在外帳的父親,於是忍不住爬起身來,掀開帳簾,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繞到椅子前,只見父親正微閉雙目,彷彿已經睡著了。臉色晦暗,眼底淺淺地透著黑色,沒有血色的唇已經幹裂開來,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他忽然覺得父親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明明很不開心,卻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在這裡忍受。看似風光無限,然而卻是最為寂寞的人。

"阿瑪..."東青忍不住喚了一聲。

"嗯?"多爾袞睜開眼睛來。其實他根本沒有睡著,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神恍惚,居然連兒子什麼時候站到自己面前都沒有絲毫覺察。看著兒子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時,他方才緩過神來,"你起來啦,昨晚可曾睡好?"

東青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很想哭,"阿瑪一夜未眠,兒子又怎麼能睡得安心?"說到這裡,竟然抽噎起來,"您不要再生額娘的氣了,看到阿瑪和額娘慪氣,兒子真的很害怕,怕到不行..."

"好好好,別哭了,阿瑪不生氣了,你不要害怕了。"多爾袞雖然外表剛強,卻最見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淚,頓時心腸一軟,拉著兒子的小手,安慰著:"你是個小男子漢,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淚,你不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嗎?又怎麼能哭哭啼啼的,像個女人似的?"

東青索性將眼淚鼻涕一股腦地蹭在了他的衣襟上,將原本整潔的衣衫弄得一塌糊塗。"那阿瑪要答應兒子,不要再生額娘的氣!"

多爾袞算是徹底拿這個寶貝兒子沒轍了,只得連連告饒,"好,阿瑪答應你,求求你別再哭了好嗎?阿瑪現在頭很痛,你也不願意看著阿瑪生病不是?"

"那好,騙人是小狗,兒子再相信阿瑪一次,兒子不哭了。"東青看著父親的臉色越發蒼白,心中害怕,於是趕忙見好就收,停止了哭泣。

多爾袞輕輕地嘆息一聲,這才對兒子欣慰地笑了笑,然後吃力地站起身來,拉著兒子朝帳外走去。"不哭就好,走,阿瑪帶你到外面去逛逛,透透氣。"

當他們父子一大一小兩個背影一同消失在帳外時,燭臺上燃燒了一整夜的蠟燭,已經化作大攤的燭淚,一點殘餘的燈芯也掙扎著發出最後的光芒,旋即徹底熄滅,傾伏在殷紅如血的燭淚中。

這一幕,多爾袞並沒有看到,即使看到了,他也始終無法參透,沒有哪個人可以讓人為了自己永遠地瘦盡燈花。再痛的痛也會平復,再傷的傷也會癒合,再濃烈的感情也會平淡如水,再鮮明的面容也會逐漸成為背影。

似乎這一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第二天的太陽再次升起在東方時,一切又恢復如常了。除了多爾袞有點憔悴,我的眼皮有點腫,李淏的眼圈有點黑之外,無論是王公大臣,還是隨從侍衛,誰都沒有半點異常。大家在爽朗的笑聲,肆意的逐獵中,又一個愉快的日子就這般輕鬆地度過了。

第三日,李淏和他的隨行臣子們終於辭行了。出了永平,向東走一百餘裡就是山海關;出了山海關,朝著東北方向一路行進,經過錦西,連山,丹東,就是界河鴨綠江。也許,我們以後就很難有再見的機會了。

儘管各懷心思,然而我們三人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神色,整個送別儀式,冠冕堂皇,又難以掩飾朋友,兄妹之間的"深情厚誼"。多爾袞的眼睛中,也再沒有了那晚的凌厲殺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笑意,落在我的眼中,格外虛假。

三月末,來自渤海的東風給春寒料峭的燕京帶來了開春的第一縷溫溼。入夜,第一場春雨悄悄地來臨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似乎象徵著今年會是一個大好的年景。看在我的眼中,卻是另外一種諷刺:到了紫禁城,連雨水都諂媚起來,此時華中地區的千里大追擊,蘇北如火如荼的戰事,該有何等的慘烈?那邊的雨水,應該都沾染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吧?哪裡會像這裡,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回到紫禁城已經兩天了,多爾袞沒有來探望過我,我也沒有主動去找過他,尷尬的沉寂就這樣保持著。其實這樣也好,彼此不再面對,總比相對無語要好得多。我一聲不吭地在床上躺了兩天,醒來時就呆呆地看著床幃,睏倦時就昏昏入睡,不論阿娣如何勸慰,我也不肯起來吃一口東西。

昏睡中,好像有人在替我把脈,我卻並沒有睜開眼睛,因為我現在對於這具已經麻木的軀殼沒有任何留戀和在意了,只願長睡不願醒來。直到深夜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我終於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對周圍的侍女們淡淡地吩咐道:"你們都退下,離我這裡越遠越好。"

她們儘管有點擔心,卻不得不從命,一個個無聲無息地退去了。

我披上外衣,來到桌案前坐下,愣愣地發了一陣呆。接著自己動手研墨,鋪開紙張,在上面斷斷續續地填了一闋[昭君怨]。

"惶惶倦梳理,漫漫慵睡眠,獨坐聽雨心意亂。花開是夢中,愁多無處著,詩盡滄桑工,瘦減輕衣知為誰。終究意難平,非關花謝花開。

素箋豈承怨,冰心落湧泉。御河煙水斷腸流,蕭索愁思何處寄?也宜相忘也宜休。明珠暗投,卻道悔縱夫婿覓封侯!"

寫到這裡,我停下筆,仔細審視一番,始終覺得索然無趣,於是伸手將紙箋撕碎,輕輕一揚,如同雪花般地,飄落在地。接著苦笑一聲,站起身來,執筆在屏風的素白處重新填了一闋[卜算子],這才擲筆於地,毫不留戀的出了房門。

我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但是經過門檻時,我略微停頓一下,整理好略顯凌亂的衣衫和鬢髮,便繼續向前走了。

院子裡,只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滴聲,卻不見一個人影。我站在廊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臉上,眼睛卻望向不遠處的大柳樹下,那口已經有數百年歲數的古井...

儘管夜深,然而多爾袞卻並未入眠,正默默地站在視窗,注視著春天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個太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不好啦,不好啦,皇后娘娘不見啦!"

他聞言一愣,轉過身來,"不見了?朕不是叫你們好好看著皇后嗎?怎麼就能不見了?"

"回主子的話,奴才,奴才等在半個時辰前,被娘娘打發出了院子。後來聽到裡面值夜的宮女驚呼,說是找不到娘娘了,奴才等立即入內尋找,可是都快要把整個院子都翻遍了,也不見娘娘的影子..."太監哭喪著臉,哆哆嗦嗦地稟報著。

話音未落,就被一腳踹倒在地,緊接著聽到皇帝的怒叱:"狗東西,連個人都看不住,朕還留你們有何用!"

太監正嚇得魂不附體,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時,卻見到皇帝步履匆匆地去了。在經過高高的門檻時,還差一點絆到。

多爾袞站在坤寧宮的寢室時,外面已經是人聲鼎沸,燈火通明。聞訊趕來的侍衛統領阿克蘇正指揮著上百號人在宮裡宮外仔細搜尋,誰也不敢相信,一個大活人怎麼就這麼平白無故地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呢?

阿娣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拼接著撕碎的紙張,希望能在上面找到什麼資訊。而多爾袞愣愣地看了一陣,卻將視線轉移到了旁邊那扇巨大的屏風上。只見上面的墨跡很新,顯然是皇后剛剛題上去的。

"身自紫霄來,偏在紅塵住。虛擲蘭懷夢八年,早被東風誤。天河濤如雪,凝望竟無路。帆過無痕浪已消,月沒寒江渡。"

他先是匆忙地瞄了一遍,不過臉色立即變了,禁不住又輕聲讀了一遍,"月沒寒江渡,月沒寒江...啊!"他心下大叫一聲"糟糕",看這闋詞字裡行間的意思,竟然隱隱透了死志!

多爾袞睜大眼睛,僵立了一陣,這才步履艱難地出了房門,走到了廊前。看到柳樹下的那口古井時,他感覺心頭猛地一個抽搐,前所未有的疼痛,一時間幾乎無法支撐。

正在忙活的阿克蘇看到他出來,連忙上前準備說些什麼。卻見多爾袞臉色慘白,顫抖著伸出手來指著那口古井,"你,叫人下去,下去撈撈看..."

[謝謝書友輕衣,友情贊助一首"昭君怨",感激不盡。]

(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CMFU.,章節更多,支援作者,支援正版閱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