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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節 落魄三人行

老牛拉破車,果然速度慢得可以。儘管這條官道很是平坦,倒也沒有什麼崎嶇顛簸,不過牛車的速度仍然快不起來,慢慢悠悠地行進著,伴隨著吱吱嘎嘎的車軸轉動聲,明媚的陽光照耀在臉上身上,暖洋洋的,很是愜意,讓人昏昏欲睡。

我努力地揉揉了眼睛,晃了晃腦袋,總算將睡意攆走了。看了看前方似乎不見盡頭的路途, 我忍不住朝趕車的老農問道:"大伯,現在到什麼地方了?距離燕京還有多遠?"

老農略微估計了一下,回答:"什麼地方也說不準,估計再有半菸袋的功夫就要到盧溝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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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溝橋?那距離燕京豈不是還有三十裡路程?"我驚訝道。"能不能再快一點?"

老農一臉愛莫能助的神色,"沒辦法了,這是耕田的牛,根本跑不快的。況且這老夥計比我兒子的歲數還大,能這樣子已經不錯了,又不是騾馬。要麼,你要是實在著急的話,等到了盧溝橋那邊,去看看能不能僱到馬車之類的把這你這兩位親戚給拉上。"

"唉,看來也只好這樣了。"我哀嘆道。也奇怪了,這一路過來,行路的人有,牛車有,騎驢子的也有,就是沒有馬車。起初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太差,不過轉念想想也是,這年頭,遭逢亂世,馬匹當然是緊俏貨,供應軍需,裝備騎兵尚且不足,普通百姓就更別說能弄匹馬騎著了,能有頭騾子就不錯了。

按照我的推算,多鐸的大軍如果早上出發,應該中午剛過就可以抵達京郊,估計多爾袞很有可能親自去迎接,場面一定非常盛大。可現在,日頭已經到了正中央,接近午時了,照這樣看,等這老牛破車磨磨蹭蹭抵達燕京,起碼要到黃昏時分了,等到那時,就算是黃花菜也涼了。也不知道多爾袞臨走前是怎麼安排的,如果周圍的親信大臣們都不知道他獨自出來冒險的話,那麼皇帝丟了可是天大的新聞,到時候還不把他們急得想跳河?看來,為了朝局穩定這樁頭等大事,我必須要把他們喚醒了,哪怕他們醒來之後立馬拔刀再戰。

於是,我開始挨個招喚他們,可是無論怎麼搖,怎麼拍打,這兩人都沒有半點反應,倒好似躺在爛菜葉和稻草堆裡睡覺倒比高床暖枕要舒坦百倍一樣。我越發焦急,於是叫出聲來:"皇..."哦,不對,老農還在旁邊呢,眼下屬於"微服私訪"期,不能暴露身份,於是我連忙改口,"十四爺,十四爺!你快醒醒,醒醒呀!"

這個稱呼對於我來說,實在太陌生了,似乎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呼喚過他,以前是"王爺",現在是"皇上",從來就沒有親切過的時候。

多爾袞沒有任何動靜,仍然雙眼緊閉,靜靜地躺著。我愣了下神,很久沒有這樣無所顧忌地打量他了。這個男人醒著的時候,哪怕是微笑,也帶著一股難以觸犯的高傲之氣,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矜持;就算是睡覺時,眉宇間都隱隱透著陰鬱。而現在的他,看上去卻象是傳說中那位在林中小憩的王子,那傳說中年輕的神。八年的時間,並沒有在他的臉上刻下什麼痕跡,留下什麼滄桑,他依然年輕而俊雅,和我當年在朝鮮的雪地中初次邂逅時一樣。只不過,我心裡清楚,這寧靜和恬然不過是暫時的,等他睜開眼睛之後,這一切都會像一場虛無縹緲的仲夏美夢一樣,迅速地消失,再也找尋不見。

念及此處,我就愈發珍惜眼下這份難得的幸福和安寧了。我挪動身子,在多爾袞身邊找了個位置,動作輕柔地側著身子躺了下來,一手支撐著額頭,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一面感受著那裡輕微的起伏,一面細細地欣賞著他的面龐。我完全不顧車上還有另外兩個人,更沒有任何尷尬的顧忌,只一味依著自己的心緒繼續思量著。

擔憂和恐懼漸漸消散,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濃烈的愛意湧上心頭,恰如那一江東去的春水,無窮無盡,永不停歇。距離果然可以產生美的,儘管我和他在一起時,總是避免不了互相傷害,然而等到分別之後,卻總免不了忘記他的錯,想起他的好;忘記他的冷漠,想起他的溫存;忘記他那絕情的目光和傷人的指責,想起他那溫暖的指尖和風中的承諾...

我這個人,終究還是心軟,只記得別人的好,記不得自己受的委屈。其實,我這次選擇回京,就是已經原諒他曾經對我做出過的傷害了。無論如何,我當初既然選擇了他,那還有什麼理由來後悔,來背叛呢?就算鬼迷了心竅也好,如果這場愛情的迷局中,註定要一個人付出,一個人接受,那麼就讓我做那個付出的人吧;如果註定一個人要被另外一個人所負,那麼就讓我做那個被負的人吧。誰叫我這個痴心的傻瓜已經打定主意,要跟隨他一生一世了呢?

不知不覺間,牛車已經抵達了盧溝橋。在寬闊的橋面上行進著,漢白玉的橋欄杆上,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石獅們靜靜地佇立著,默默地注視著我們。這些石獅們似乎被能工巧匠們賦予了生命和活力,一隻只簡直就像活了似的,有互相依偎的伴侶,有互相嬉戲的兄弟,還有調皮地趴在母親背上的小獅...看著看著,我禁不住百感交集:如果他不再是皇帝,我不再是皇后,沒有猜忌,懷疑,嫉妒和提防,洗盡鉛華,脫去榮耀,就和平常人家的夫妻一樣,溫馨地依偎在一起,坐看雲起,閒數落花,該有多好?

又過了一段路,前面漸漸出現了稀稀落落的人家,嫋嫋升起的炊煙,還有田園,果樹,到處都是生機盎然的綠色。接著,我遠遠地看到一眼水井,有農婦正搖著轆轤往上打水。這時候,我才感到口乾舌燥,於是對老農說:"大伯,麻煩停一下車,我去去就來。"

老農顯然看出了我的意思,於是遞給我一隻皮革的水囊,裡面早已空了,"拿著這個過去吧。"

我連忙道謝,隨後結果水囊,等停車之後,挪動著身體,小心翼翼地下了車。等我到達水井那邊時,婦人已經把水打了上來,扁擔上挑了兩桶水,顯然是準備挑水回去燒飯,送給正在田地裡勞作的丈夫填飽肚子。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能平平安安地活著,能吃口飽飯,能在秋天時多收個三五鬥,還有什麼敢奢望的呢?

農婦很是友善,用葫蘆的水瓢舀著水,將我遞過去的水囊灌了個滿滿登登。我順便打聽這邊有沒有辦法僱到車馬,她搖了搖頭,答案和我先前猜想的一樣,村子裡一匹馬也沒有。

無奈之下,我道了謝,重新返回車上,叫老農繼續驅車趕路。想想叫醒多爾袞才是當前要務,哪怕他醒來之後繼續發火,痛責我一通,狠狠地罵我一頓,我也只好忍著了,畢竟不能耽誤他們男人間的大事。至於他對我和多鐸之間關係的懷疑,眼下雖是個三人當面對質的好時機,不過想起先前他和多鐸視同仇敵的態度,估計把問題弄清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唉,走一步看一步再說吧。

我將動作輕柔地將手臂墊在他的後腦下,然後撥開他乾裂的嘴唇,將冰涼甘甜的井水一點一點地灌了進去。他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反應,也知道下嚥,然而意識上卻沒有半點甦醒的跡象,仍然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無論我怎麼呼喚也不肯睜開來一下。會不會我先前下手太重了些?可是我若不把他打暈,那麼接下來倒黴的肯定是我,誰知道這樣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接下來會不會把我撕個粉碎?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將目光轉向了躺在旁邊的多鐸,沒辦法叫醒哥哥,只有先叫醒弟弟了。"十五叔,十五叔!別睡了,快到家了,醒醒,快醒醒!"

沒反應,繼續呼喚,仍然沒半點作用。我看了看他那張被灰土和血跡掩蓋了本來面目的臉,不由得有些心疼,多爾袞剛才下手也太重了點,就算坐實了多鐸的罪狀,也用不著置之於死地呀,如果不是我在旁邊,這會兒功夫多鐸恐怕早就去閻王殿報道了。相信多爾袞清醒之後,後半生必然會一直生活在極大的痛悔之中,那我可就是天大的罪人了。

我用井水給形容狼狽的多鐸洗了洗臉,剛才挨了重擊的鼻子已然腫脹起來,我趕忙摸了摸他的鼻樑骨,這才松了口氣,還好沒有斷,否則麻煩可就大了,畢竟受傷事小,破相事大呀。

誰知道這心情一放鬆,手下就忘記了分寸,剩餘的水灌進了多鐸的鼻子,他的身子微微一個抽搐,緊接著,就猛地仰起頭,劇烈地嗆咳起來。

哎呀,我怎麼這樣不小心?我趕忙從後面將他扶了起來,替他拍撫著後背,"快點,都咳出來,別嗆到肺裡面去..."

劇烈的咳嗽持續了好一陣,這才徹底停歇。多鐸轉過頭來,怔怔地瞧著我,眼神也是迷迷朦朦的。我心下一驚,不會吧,聽說窒息時間長了會令人產生記憶缺失,他是不是想不起剛才發生什麼事情了?

"嫂子,"還好,他還很快認出我來了,不知道能夠想起剛才的事。我正半憂半喜地期待著時,他忽然低頭看到了捆綁在身上的繩子,頓時大驚:"...這,這是怎麼了,咱們是不是被抓起來了?"

看到我身上並沒有同樣的捆綁,多鐸更加疑惑了,接著目光環視,頓時傻眼了。他看到了稻草,白菜葉,驅車的老農和拉車的老牛,自然也看到了同樣被捆綁著的多爾袞,後者仍然隨著車板的晃盪睡得香甜。"這,這是怎麼了,我們怎麼會在這個牛車上?這繩子是怎麼回事?"他一臉快要哭出來的神色,連說話都不連貫了,身子也朝後面縮了縮,如被歹徒綁架的少女一樣驚恐不安。

"怎麼,你難道更希望看到陰曹地府和牛鬼蛇神嗎?看到自己還好好地活著,看著我和你哥哥也活得好好的,還不夠慶幸的嗎?"我給了他一個冷臉,沒好氣地說道。

"那,那是誰把我們都給綁起來了?是你嗎?"多鐸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繩索,掙了掙,沒能掙開。

老農回頭看了看大驚小怪的多鐸,"是你嫂子叫我把你們捆起來的,還叫我趕車把你們送回燕京去,"低聲自言自語了一聲,"這仨人還真是古怪的緊。"接著扭頭繼續趕車。

我板著臉,冷冷地說道:"你以為我喜歡這麼費事折騰嗎?要不是怕你們兄弟倆醒來之後再你給我一拳,我還你一腳,非要鬧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的話,我早就把你們扔在剛才的草窠裡自己走了,還用得著把你們都捆起來嗎?"

他呆了片刻,忽而警覺,扭頭看了看仍在昏暈中的多爾袞,這回說話倒是連貫了許多,"不行,你趕快給我鬆綁,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給你松了綁,難道等著你挾持我一道遁逃嗎?事情到了眼下的地步,你肯定覺得騎虎難下,必須走為上計了,是不是?"我一針見血地揭穿了他此時的想法。

多鐸現在笑得比哭還難看,"到了這樣的地步,走不走還是我自己就能說了算的嗎?"說話間,抬了抬頭,讓我看他那已經淤血破皮的脖子,"到現在還火辣辣地痛呢!你剛才又不是沒看見,他簡直著了瘋魔一樣,把我當成殺父仇人一般,險些把我掐死了...對了,我想應該不是他自己忽然醒悟,才松了手吧?否則他還會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地躺在這裡?"

我嘆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一動不動的多爾袞,"他也不是出於本意的,你當他真的想殺你嗎?若是那樣的話,他早就動刀子了,用不著那麼麻煩。再說了,換成隨便哪個,看到我們在一起,你又那麼關心我,不疑神疑鬼,懷疑我們有什麼姦情才怪。"

"姦情?他的臉皮倒也挺厚,還好意思指責我們之間有姦情,我倒要問問他,我和他,究竟誰最有資格,也最應該得到你才對!再問問他,究竟是誰先壞了規矩,不講兄弟義氣的!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當年...咳咳..."多鐸聽到"姦情"二字,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恨恨地說到這裡時,禁不住咳嗽起來,不得不中斷了話語。

我來不及細問他剛才究竟要說些什麼,連忙上前幫他拍撫著後背。他的咳嗽聲雖然漸漸低了下來,卻是很明顯地抑制著,以至於憋得額頭冒汗,神情異常痛苦,身子也禁不住顫抖起來。

見此情景,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幫他幫繩子解開,他這才松了口氣,但卻很快側身倒下,雙手緊緊地捂著上腹,蹙著眉頭,一聲不吭。

我見他忍得異常難受,於是連忙道:"別屏著了,趕快咳嗽出來,否則更難受。"

多鐸點了點頭,緊接著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直到咳出幾口混合著血絲的沫子來,這才稍許平定。

"是不是剛才又傷到了?"我本來想給他來幾句難聽的,叫他打消那些不應該有的念頭,不過看到他被多爾袞傷成這樣,心下又忍不住憐憫,埋怨多爾袞太過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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