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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清遠

一個清瘦的年輕僧人走了出來,他膚色微黃,身材矮,穿了件灰色的僧衣,脖子上掛了一串念珠。

天下聞名的清遠大師竟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人,而且他的樣子實在是再平常不過,這可是真人不露相。若在街市上看到他,根本不會想到他是個身懷絕技的一代宗師。

唯有那雙靈動而閃亮的雙眼讓人感到他的不凡。

看到來人,清遠大師冷靜的面孔露出少有的笑容,他柔聲道:“五姐,多日不見,快請進來。”

碧蘿一福道:“大師,蘿兒又來打攪大師清修了。”

清遠大師靜靜看了她一眼,微笑著頭讓她進屋。

與清遠大師目光相對的那一瞬間,碧蘿覺得心中的煩悶消散幾分,這便是清遠大師!永遠僅憑一雙眼便能讓人的心靜下來。

蘭替兩人倒上茶上,便躬身退出了。

碧蘿四下打量了一下清遠的屋子,還是一樣的床,一樣的被子,一樣的桌子。這間屋子從她第一次踏進就沒再改變過。彷彿是壁上的畫永遠靜止在畫成的那一刻了。

只有桌上的畫時常不同。

“五姐,病可好了?”

碧蘿回頭笑道:“多謝大師關心,病已全好了。”

快有三個月沒有來過了,清遠大師的桌上似乎換成了另一幅畫,碧蘿走了過去。

重巒疊嶂中煙雲繚繞,山中叢林密莽、蔓草雜綴,雲海間寺院依稀可辨。溪、流水、樓臺、水榭、庭院、別墅,一片江南秋色於畫中展現。

尺幅千里,幾米長的畫卷上竟將煙州的風景靈活再現。

碧蘿忍不住驚歎道:“太美了!大師筆法如春蠶吐絲,線條似行雲流水,整幅畫輕盈流暢。加上大師畫意天真平淡、品格高雅。簡直如神來之筆,大師真若董叔達再世,碧蘿真是佩極了。”

清遠笑道:“姐真是謬讚,我怎敢與董叔達相提並論。”

碧蘿笑道:“大師過謙了,現今天下誰人不知大師大名。蘿兒傾盡一生心力也不能達到大師一層功力。有時想想,大師收蘿兒為徒真是委屈您了,蘿兒不才有損大師的顏面。”

清遠淡淡道:“作畫本與做人一樣,皆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姐當日學畫也只是為了修身養性,何必有太多執著。萬事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姐只須體會其中的快樂卻不必事事強求有結果。就像姐琴藝天下無雙,也是緣分,又豈是他人可以擁有的。”

碧蘿了頭,轉身走到床邊,看到床邊架子上的七弦琴,伸手取了下來。

這架瑤琴是清遠大師最珍愛的,三年前清遠大師來煙雲寺時身上便帶著這架琴,除了此琴再無別物。

而碧蘿與清遠大師相識也是因為此琴,碧蘿當時一眼看到此琴便驚覺此琴乃琴中極品。便想請清遠大師割愛相讓。兩人因此而相識。

只是此琴對清遠大師似乎意義非同一般。三年來碧蘿在清遠大師身邊學畫,常會看到清遠大師有空便會心翼翼地將琴上的灰塵撣去,那心的樣子,彷彿手中抱著的是個剛出生的嬰孩。

清遠大師雖未將琴讓給碧蘿,卻允許碧蘿想彈時可以隨時來彈。因此碧蘿每當心煩便來寺中找清遠大師,一是與他聊天可以化解煩悶,二便是順便彈彈琴,琴聲也可讓她心情舒暢起來。

緩緩撥動琴絃,動聽的琴聲自指尖流洩。

清遠看著窗外的煙雲山凝神聆聽。眼前,時間彷彿倒退三年!如煙如霧的煙州,連綿起伏的煙雲山,惹人憐愛的豆蔻胭脂樹,煙州真的是太美了!走遍三山五嶽,他竟最愛這片土地。也只有這樣的水土可以養育出這樣如清泉般清澈的女子。

只是如今,他與她的緣分要到盡頭了!

他的任務已完成,他是時候離開了!

只是放心不下她,緣分雖然盡了,心卻從此牽掛在她身上了!

有痛又有甜,這種感覺他終於體會了,此生不覺有憾事了。

提起畫筆,他細細思量了一會。

然後屏氣凝神,一揮而就。隨著琴音結束,清遠最後一筆也恰好收回。

碧蘿一曲結束,轉眼看向清遠。只見他呆呆看著桌上的畫一動不動。碧蘿走了過去,低頭一看。

畫上多了一位端坐撫琴的少女,少女撫琴姿勢優美,眼波流動之際神采飛揚。姣好的面容、動人的身姿,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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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女飄逸的眼神中卻隱隱流露一絲憂傷,這淡淡的憂傷在整幅畫中如同情感的轉折,本是一幅明快的山水圖,卻被少女憂鬱的眼神帶出了哀愁的氣息。可是——整幅畫卻因此而更加生動起來。

看畫人的心緒不由會被少女撥動。

——畫中少女與碧蘿竟有五分形似八分神似。

是她嗎!

清遠看著畫中少女輕聲問道:“你心事很重,連聽琴音都可深深感知——卻反讓這幅畫有了靈魂,蘿兒!因為你才算完美!”

他一語雙關,即畫又他自己,只是碧蘿卻不知他的心意。

但卻也感激他對她的珍愛!

“到底又出了什麼事,你這麼難過?”

碧蘿有些哽咽起來,在他面前,她總是最自在的,所以也是最坦誠的。

三年來,他們之間不止是師生關系,更是摯友——可以心裡話的朋友,碧蘿更是依賴他淡化對父親的困惑。如果沒有他在一直在身邊開解,碧蘿的心只怕不知迷失在哪裡。

他懂她!

碧蘿跌坐在椅子上緩緩將婚事的事跟他了。

清遠聽完微微皺了皺眉頭,他記得碧蘿曾過她爹爹要將她嫁給她的表哥,她到嫁給表哥一事時還不至於這麼排斥。

“那你表哥呢?”清遠問道。

碧蘿淒涼一笑道:“表哥家怎比得上齊王府位高權重。爹爹不會白白浪費嫁給齊王府的機會的。我只怕這個訊息會傷了表哥的心。

——其實,師傅!如果可以我誰也不想嫁,我真想皈依佛門,清清靜靜度過此生。如果可以跟著師傅你遊遍大好河山,同你一起畫遍天下美景,此生也不算虛過了。”

清遠看著她略略激動的面龐,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是這樣想,然而世間一切皆不是隨心所欲的。

第一次在煙雲寺看到她就驚訝於她的美貌,連他這樣一個清心寡慾的僧人也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待知道她原來是碧青天的女兒,他就知道她終不能只做個平凡的女子。

上天既賜予了她這樣美麗的容顏,又讓她做了碧青天的女兒,就不想只讓她做一個普通的女子。

剛與她相識時,他還曾帶著些利用的私心與她相處。可是後來現她竟是個難得的好女子,更喜愛她清淡柔韌的個性,慢慢竟因相互欣賞彼此才華而真正成了知己。

“世間一切皆是緣又都不是緣,全看你怎樣把握。

然而緣分終不可強求,不論是父子間夫妻間,所有一切緣分都是不可強求的,蘿兒你要明白唯有隨遇而安才不會受太重的傷。”

“我沒有過多要求什麼,我只希望我的爹爹可以象其他的父親一樣,可以將兒女的心放在他心中。可以在意一下我們的感受。

在他眼中,權利比什麼都重要,我們只是他向權利靠近的棋子!”

著,不禁潸然淚下。

碧蘿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來,輕輕抖動的身體將她內心苦苦壓抑的傷心緩緩洩露。

清遠知她心中對她父親的感情一直錯綜複雜。

輕拍她的肩頭,他也幫不上忙。她與她父親之間的心結只有她二人才能解開,也可能今生都無法解開,因為碧青天確是一個認準方向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現在不如讓她痛快哭一場,這比任何的開解都要有效。

這一哭就哭了半個多時辰,待到碧蘿終於平靜下來。清遠走到琴架上將琴取下,然後同桌上的畫放在一起,道:

“對令尊你不要太過強求,一切皆有因果。無論你嫁給誰都是前世的因換來今生的果。你只須平常心對人對事,那王爺為人或許不錯,你若太在意你父親的決定而一味反對,反錯失姻緣也不好。”

碧蘿輕輕道:“我只是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不想任人擺佈。”

清遠聽到這回頭看著碧蘿,那瘦弱的身體尚未體驗人世的險惡,單純以為以她之力能改變命運,卻不知命運在她出生之日起已運轉,她若想扭轉必傷痕累累。

一直欣賞她的冰雪聰明,如出水芙蓉般生於濁世卻清新高雅,但這也會是讓她受傷的最大原因。不肯隨波逐流,如江河中的一片葉子,如何抵擋得了滔滔江水。

自己有心想要保護她,也只怕沒有這個能力和機會了。

以後一切終須靠她自己了。

抬頭不再看她,淡淡道:“我本以為‘十月煙州圖’不能按我心意完成,卻不想你今日會突然造訪,可見老天待我不薄。雖沒有時間再仔細琢磨,但此畫終於完成,我也無憾了。”

碧蘿見他怪怪的,有納悶,剛想問他是怎麼了,又聽他繼續道:

“你我師徒一場,我沒有別的紀念,此畫連同此琴一併送給你了。日後你見到畫便如見到我一樣,煩心時便彈彈琴——這架琴叫‘天音’。

為師今日所的話你可要記在心中,你不要太過強求他人、苛責了自己。

為師走後,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

碧蘿在他身後答道:“師傅的話,蘿兒一定牢記於心。”

清遠背對著她了頭,他身子挺了挺,似還有話要,卻又忽地轉身大步走到門前,開門闊步而去。

碧蘿沒想到他突然走了,一時間呆住了,想到他剛剛一番話竟似辭行之言。不由想到三年前他突然來到煙雲寺,今日該不會也想突然離開吧。

“為師走後,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碧蘿這才恍然大悟,師傅真的要走。

她一直只顧著自己的傷心,卻未覺師傅今天也有不同,竟然沒有現師傅要走。她真是太自私太遲鈍了。碧蘿陷於深深的自責中,她不放心清遠就此走掉,至少她要知道他出了什麼事,或許她能幫他。就算他真有急事要離開,她也要問問他何時回來,日後怎麼聯絡。

轉眼看到那架‘天音’,這是師傅最寶貴的東西,她怎可奪人所愛,沒有它,師傅難過時怎麼辦,這麼貴重的禮物她怎能收。

她真是傻,師傅待她這麼好,她竟然連師傅的難過都未現,想到這,碧蘿抱起琴向外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