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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_第十章 萬葉千聲皆是恨

第十章 萬葉千聲皆是恨

我暈頭轉向的,也不知道究竟被扛到何處,只是感覺他們進了個院子,然後是開門的聲音。許是陰雨的緣故,房間裡的氣味不大好聞,像是長黴了後又被炭火炙烤燒焦的味道。

他們將我扔在地上,直接用刀子劃開了麻袋,兩名大漢粗手粗腳地把我架起來,弄成個大字綁在一張鐵床上。我沒有掙扎,眼睛左右亂瞟,看到炭火中燒紅的烙鐵,看到各種令人駭然的刑具。

我無力地將頭垂在鐵床上,看著頭頂青黑的牆面,我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既然他們沒有馬上殺我,而是選擇折磨我,乃至有嚴刑逼供的架勢,那麼不是要逼我去做什麼事情,就是要從我身上獲得什麼東西。

如今我這樣一個人,可以說是生無所戀,除了疼痛沒什麼東西真的能觸動到我,而躲避疼痛的方法再簡單不過,死掉就可以了。

我暗暗下定了決心,伸出舌頭試著找個合適的咬斷它的位置。不過我現在嘴巴還被繩子勒住,只能這麼比量比量,我發誓如果綁我的人準我說話,我一定要用最難聽的話先罵個痛快,然後華麗麗地咬舌自盡。

可我沒想到的是,進來的這個人是個中年婦女,穿得十分體面講究,而當她站在鐵床一側,俯身令我看清她的容貌的時候,若非嘴巴不自由,我會驚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顧且行的親孃,父皇的結髮妻子,當朝皇太后。

太后叫人鬆開我的嘴巴,我將準備好的破罵忘到了九霄雲外。

有人端了鋪著棉墊的椅子過來,太后矮身坐下,不失雍容地微一抬手:“開始吧。”

她這個開始,說得比吃飯喝水還要無所謂。

隨他而來的一名男子手持烙鐵靠近,我緊張地抖了抖身子,扭頭看著端坐一側的太后,口氣放得軟一些:“太后……”

“想知道為什麼嗎?”太后問我。

我看著她,投去疑似哀求的眼神,那燒紅的烙鐵就在眼前,一名男子除掉我身上的蓑衣,正要將衣裳剝開。

“不要。”

“不要嗎?”太后垂首吹著茶盞裡的浮沫,不經意抬眼看看我,將茶盞放下時,嘆了口氣,“把清君策交出來,哀家便讓你死得好看些。”

太后想要清君策,無非是為了她的兒子,但這種手法太過極端,簡直是對顧且行的侮辱。我甚至是相信顧且行的,我相信他不會做出任何有違君王之道的事情,我相信那清君策終將是個擺設,太后如此做,卻是不相信自己的兒子了。

我對這個行為非常不屑,便扭頭不再看她。

正打算咬舌頭的時候,嘴巴被人狠狠鉗住,太后在我耳邊冷冷道:“哀家說的話,你沒有聽明白嗎?現在豈還輪得到你來選死法兒?”

猩紅的烙鐵壓下來,我閉上眼睛,感覺胸前的衣物被人粗暴地撕開,一股灼熱已經慢慢貼近皮膚。

太后說她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否則這副蠱惑聖心的冰肌玉膚,當真要糟蹋了。我心裡冷笑,不願發出任何聲響。看來太后並不糊塗,我和顧且行的那些事她也早看出來了。如此,她更不可能留我。

終歸都是要死的,死了就是一堆白骨,再好看有什麼用呢。

那烙鐵印上來的時候,我聽到嗞嗞啦啦的聲響,鼻尖嗅到焦煳的味道,那疼痛令我幾欲昏厥,一拉一扯間,彷彿就要萬劫不復。

烙鐵拿開時還粘連著皮肉,我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豆大的汗珠將頭髮濡溼。

太后依舊不動聲色地飲著茶,冷冷道:“不愧是珺娘的女兒,同那個賤人一樣硬氣!”

我側目看著她,母妃,她說我母妃。難道母妃也曾受過這樣的蹂躪,也是她做的嗎?

“繼續。”太后冷眼吩咐,她的神態告訴我,她想弄死我,比捏死螞蟻還要容易,而她要折磨我,便等同於將我打入煉獄。

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終歸是要被她弄死的,又何必在乎死前這點兒折磨。現在是她怕我請出清君策剝奪他兒子的皇權,剝奪掉她謀劃了一生的榮華,我有什麼好怕她的。

行刑的人拉開我另一側的衣襟,正要下手時,太后抬手阻止,她走過來,用帶著甲套的手指劃過我的臉,話語陰冷毒辣:“多漂亮的一張臉,簡直同那賤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哀家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花容月貌,這是女人最好用的利器。”

冰涼的甲套落在我的眼角:“還有這雙眼睛,哀家最討厭這雙眼睛,會說話似的,也難怪哀家那不成器的兒子會被它蠱惑。”

聽到顧且行,我的目光不禁閃爍,曾經我多麼討厭那個人,可現在聽到他的名字便會產生一種安全感。

“指望他來救你嗎?別做夢了……”

太后的指甲在我臉上用力刺入,血痕如淚水在臉上流淌。她退開兩步,用帕子在鼻前扇了扇焦煳的氣味,對手持烙鐵的人吩咐道:“便從這裡開始吧。”

我的眼睛……

煅紅的烙鐵伸過來,我在上面清晰地看到已經燒焦的血肉,它一點兒一點兒地壓上來,將我的視線封住。

“怕,就把哀家要的東西交出來,至少還能在皇上心裡留個好點兒的念想,就像你母妃一樣。”她將擦過甲套上血痕的帕子隨手扔進炭火中,站在幾步外端詳著我的臉。

怕,怎麼可能不怕。就算一心求死,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不怕,尤其是在那烙鐵一寸寸朝眼睛逼近的時候,心裡那只掌管恐懼的怪獸,逐漸揚起頭顱,它令我喉頭發癢,逼迫它說出意識中並不想說出的話。

“我數到三!”

是不是所有的壞人都約好了,在這個時候總要象徵性數三聲,而這三聲裡會發生很多事情,足以阻止最悲劇的結果發生。

救我的人沒有讓我等到第三聲,他們出手極快,一把迷煙幾乎就放倒了所有人。領頭那個衝進來時,先在手持烙鐵的人手腕上踢了一腳,烙鐵落在角落裡,與地面摩擦火花迸射。

室內亂成一團,刀劍乒乓,但始終沒有揮到我身上,似乎有個人一直在我附近保護著我。太后的人並沒有戀戰,他們迅速帶著太后從另一頭的院門撤離,室內的毆鬥停止,我想要看清楚救我的人,剛睜開眼睛,便被人用手指在胸口戳了兩下,歪頭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用力睜著眼睛,可是什麼都看不到。我差點兒以為自己真的瞎了,抬手摸了摸,才發現是眼前蒙了條黑布。什麼人救了我,蒙上我的眼睛做什麼,難道是另一撥壞蛋?

我想將這該死的布取下來,手腕卻被人按住。那隻手不由分說地將我的手掌塞回被子裡,然後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來一些,衣裳被人撥開。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他不說話,手指繼續在我身上動作著,欺負我不能動彈,直接將我上半身的衣裳都褪了下去。我含羞欲死,但又沒想到當真有人懂得點穴之法,不用捆綁就能將人束縛住。這綁了我的定是個能人,而這樣的能人,擁有如此神技,總不會只是為了採花?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對我無禮,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覺得身上冷颼颼的,除了褻衣什麼都不剩了,雖然我現在的身體破破爛爛的,可我本能地認為身旁這位是個男人。

那人指尖游到我胸口,在兩處地方點過,倒是沒有用力氣,然後豎起一根手指在我唇間,意思大概是,我再廢話就要點我啞穴。

我身上有些傷口。

這個人在我身上動針,他按著我的肩頭,一針一針將手臂上的傷口刺穿、縫合。他也許是怕我動,但其實我現在根本就不能動,只是他這麼按著我的時候,那疼痛的感覺因為他掌心的力氣得以釋放。

數十針扎過去,尚且可以忍受。而且此人動作嫻熟,不是女紅高手就是醫藥專家,他刺得又細又快,我真懷疑是要在我胳膊上繡出個花樣子來。

即使這樣還是會疼,剛開始我忍著,後來他用指腹摸了摸我的嘴唇,我隱約領會,他是想告訴我,痛就說出來。

“你是啞巴?”

他沒有反應。

“你把這該死的黑布拿開,我想看看你。”

他還是沒有反應。

我便開始懷疑了,這個人要麼長得特別醜,不願被人看見,要麼就是有其他的原因不敢讓我看見。我使勁抽了抽鼻子,除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和血腥味,什麼也聞不見。

我還想繼續說話,他便塞了塊糕點在我嘴裡。我確實也餓了,大口大口嚼起來,嚼得滿臉碎渣,他不時會伸手過來幫我擦一擦。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一個人的名字,正要開口說話,又一塊糕點塞進來。

我還在發燒,雖然房中燒了炭火,身體依然由裡到外地冷。

胳膊上的傷口縫好後,他輕手輕腳地敷了藥粉和藥沫,將我的手臂一圈一圈纏起來,似乎纏多少圈都不夠似的,我覺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讓他纏成蠶蛹了。我心裡頭不大樂意,想要抱怨,他在打結時狠狠一用力,疼得我差點兒咬到舌頭。

而後他便開始處理那片燙傷,他將一塊打溼的棉布靠在我鎖骨下,皮肉一陣酥酥麻麻地冷,我抖了抖。他終於開了口,聲調是陰陽怪氣的,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個男聲,他說:“忍住。”

那是用鹽水泡過的棉布,他從一側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擦拭凝結的血痂,那種疼伴著癢,比被烙的時候好不到哪裡去。

我已經懶得同他說話了,嘴皮都快咬破了,而他的動作那麼輕,幾乎連呼吸都聽不到。

若說是我運氣好,碰到了懂岐黃之術的英雄好漢,見義勇為或是見色起意救了我,這樣狗血的事情我絕對不相信。我想這個人一定認識我,他或者命他救我的人,一定是同我相熟的。可是他們又不想讓我知道。

而這樣一個,如此小心翼翼,連呼吸都能控制住的人,我只認得一個。

他用針一點一點挑出嵌在皮肉裡的碎渣,那是烙鐵所留下的,如果不這樣處理,即使這傷口以後長好了,也會留下猙獰的傷痕。

每次下針都恰到好處,不傷及傷口以下的皮肉,他一邊扎一邊柔柔地吹氣,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多餘的疼痛。只是這樣挑針必須做得相當細緻,傷口雖然還沒有半個巴掌大,挑起來卻是千針萬針,我的疼痛不由分說,房間裡瀰漫著緊張。

一滴液體落在我身上,我腦袋燒得糊塗,傻傻地問:“你哭了?”

那人手上一抖,刺得我皮肉生疼,我想了想,應該是他做得太過細緻小心,緊張得流汗了。

這挑起來便是半日光景,在這期間因為怕傷口再度結痂,他必須反覆用鹽水擦拭,終是將我疼出眼淚來。

我一邊哭一邊想起在地下密室落難的時候,容祈幫我處理腳底的傷口,我問他懂不懂岐黃之術,他說只是些皮毛,防身用的。

騙子!他一直都在騙我!他爹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醫,他怎麼可能不繼承衣缽。

我不去體會這一針一針的溫柔,只當他是在用針扎我,他將我扎得千瘡百孔,連死的機會都不留給我。或許我對他還是有用處的,唉!

敷藥包紮之後,他又將我抱起來,要喂我喝藥。我緊閉著嘴巴,不肯順從,他便鉗住兩頰將我的嘴巴掐開,硬生生地灌進去。我動不了,眼淚越流越兇,藥湯喝了半碗灑了半碗,他用棉布擦去我身上的水痕,我終是抽著鼻子哽咽道:“你是容祈……”

他還是沒有說話,令我平躺在床上,拉好被子就離開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秋雨斷斷續續,打在房簷上,和著炭火燃燒釋放的宜人香氣,催人安睡。

然而現在多麼厲害的催眠香劑也平復不了我複雜的心情,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體逐漸有了知覺,我費勁地坐直身體,摘掉矇眼的黑布。

這是處陳設簡單的廂房,桌上擺著瓶瓶罐罐的藥品,小窗外樹影婆娑,夜色濃稠如墨,這房舍彷彿身處密林之中。我想下床看一看,門卻被人推開了,走進來的是一高一矮、模樣清秀的兩名年輕女子,她們一人端著裝了熱水的盆子,一人捧著身乾淨衣裳。

我警惕地看著她們,高個兒的那個將盆子放下,笑吟吟地說:“公子說得沒錯,姑娘這個時辰果然醒了。”她說著倒了杯溫茶遞給我,舉止落落大方,既不失了恭敬,也沒有尋常丫鬟的拘謹。

我將茶杯捧在手中,澄碧的清茶,茶葉已經被過濾乾淨,溫度正也適宜,不涼不燙。

清茶爽喉,清醒了許多,那高個兒的接回杯子,便要來脫我的衣服。我往牆角縮了縮,瞪著眼睛看她們,拒絕寬衣:“你們是什麼人?”

兩名女子並不回答,彼此交換了個眼睛,相互配合著三下五除二就將我剝了個乾淨。

她們從溫水裡撈出帕子,擦拭我的身體,我本能地扭動反抗,矮個兒那個便按住我的手腕,冷冰冰地警告我:“姑娘還是配合著些,免得平白吃了苦頭,奴婢可不像公子那般懂得憐香惜玉。”

這個矮個兒的態度明顯沒有高個兒的和善,大約她很不喜歡我。

而她們提到公子的時候,好像很是尊敬,我只能任由她們擺佈著,問道:“公子?是誰?”

手臂上纏緊的棉布又被一層層解開,高個兒那個用溫水擦拭了傷口後,換上新的傷藥,她的手法很輕,低垂的眼睫如蟬翼,她說:“公子是塞外神醫古泉汗王的入室弟子,姑娘放心,只要細心照料,這些傷痕都是可以消除的。”

我何時又結識了這等了不起的人物,古泉汗王不正是賀拔胤之的老爹?起先我已經確定了那人便是容祈,而現在我實在無法相信,容祈和漠北還有這樣一層交情。

“我要見他。”我說。

她們不說話,我便又一字一字地重複道:“我要見他!”

高個兒那個將我身上的各處傷口清理完畢,換上了乾淨的衣裳,終是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公子要奴婢轉告姑娘一句話,‘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如今公子已經離去,待姑娘這病休養妥當,便會將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這之前還請姑娘不要為難我們。”

安全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后真心要殺我,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無論如何我是要再見那人一面的,反正活著對我來說也沒多大意思了,如果他真的是容祈,我想我會殺了他,和他同歸於盡。到了下面,無人打擾,我們再仔細清算這筆賬。

既然他們那公子這樣緊張我,若是我病情有所惡化,他便有可能再度出現。我本想用假裝舊疾發作的老辦法,可看得出來這個高個兒的女子是懂些醫術的,只消在我脈上一診,加上我有這方面的不良記錄,很容易就會被識破。

我只能鋌而走險:“我餓了。”

高個兒那個淺淺一笑,似乎很滿意,她問:“姑娘想吃什麼?”

“醉炙雞,我要吃醉炙雞。”

兩名女子又對視一眼,矮個兒那個什麼都沒說,冷著臉便出去了,大約是去給我買雞。

醉炙雞是帝京一家食鋪的獨家名菜,帝京裡的人無人不知曉。我讓她們去買它,一來是可以根據她這一來一去的時間,推算出自己此刻與帝京的距離,二來便是,醉炙雞中有一味調料,是我天生便不能吃的。

少年不知情時,我曾貪嘴吃了一整只醉炙雞,回宮以後便引得咳疾發作,太醫忙活了好多天才把我從閻王殿里拉回來。

後來我再不敢吃,身邊人漸漸也就淡忘了。

房中新換的蠟燭燒了一半,矮個兒的侍女便拎著食盒進來了,盒子裡裝的正是我要的醉炙雞。

我想這沒準兒就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餐了,就算形同毒藥,也為了飽腹之感大口大口地撕咬下嚥。看著我這乞丐似的吃相,那高個兒女子捂唇淺笑,不時提醒我吃慢些。

我吃得油光滿面,用袖子隨便一擦,吩咐她們出去,我要睡覺。

我是睡到半夜生生咳醒的,因為身子過於虛弱,此次舊疾發作得便更兇猛,沒多久就咳出血絲兒來了。高個兒的給我診了脈,這才開始著急了,找些湯藥給我灌下去,依然沒有效果。

我咳得昏天暗地,連插在頭髮上的白玉蘭髮簪都從髻裡滑掉了,我將它收好藏在衣服裡。

那矮個兒的終於看不下去了,氣急敗壞地推門走了出去。

我的目的輕易便達到了,她們口中的公子出現的時候,戴著半截銀面具,下頜線條美好,薄唇微抿,像銜著淺淺的笑。

高個兒侍女從背後抱住我,讓我咳嗽時身體不必有太大的震盪,好方便公子給我診脈。他的手指在我腕上滑過,指腹冰涼而柔軟,我看不到面具下的表情,也許皺起了眉心,我只能看到他的唇抿得更緊,那是一個擔憂的弧度。

他忽而轉頭看向放在一旁的食盒,垂在床上的拳頭握緊,面具下的眼睛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他轉身離去,攜起一陣狂躁的冷風。

後來他們將我按住施針,用盡各種手段令我不必再咳嗽下去,只是大家心裡都明白,我這病病在肺腑,而非嗓子,如此只是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我不停地問那男子問題,他一句都不回答我,只是專心在我身上扎針。

他每次抬手,身旁的兩名侍女立即會意,將他要的東西送到手裡去,因而他也不需說話。

有些穴位紮上去很疼,我咬牙堅持著,對他說:“事到如今,你同我裝還有什麼意義,容祈?”

他側目看著我,手指繼續在針端旋轉,又一針被扎進皮肉。

“你不準我死,是因為我還有用,你要用我要挾皇兄,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他看著我的目光泛著陰寒,我繼續諷刺道:“你算什麼,不過是個出賣色相的,比倌院裡的小倌還不濟!”

那矮個兒的脾氣暴躁些,撬開我的嘴巴塞了塊帕子進去,男子看一眼,算是默許了。

我抗拒著扭了扭腦袋,矮個兒的抬起手來要甩我巴掌,又被男子瞪回去。他深深看我一眼,嘆了口氣,繼續扎針。

我被他們按了很久,身子都僵硬了,那針終於扎完了。他示意侍女將帕子拿開,端了碗藥要給我灌下去。

我拼命地搖著頭,就是不肯喝。湯藥灌進去,再使勁吐出來,折騰了好半天。他將藥碗朝地上重重一摔,命兩名侍女出去。

“你要幹什麼!”他終於扛不住了,面具下的目光如潮水翻湧,燭光下我的身影,在他的瞳孔中恍惚不清。

我再次聽到了容祈的聲音,他大約已經不想再隱藏什麼了。可是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我卻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為什麼還要救我,讓我這麼死了不是很好嗎,除非還有新的目的。

我搖著頭,眼淚兀自掉下來:“不是,不是你,你不要管我,你滾!”

我從床上跳下來,拔腿就往門外跑,身上還扎著好多銀針。他不敢抱我,只能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我赤著腳在地上站著,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有了這麼大的力氣,雖然不能掙脫他的手掌,我轉身拉住他的衣裳,用力撕開他的衣襟。

我看到滿身斑駁的傷口,他的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傷痕,那是被山洪的碎石所擊打,在身體上留下的。

他終於松了手,在我怔愣的目光下,摘掉半張面具,他的臉,從額頭到脖頸,體無完膚。

我不相信,撲上去在他的身體上抓撓,我想這些傷口必然也是他的偽裝,我要將這層醜陋的皮囊撕下來,我不準他再欺騙我!

我撓得他滿身血痕,他像個柱子似的站在原處,不閃躲不迴避,由著我發瘋發洩。就在我這麼撓的時候,他已經將我身上的銀針拔掉,直到終於將我擁進懷裡。

那雙手掌依舊有力,曾經輕易就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安,可現在被他抱著,卻是針扎一般的疼。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只記得曾經,他是如何用偽善完美的皮囊欺騙了我。

我理所應當地恨他!

可是他不準我走,我逃不掉,我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死了!

我用力將他推開,淚眼矇矓地望著他,而他的目光中沒有波瀾,平靜得讓我覺得窒息。我從衣裳裡取出那枚白玉蘭簪子,將藏在簪底的玉印拿出來,我問他:“就是它嗎,你做這一切,想要的就是它嗎?”

他的目光終於抖了抖,落在我的指尖,我能看出他的渴望。這號令鬱王爺殘部的兵符,他和秦子洛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就是它了。

我以為我會殺了他,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能殺了自己。

“想要它,就從我的屍體裡取出來吧。”我冷笑著,讓語調儘量顯得雲淡風輕。我退後一步,他站在原地用大霧瀰漫的目光看著我,他一定想不到我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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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將玉印塞進嘴巴裡,他驚愕地領悟了我的意圖,走過來撲向我。我睡了那麼久,彷彿醞釀了渾身的力氣在

此刻爆發,我拼命地往外跑,那門是朝外開的,我硬生生撞了出去,他踉踉蹌蹌地追出來。

大雨瓢潑,瞬間打溼了頭髮和衣裳,我看到站在院落裡的影衛,他們圍成一個大圈子,將我的去路徹底擋住。

我嘴裡含著塊冷冰冰的石頭,回頭看著他冷笑。

“且歌!”

我這個人做事不專心,吃飯常常噎著,玉印滑過咽喉的時候,因稜角打磨得很圓潤,其實和不小心吞了糖塊差不多,就是個頭稍微大了點兒。

但我已經喘不過氣來,胸口像是被填滿了,過於憋悶的感覺令我不得不大張著嘴巴。大雨中視線越來越暗,我彷彿看到死亡的神明向我招手。

就這樣去了嗎,在他的眼前,我想如果他曾經對我,哪怕有過一瞬間超乎利用的感情,我的死便會成為他此後的折磨。如此,我便心滿意足了。

聽說人死後靈魂不會馬上離開身體,只是不能動了,眼睛睜不開但是靈魂可以看見,甚至可以感受到疼痛,那麼他為了這玉印將我的身體劃開的時候,我是不是還會疼呢。我會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將過往撕裂,我將自己血肉模糊地呈現在他眼前。

如果他滿意我的死亡,滿意我用這樣的方法將禮物送給他,我也不會化作厲鬼糾纏。我白愛了,我會離去,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身體就要倒下去的時候,容祈還是抱住了我,雨水流過他臉上的傷痕,我看不清從他眼尾流下的水滴蘊含怎樣的情緒,他大吼著、咆哮著,命令我:“吐出來,吐出來!”

他傻嗎,被噎死的人如果能將噎死自己的東西吐出來,就不用死了。

他從背後將我抓住,手臂扣在我的腹部,又像是要將我拎起來,一下一下地撞擊,撞得我心肺都快碎了。

我知道他要用這辦法讓我吐出來,哪怕是喘不上氣了,我盡力閉緊嘴巴,令卡在喉頭的東西得以下嚥。而我每下嚥一寸,他的撞擊又將它逼上去一寸,這種折磨還不如讓我死個痛快算了。

這麼下去,不噎死也要被他打死了,身體的每一寸氾濫著劇烈的疼痛,手臂上縫合的傷口幾乎被掙開,鎖骨下成片凝固的瘡痂撕裂,而整顆腦袋,因為無法喘氣、無法承受這樣的撞擊,幾乎木成一團,無法思考,只是感覺它好重,我就要撐不住了。

啪。

青石鋪就的小院裡,玉印與地面碰撞,發出乾脆的聲音,雨水迅速沖刷掉那些從我口中帶出來的黏稠液體。我終於沒能拗過他,被他撈在手臂上,彎身嘔吐。

我吐得天昏地暗,就像吃了最噁心的東西,這身體是個嘔吐的機器,褐色的湯藥,尚未消化的醉炙雞,能吐的都吐出來了,鼻子裡灌滿了腥氣和藥味。

大雨中那矮個兒的侍女跑過來,大聲提醒道:“公子,來不及了,官兵已經搜過來了!”

容祈抱著我的手掌松了松,又急忙用力將我撈緊,問道:“誰的人?”

“是皇上親自帶人來的。”

片刻的沉默,我還在盡心盡力地嘔吐,他一把將我抓起來,扶著我的肩頭,眉心擰成一團。

我睜著迷濛的雙眼看著他,那張破碎的臉,他的英俊從不曾因這些傷痕減少分毫。就在我恍惚的瞬間裡,他閉上眼睛重重將我推開,我身子不穩,直直跌坐在地面。

他用帕子蓋住地上的玉印,將它撿起來握在手中,再不多看我一眼。

我幾乎是用匍匐的姿勢,看著他消失在山林中。

身上撐開一把巨傘,擋住了冰冷的雨水,自然還是溫暖不了逐漸冰冷的心。我的目光還是不爭氣地朝容祈離開的方向看過去,或許某個瞬間在心裡期盼,回頭,哪怕一眼,一眼也好……

其實我內心裡,給了他多少次解釋的機會,也許是情情愛愛的小本兒看多了,我總會自然地想到那些段子上去,他是不是有苦衷?他總該對我有絲毫的憐惜,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於心不忍。

顧且行把我抱起來,我縮在他的懷裡,像一隻受傷的小狐狸。沒有了雨水的沖洗,血液從傷口處暈開,大朵大朵成片成片,好像怎麼擦都擦不淨,我的身體早已經斑駁,有那麼多呼之欲出的絕望,只能用血液來傾訴和詮釋。

我又住回嬌華殿,傷口在雨水中泡得發白,太醫解開棉布看過,他說我手臂上那條口子,若非之前處理的人功底深厚,這片皮膚只怕只能剪掉了。我從鬼門關外走了一遭又一遭,聽到這些的時候也不覺得心驚肉跳,顧且行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再看鎖骨下的傷,如今還能清晰地分辨出是被烙鐵燙傷的痕跡,依舊是託了容祈的福,否則我就要嚐嚐被剜肉的滋味了。太醫問我這傷口是誰處理的,我不願回想不願說出容祈的名字,便斂目沉默。他還說,這樣的處理手法,那人算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岐黃高手了。

容太醫的兒子,果然青出於藍。

我這病是不見好了,傷口恢復得也很慢,因吃了醉炙雞而引發的舊疾,在這種全方位的折騰下,一發不可收拾。

顧且行便成日皺著眉頭守著,每次太醫過來給我處理傷口,他心痛地在一旁看著,太醫離開以後,總要問我究竟是誰下的毒手。

這兩日太后都沒來搭理過我,約莫是在等我自個兒病死。大約人混到了她那個地位,也根本不怕我胡說,大不了就是死不認賬,再不濟就是翻臉,顧且行又不能拿她怎麼樣。

顧且行待我已經很好了,這個啞巴虧我自己咽下去便好,總歸生死和折磨都不再重要。

顧且行惱了:“是不是他?這個時候你還要護著他!”

他說的應該是容祈,其實我大可以繼續沉默的,就讓顧且行以為是容祈便好,他必然會幫我討回公道的。我卻終是搖頭否認了,顧且行的暴躁脾氣,若是認定了這個答案,當天就會派人誅了靖王府的老弱婦孺。

他有千萬種方法讓容祈嚐到更多的痛苦,只要能夠找到容祈,他也有更多讓自己覺得解氣的折磨容祈的辦法。他也許會將容祈五馬分屍,也許會把他活著扔去喂野獸,也許會用炮烙,也許會千刀萬剮凌遲個十天半月。

可是這樣,真的就能解得了心頭的怨恨嗎,至少解不了我的。我不管容祈什麼時候死、怎麼死,我只念著一件事情,他必須死在我手上,哪怕是我做了鬼。

想著做鬼也可以報仇,我對活著就更沒多大寄望了,我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虛弱到上個茅房都得有人扶著身子。我的身體裡像是藏了個冰窟,源源不斷地釋放著寒冷。

除了早朝,顧且行所有的時間都逗留在嬌華殿裡,白天我在床上睡覺,他在案後批公文,晚上我還在床上睡覺,他在床邊看著我。

好幾次半夜醒來,都是因為放在被子裡的手,被他握得太疼了。他睡著的時候表情不大舒展,看著有些痛苦,就像是被魘住了。他緊緊地抓著我,不知道是在為自己尋找救助和出口,還是怕我會跑掉。

英俊挺拔的大好青年生生熬成個病秧子模樣,我看著難過得很,這一難過,就牽動了心底的留戀。我覺得我要是就這麼死了,顧且行得多痛苦啊,他這麼多年唯一的樂趣就是同我作對,現在我們終於要冰釋前嫌了,我就這麼腳一蹬過去了,換了是我也很難以接受。

顧且行終是請來了甘霖皇叔,我當時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整日倚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人忙忙碌碌。我每日嚴格遵照醫囑,該吃的藥一滴也沒有漏掉,可這病還是不見好。

就連甘霖皇叔也沒有辦法,我母妃當年是中毒,而我這是胎裡帶的,說不清到底是病還是毒。

甘霖皇叔說,學醫也是術業有專攻的,說著又提到了他的師祖醫玲瓏,醫玲瓏又只有兩名弟子,甘霖皇叔的老孃和塞外神醫古泉漢王。

雖是同支所出,但學的技藝卻不大相同,而古泉是賀拔胤之的老爹,且當了漢王以後早不治病救人,改殺人放火了。如今顧且行要是為我去求古泉那老頭子,少不了付出割地賠款嫁公主的代價。

我就真的禍國殃民了。

我在旁邊聽著,虛弱地道:“容祈……把容祈找來。”

晌午過後,顧且行命人將錦颯郡主鬱如意接進皇宮,並以我無人陪伴為理由,將她直接扣下了,算是用以警告秦子洛的人質。

我知道顧且行暫時沒有收拾秦子洛,只是將他軟禁起來,一來是要穩住容祈給我治病,二來是顧及秦家的百萬大軍,三來是在尋找時機,將鬱王爺散落的舊部,一網打盡。

當初的鬱王爺真的很有本事,他的舊部不只殘留在民間,各地官員乃至朝堂之中,都有尚未驗明身份的殘餘。極端的手段,並不見得可以徹底清除,還是要將這些明裡暗裡的人牽成一條線,逐一挑揀替換,才能盡量避免給江山帶來難以估量的震盪。

同時顧且行全天下張貼皇榜,說本公主病危,急尋能人異士。

之後顧且行再下一道聖旨,昭告天下之前靖王爺殉難實屬誤會,如今容祈尚在人世。如此容祈明白了顧且行的用意,便也不再躲下去了,第二日便將自己收拾妥當,進宮同顧且行見了面。

我不知道他們見面以後說過什麼,大約就是關於給我治病的事情,為此顧且行總需做出些讓步的,但肯定比割地賠款嫁公主強得多。

顧且行告訴我,明天他會派容祈進宮給我治病� ��言語間的意思大約是讓我淡定點兒,總歸現在是小命比較重要,心平氣和對身體有好處。

我溫順地點頭答應。顧且行前腳剛走,我就摸下床翻了首飾盒子,找了根最鋒利的簪子藏起來。能真正心平氣和的那是屍體,我就是個有仇必報的人,我等了這麼多天終於等到能同容祈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在我身上扎過的針眼,我要一針不落地還回去。

就算像他們說的,沒了容祈找下個治病的就難了,我也不在乎,同歸於盡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再說,誰能確定他真有那個本事,他爹治了我母妃那麼久,最後還不是把自己給逼死了。

容祈來嬌華殿的時候,面上仍有未平復的傷痕。

我沒有梳洗,就這麼半死不活地倚在床上,顧且行坐在一旁。容祈進來後,先是規規矩矩地向顧且行行禮,而後不聲不響地翻開藥箱子,將各種器具整理出來,終是坐到床邊。

我閉著眼睛不看他,感覺到他從被子下拉出我的手,指尖滑過手腕,而後在我小臂上扎了幾針,翻來覆去地診脈,大約是在感受我氣脈的變化,好得出個準確的病況。

房中無人說話,顧且行端坐在一處,始終看著他的動作。

容祈始終沒有說話,銀針扎得我手上暴起青筋,整隻手臂腫脹難忍,渾身氣血異常沸騰。他一根根拔掉銀針,轉身去拿別的器具,顧且行便平心靜氣地插了句嘴,問我的情況到底如何。

容祈頓了頓:“有救。”

顧且行松了口氣似的揉了揉額頭,淡淡道:“別讓她太痛苦。”

容祈沒有回話,房中氣氛異常緊張侷促,我稍一抬眼,看到鬱如意帶著吟風描紅遠遠站在門口,擔憂又不捨地看著我,彷彿一眨眼我就要沒了似的。

顧且行近來越發心慈手軟了,連描紅都沒舍得收拾,他說我身邊知冷暖懂照顧的本就不多,描紅被我調教了幾年,這麼殺了可惜了,沒什麼大用,當個粗使丫頭還是很好用的。

其實我知道,他留著描紅,無非也是方便研究秦子洛下一步的打算,總歸描紅有了前科,大家都會防著她,偷雞摸狗的事她是幹不成了。

容祈手持一根銀色長針,針字尾著條細細的管子,那針體雖然纖細,中間卻是有孔的,大概待會兒就是這東西要扎穿我的骨頭。

看著它,我被容祈按住的手腕不禁發抖,他感覺到了,便抬眼看著我。這出乎意料的對視,令我再難心平氣和,握著簪子的手又緊了緊,他的眼睛並不明亮,似蒙著層灰白的蠟。可他還是執著地看著我,直到我主動將目光移開,靜靜合上眼睛。

容祈對顧且行道:“刺骨時受不得任何影響,請閒雜人等退避。”

顧且行便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出去,自己依舊坐在那處一動不動。我抬眼看向他,淺淺微笑,輕聲道:“皇兄,你也出去吧。”

“朕,就在這裡。”顧且行正色拒絕。

我用最溫柔的笑看著顧且行,聲音雖然很低很淺,亦不乏親暱的意味,我說:“不妨事的,待會兒的樣子,我不想讓你看到。”

誠然,我現在對顧且行印象不錯,起碼我覺得他不是壞人,他搶我婚的過錯,現在變成我的幸運。

顧且行是自小霸道,他內心裡不一定喜歡我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但是他當初出了那麼一手,要是輕易放手了絕對不是他的作風。他對我,可以說是不甘心,也可以說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總之不會是因為愛得有多麼深刻濃烈。

我研究了十幾年的情愛小本兒,對於人心大抵還是有些見解的。

而我對他,也沒有感激到心動的地步,我只是不自覺地故意用那麼溫柔的態度面對他,因為容祈在我面前。我這麼好面子的人,似乎這樣是為了向容祈宣告,我對他也不過那麼回事兒,別人對我好的時候,我還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是非他不可!

顧且行還是那樣皺著眉頭,就像是讓我這個態度嚇著了,終是冷著臉垂下眼睛,拂袖起身離去。

容祈還是很淡定地在扒拉他那些器具,我刻意無視他,他也一樣在無視著我。我心裡明白,他給我看病肯定是有條件的,就算他打心眼兒裡打算幫我治病,也不會錯過這個同顧且行講條件的好時機。

而這個條件,必然也不會十分過分,因為顧且行壓根兒不是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兒,事情必然還在他的控制之中。

容祈拉過我的手臂,尋了處穴位拍打幾下,看到我皮膚上的反應,似乎不大滿意,又換個地方繼續拍打。我的手臂因他剛才扎針,此刻血脈還腫脹著,大約不適合刺骨。

他抬頭在我臉上看一眼,我對他淺淺綻開一個微笑,他就愣住了。我估計他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我還能笑出來,其實我的笑容沒什麼情緒,有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思。

我已經想好姿勢了,想好了要在什麼情況下出手,想好了如果一次不能得手,下一簪該補在哪裡。就連我挑的這簪子,都是動過腦子的,這根簪子的鋒利纖長和趁手的程度,簡直堪比匕首。

容祈最後還是放棄了手臂,微俯身撩開我散在胸前的頭髮,凝目看向脖子。

他找條繩子將我的頭髮束起來,我不動聲色地由著他擺弄,感受他掌心特有的溫柔。他的手指觸碰我的脖子,拍打過後,似乎終於選好了個合適的位置,淡淡地:“很疼。”

我沒點頭也沒說話,把自己當個屍體。

那纖長的銀針靠近,抵在皮膚上微微刺痛,他神情專注像是在雞蛋裡挑骨頭,我默默地握緊手裡的兇器,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

這何止是疼,簡直痛不欲生。而那針還在繼續刺入,起先他還會時時瞟一眼我的表情,進入到最重要的時刻,便只盯著銀針上刻度的變化,兩指掐住外端,旋轉捻動寸寸刺入。

疼痛瞬間湧向四肢百骸,就連我握著簪子的手都不禁松了松,我更大力地去握緊它,容祈似乎感受到我微小的變化,在我耳邊隨口問道:“有沒有恨我?”

我讓他問得心中一悸,這種問題什麼時候問不行,偏偏挑這麼個緊張的時刻。我越發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莫不是他的打算和我一樣,今天過來是殺我的。

我終於正眼看向他,表情可想而知,他勾唇淡淡一笑,說道:“我想殺你,就不用等到現在了。”

我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早殺了我?”

“沒必要,再說,你還有用。”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手裡的長針繼續刺入。

這招當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也懶得管那些疼痛了,鼓足了勇氣去問一個想問很久的問題:“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卻問:“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

他說:“記得在林間小築見過的女子嗎,照顧你那個,她叫初一。八年前,我隨餘伯外出跑商,在異邦的奴市見到她。看著可憐,便收下她,本打算帶回無雁城就讓她離開。我們回來的時候,不巧碰上沙暴,人和物資都被吹散了。那時我體弱,風沙過後不省人事,她才十歲,一個人從沙漠裡把我背回去,路上沒有水喝,便給我喂自己的血。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他一手捻住銀針尾端連著的管子,那上面有個取髓的小機關,我本專心聽著他講故事,不禁疼得“嘶”了一聲。他繼續道:“我天南地北走了這麼多年,她一直跟著我,不求名不求利,我作畫時她便為我研磨,我暗自學醫的時候,她給我做下手,許我在她身上試針。若不是因為同你那紙婚約,我早就娶了她。”

發出一聲低沉的冷笑,他諷刺似的說:“你憑什麼恨我?那夜在獵場,我讓你跟我走,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要。終究你什麼都放不下,什麼都想要,所以什麼也得不到。其實你很好,只是你一出生便害死了我父親,可你若是沒有這出身,你我也不過陌路。”

何時出生,生於何地,豈是我能選擇!

“那如意算什麼?”此刻我還能替他人著想,我多麼善良。

“她是子洛的妹妹,我自然會好好待她,為情也罷為義也好,在我心裡,由始至終只有初一一人。我在湘北遇到山洪,本是要喪命的,搜救的人已經放棄了,是初一將我從泥穴裡挖出來。如今皇上抓了她,用她的性命要挾我給你治病,我又如何不知道,帝王家的人最善於過河拆橋,所以你這病總得治得慢一點兒,才能暫時保全她的性命。而你,在我將她救出來之前,最好不要死!”

我覺得我要瘋了,他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就好像我的尊嚴被人踩在腳下狠狠地踐踏,他的決絕冷漠,已經到了不拿我當人看的地步。

再顧不得那麼多,我從被子下抽出持著簪子的手,微微側身對準他的心門紮下去。取髓正到關鍵時刻,容祈做得太過專心,又要同我閒扯轉移我的注意力,便沒有顧得上我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鋒利的簪子刺破他的衣襟和皮肉,鮮血透過墨藍色的衣裳暈染開來,我本想繼續深入,被他另一只手掌及時擒住了手腕。他一動不動保持著這個姿勢,另一只手還在扎進我脖子下的銀針上控制著,以防止針尖出現偏差。

我們便這麼僵持著,我感覺自己的手腕就要被他捏斷了,而他胸口血紅的花越開越濃豔,如果他深入骨髓的銀針有分毫偏差,如果我扎進他心口的簪子可以更近一分,我們便會這樣同歸於盡。

可我終是鬥不過他,似乎是一種懲罰,頸下的疼痛加劇。他冷笑著看我一眼,鬆開我持著簪子的手腕的同時,飛快地將銀針拔出來。

我本想再試著去扎他一簪子,可是手腕已經被按得脫力。

他轉身從箱子裡拿了只沾溼的帕子丟給我,看了眼我脖子上的針孔,冷冷道:“自己按住。”而後便皺著眉頭將我扎進胸口的簪子拔出來,簪子被隨意扔在地上,帶著幾縷血絲。他忍著幾分苦色,脫掉束身的夾式外衣,而後拉開前襟,低頭去看自己的傷口。

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斑駁的身體上有一個血洞,鮮血汩汩流淌。他將棉布按上去,簡單處理了傷口,轉眼看到我還愣在這邊,肩下已經流了一攤血,面上騰起三分惱怒,親自用手掌持著帕子按住針孔。

我本能地抬起尚且能動的那隻手掙扎,又被他飛快地制止,一手按在我的脖子上,一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使我吃痛地皺起眉頭,他惡狠狠道:“你的命,從來就只在我一個人手裡!”

他好像很怕我死,我知道,他若是把我治死了,不只是他自己,那個被顧且行抓起來的丫鬟初一更得死。

“原來你也有軟肋的。”

“所以……”他鉗住我的下巴逼著我正眼看他,笑容輕蔑陰狠,“只要我不準,你永遠都不能死。你以為我真的沒有辦法對付你皇兄?每個人都可以擊破,每個人都有被別人拿住的把柄,即使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沒有絕對的孑然一身,否則就失了平衡,這個道理,你皇兄比我更明白。”

容祈的軟肋,無非是那個女子和他的母親,甚至連鬱如意也不包括。其實他誤會了,我根本沒有死的打算,我不去捂住那針孔,只是因為懶得動罷了。

顧且行許是在外頭等得不耐煩了,直接推了門進來,看到容祈這麼掐著我,當即皺緊了眉頭,幾名侍衛殺進來將這床圍住。

容祈沒事人似的松了手,命自己的跟班將他那些器具收拾了,轉身經過顧且行身邊時,腳步頓住,不帶情緒地說:“看緊點兒,別讓她送死。”

顧且行抬起下巴,冷冷道:“容祈,這就是你跟朕說

話的態度嗎!”

容祈冷笑,翩然離去。

顧且行打發了下人出去,坐在床對面的軟榻上,不言不語地觀察著我,眼睛瞟到地上那帶血的簪子,目光一滯,閃過些失望的神色,冷冷交代句“好好休息”,便欲起身離去。

“皇兄,”我忽地叫住他,“聽說你抓了名女子?”

顧且行用不置可否的目光看著我,似乎從他看到那柄簪子以後,心情忽然變得很糟糕。我捅了容祈,這不該是很合他心意的事情嗎?

“人呢?”

“天牢。”

我想了想,說道:“我這邊人手不夠,送過來洗衣裳吧。”

顧且行略思忖,站在幾步外看著我,目光是一貫的陰冷,他自嘲似的冷笑,留下一句:“你還是放不下。”

顧且行離開不久後,那被關在天牢的初一就被送到嬌華殿來了,我沒有見她,只是聽描紅說,她來的時候模樣很狼狽,大約是在天牢裡頭吃了不少苦頭。

其實來我這嬌華殿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嬌華殿屬於宮裡最麻煩的地方,因本公主生著病,便尤其注意潔淨,身上的衣物身下的床單被褥,裡裡外外每日都要換新的,清洗時還需用上藥粉,反反覆覆很麻煩。而我的東西又必須和宮裡其他人的分開洗,所以顧且行乾脆在嬌華殿後院開了個小型浣衣房。

為著給我治病方便,顧且行準容祈不必回靖王府,晚上就在太醫院裡過夜,其實也就是變相地將他囚禁起來。他回去研究了從我骨頭裡取出的東西,就著當年他爹留下的資料,開始琢磨治病的方案。

咳嗽的病症被藥石壓下來,我整日在床上躺著,筋骨不舒坦,趁著宮人更換臥具的時候,便也下來在榻裡坐坐。容祈照常過來請脈,照著尋常太醫給後宮女子看病的規矩,在我手腕上搭條薄絹子與皮膚隔著。

可那層破絹子能管什麼用,儘管我每次都不去看他,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冰涼的指腹,喚醒那些已經藏在皮膚下藏在神經裡的敏感記憶。

“謝謝你。”低頭收拾器具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輕輕皺了下眉:“謝我還活著嗎,那你大可以不必謝我,我活著是為了我自己,不是指望著找你報仇,更不是為了幫你那小情人續命。”

“她在天牢裡必定受盡拷打折磨,在你這裡我倒是很放心。”他依舊低著頭忙手裡的事情,就像尋常閒聊似的同我說,完全沒有在意過我的感受。

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跟我道謝,雖然“謝”這個字除了禮貌點兒,沒什麼用。而他實際上完全沒有特意道謝的必要,本公主這麼做了,他謝與不謝也改變不了我的心情,改變不了心情便改變不了決定,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他偏偏還要道謝,就是存心給我心裡頭添堵。

火大傷身,我也沒必要忍著,一揮手將手邊的茶杯砸出去,冷著臉道:“以後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就給我滾出去,一個屁也不要放!”

“還是這麼愛我嗎?”他冷笑著一語中的,把我勉強撐起來的冷漠和尊嚴撕成碎片。

我詛咒他:“容祈,你一定會不得好死的。”

“託你的福。”他語氣輕淡,淡得我更覺得自己像個小丑。抬腳朝門口走時,他又忽然頓住,轉身對我道:“你以為命人偷偷把藥倒了,我就沒辦法給你診病了嗎?我勸你努力活著,顧且歌,你不要忘了,賜婚的聖旨一日在我手中,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若是現在死了,這個名分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會變,而你的牌位上,寫的只是容顧氏,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唉,他說得對,我早就傻乎乎地把自己許給了他。在那紙婚約沒有失效之前,我一旦翹了辮子,還得埋進他們容家的祖墳,而且憑容祈對我這個嫌棄態度,估計也就是隨便挑個邊邊角角,堆個不起眼的小墳包。

連死了都要受他家的委屈,我不幹!

這天天氣好點兒,容祈給我請脈離開後,我便命人將門開著,我想透透氣。我看著院子裡瞎忙活的人影,看著容祈施施然離開的背影,覺得世界忽然恍惚了,嬌華殿中人丁仍是那般旺盛,可那些忙碌的人大多低垂著頭面無表情,像一具具玩偶皮囊。

我心裡一陣唏噓,正好看見在後院洗衣服的初一抱著一摞衣裳走過來,偏巧與容祈打了個照面。

我沒有移開目光,煞有興趣地看著他們二人的姿態,看著容祈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一通體貼關切,看著初一紅了眼眶,不停地搖頭。

隔著段距離,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是看到兩個人嘴唇張合,總之肯定說了點兒什麼。後來他二人便光天化日地,在我嬌華殿的院子裡頭,抱上了!

宮裡頭可是有明文規定,禁止公然私相授受,便是他們情到濃時,何至於這樣急著展現給世人看。

容祈這麼幹算是摔碎了我這張老臉,這皇宮裡頭誰不知道本公主同他自小就有婚約,然後他在我的寢宮抱丫鬟,而且那丫鬟還是被我故意弄來身邊做苦力的,這傳出去以後的說法便是,本公主與小丫鬟爭風吃醋,給人家幹最苦最累的活,一雙冰雕玉琢的小嫩手,洗衣裳洗得都快掉三層皮了。

可憐我人都快死了,還得為他們揹負這樣的惡名。

那邊初一讓容祈這一抱嚇住了,手裡的衣裳掉在地上,她急忙用手去推容祈,可容祈膠皮糖似的粘著,就和我以前推他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看著他用側臉去蹭初一的頭髮,看著他倆那個如膠似漆溫柔繾綣,看得一口老血差點兒沒將自己給嗆死。

但為了面子,我還是很淡定地看著。後來容祈從袖子裡摸出管藥膏塞給初一,又捧著她的手看了又看,那一個心疼緊張,那一個纏綿悱惻……

我覺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又強撐著笑容,對描紅道:“看來小浣衣房只洗我一個人的衣裳,有些大材小用了。如意來這處小住與我做伴,好歹也是個主子,還是不能與奴才混淆了。既然咱們有地方,也不必麻煩浣衣局的人了,便將錦颯郡主的衣物都一併送去後院吧。”

容祈每日來嬌華殿給我診脈,準時來準時去,從不在我面前多逗留一分一刻,我們兩個之間越來越沒有話說,連冷嘲熱諷都節省了。有時候我會故意挑事同他吵架,他也不搭理我,我覺得自己真的很賤,即便是猶如兩具行屍走肉的會面,我每天還是會期待著他出現。

我被他打敗了,被自己打敗了,表面裝出一副不痛不癢,裡頭已經撕心裂肺地難過了。而他從來都只垂著眼做該做的事情,即使是針對我的病情需要囑咐什麼,也都是避開同我交流,當著我的面說給別人聽。

葉落花殘,金秋時節,三年一次的文武科考如期舉行,顧且行為這些事情而忙碌著,不能時常過來看望我。我被這病反反覆覆地折磨著,在地上走不了幾步,累得虛軟,而我卻又不肯只這麼在房中憋著,總想朝更大更空曠的地方走一走。顧且行命人打了一把輪椅送來,無風的時候,我便裹著毯子,由宮人推到院子裡逛一逛。

有時候三妹妹來看我,總要向我提起關於秦子洛的事情,我也才知道原來秦子洛已經離開帝京,名義上說是去了關外無雁城,實際究竟去搞什麼貓膩了,並不好說。如今他們得到了鬱王爺留下的調遣兵符,若是集合了漠北秦家軍隊,南夷周家的兵馬,再加上鬱王府的殘餘,這股力量就不可小覷了。

我想勸三妹妹同秦子洛走得遠一些,想提醒她不要參與進這些男人的戰爭,可終是沒找到合適的言辭開口。說到底,三妹妹是被我牽扯進來的,若不是我愚昧被欺,若不是我自以為有本事同這些男人周旋,若不是我瞎了眼看上容祈……

有的時候容祈為我診脈以後,便自顧繞去後院同小情人會面。我雖然對這個行為很不滿意,可是又沒什麼立場直白反對,說不想招人閒話那是假的,我一個活一天賺一天的藥罐子,早也不在乎閒言碎語裡會如何編派我。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看起來過於卑賤,除了這最後的尊嚴,我也剩不下什麼了。

嬌華殿的地段在宮中是很好的,四處通風採光優良,即使是在後院的小浣衣房。這裡沒安排什麼宮人,所有的活都是在我的默許下,交給初一一個人幹的,而且這些宮人似乎看出些端倪來,不知是為了巴結我還是怎麼的,欺負起初一來有些變本加厲的意思。

我才不管呢,我自己不好意思放下身段去欺負她,也更不可能偽善慈悲去保護她。

這天容祈為我診脈的時候,明顯心不在焉,他的態度有些敷衍,扎針取血的時候,故意將我弄得很疼。

我默不作聲地忍受下來,在他收拾了器具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問他:“你嫌我讓她太過操勞了?”

他抬眼用大霧瀰漫的目光看我,那雙眼睛沒有焦點,更沒有我。我冷笑,我說:“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看你們成雙成對的,而我病怏怏的孤家寡人,心裡不大快活。你若是求我,我也可以考慮,稍微待她好一點兒。”

他的冷笑比我更加輕蔑,他說:“初一不是那般嬌弱的女子,她不比你受盡榮寵,比你吃過更多的苦頭,這點兒委屈算不了什麼。而你,也不見得有多麼孤苦,皇上待你不薄,也許哪日等你身世落實了,將你娶回去封個貴妃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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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祈。”我有氣無力地喚他的名字,這名字我在心裡喊過千萬遍,真正喚出口來時卻如此的陌生,“狩獵那次,行宮外有人吹笛,我不相信那是幻覺,你既然已經打算暗示我你尚在人世,為什麼不出來與我相見?”

“想聽實話?”他問我。

我點頭。

他的謊言一貫美得讓人迷醉,實話卻令人痛徹心扉。他說:“我知道你這個人心軟,不善記仇。那時你記恨皇上誤使我前往湘北遇害,曾出手幫子洛行事,但皇上對你太好了,心軟如你,被感動是遲早的事情。起初我喬裝留在你身邊,便是不放心,後來見你同皇上在蒲州城街上舉止曖昧,所以故意吹笛勾起你的思念,就算你跟了他是遲早的事情,至少那時候還不行。”

我臉上沒什麼表情,這個答案其實我早就想過,只是沒想到他的回答同我預先想到的完全一樣。每一次我放下可憐的尊嚴去問他的時候,都期待著他能給我點不一樣的回答,哪怕是欺騙。可他現在,真的連騙都懶得騙我了。

他又道:“我想當時皇上說沒聽到那樂聲,並且用手勢示意跟出去的護衛一起騙你的時候,大約也是不希望你知道我還活著。說句實在話,我覺得他是為你好,從他安排我去滿湘時,必然就已經知道了大部分的陰謀,可遲遲沒打算告訴你,這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應該想得明白。”

大約顧且行只是不想讓我知道,不想讓我因為容祈的欺騙而難過吧。這也正是顧且行的作風,即使他要同別人搶女人,靠的也是自己的本事和魅力,而不是貶低以及拆穿自己的對手。

可是他們這樣欺瞞我,都顯得過於自私了。

很明顯,容祈現在是在幫顧且行說話,或許他很希望我現在可以倒戈愛上顧且行,斷了對他的那份潛藏的牽念,才更方便成全他蓄謀已久的全身而退。

也算用心良苦。

我無力地靠在軟榻裡,容祈問我還有什麼事,沒事的話他便先退下了。

“有。”我讓描紅去櫃子裡取來一支長笛,說,“再給我吹一曲《采薇》。”

容祈將笛子握在手中,垂目思索片刻,兩手握住長笛兩端,輕而易舉地將它折斷,隨手扔在地上。那是我和他一起做的笛子,在他前往漠北之前,我們在靖王府的竹園裡,我坐在他的肩上,用刀子割下最滿意的竹節,然後我們一起生火烤竹,漆油上蠟鑽孔打音。

那天月亮很圓,我逼著他對我說些情話,他不知怎麼就笨嘴拙舌了,耍賴給我吹了半天笛子。各種各樣的調子,有些帶著異域風情,我只顧著到處亂跑抓螢火蟲,根本就沒仔細聽他吹的曲子,只知道耳畔有旋轉跳躍的音階。

嶄新的笛子被他吹得溼漉漉的,我笑話他口水橫流,他說:“沒辦法,看到你就食慾大增啊。”

我罵他流氓,他不肯平白背了這麼個罪名,便揚言要坐實這個名號,將我按在青石上輕薄。

斷笛滾啊滾的,滾到我腳邊,我竟沒有力氣彎腰將它撿起來,只是垂著眼睛看著整齊的裂痕,無關緊要地想著,他這得用了多大的力氣,還能做到面不改色的。

“竹笛已斷,我以後都不會再吹笛了。該忘的,請公主都忘記吧,這樣大家都會好過。初一這兩日月信就要到了,在浣衣房裡時常觸碰冷水,我煮了些護養身子的湯藥,涼了效果便不足了,告辭。”

顧且行百忙之中抽空來看我,我勉強微笑著同他打招呼:“皇兄近來氣色不錯。”

顧且行淡笑,說:“文武科舉結束,選出幾名良才,暫可分憂。”

這是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輪到顧且行執掌江山,所用之人也該好好換一批了,有了這些可以擔當大任的人,逐漸替換掉朝廷中的蛀蟲,培養心腹良臣,而後架空周炎和秦迪兩位大將軍的權力,以及把丞相周嵐留下的空缺補上,這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道:“那幾人家底如何?”

“很乾淨。”

“那麼有些人,是不打算再留了?”我試探著問道,所指的當然是同鬱王爺殘餘那幫反賊有關係的人。

顧且行問我:“你希望我如何做?”

“若是父皇在世,他會怎麼做?”我反問。

顧且行瞭然一笑,大約我和他的想法一樣。世人都說天家無情,我們過河拆橋,我們趕盡殺絕,我們從不允許世上存在任何一個威脅到皇權的毒瘤。就像當初父皇在鬱王府放火,燒死他全家。

我們不鹹不淡地聊了一會兒,他所關心的無非是我的身體,我說我不清楚,要問就問容祈去。顧且行便將容祈召來一問,容祈說他早已經想出治我這病的辦法,只是那味藥藥性太猛,所以這段時日一直在用旁的藥調理我的身子,使我在正經用藥時能夠適應。

顧且行便問他要用什麼藥。容祈抬眸看我一眼,淡然地吐出三個字:“月靈芝。”

我一直沒將這東西放在心上,自從知道容祈是如何欺騙我,我便開始認為,他所給我的月靈芝,多半就是花錢在市場上隨便買的品種稀罕點兒的靈芝。

甘霖皇叔曾經告訴我一些關於月靈芝的事情,他說這是一味毒藥,毒藥之所以可以治病,藥理便在於以毒攻毒。但這是很有風險的事情,除非是毒性相剋而且程度相當的情況下,否則舊毒解了,再添了新毒,結果得不償失。

沒有人輕易用月靈芝治病的原因便在於此,它的毒性太強了,若是什麼毒能與它的毒性相當,基本不用再想辦法醫治,當場就死翹翹了。

我有點兒懷疑容祈,他莫不是治不好了開始胡說吧?

顧且行也不大信任他,只是表面裝裝樣子,問道:“有幾成希望?”

“五成。”

這意思便是需拿我的性命冒險。顧且行自然不會同意,急忙差人去宮外將甘霖皇叔請進來,要他與容祈一併給我來個專家會診。會診的結果倒是令人意外,容祈提出的這個治病方案,甘霖皇叔是贊同的。

之後我依然用各種藥品調理身子,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按他們列下的單子一樣不差地照做。而容祈和甘霖皇叔整天對著那個大蘑菇研究來研究去,遲遲沒定下準確的用藥時間。

心情好點兒的時候,我便敲打敲打容祈,酸溜溜地說:你可想明白了,我這病一旦治好了,你和那小娘子的性命,就不見得穩妥了。

他冷冷地說不用我操心。

鬼才幫他操心,我只是覺得,一旦我這病真的根治了,生活必然要發生個十分大的轉變,一時之間我還沒想好該怎麼應付。我也知道病好了,我同容祈也就不能經常見面了,也可能他沒了用處就被顧且行一怒之下殺了,也可能他運氣好同他那小娘子活下來,從此人家相濡以沫,而我獨忘於江湖。

自從他掰斷了笛子,其實我也想開了些。我素來是個自詡灑脫的性子,雖然心裡沒多麼灑脫,可是裝總還是裝得出來的。很多事情,裝啊裝的,也就成了習慣了,只要沒人閒著沒事上去撥它一下,便也覺不著疼。

只是這隨便一撥,也正是傷筋動骨牽心扯肺的一撥。

那一撥要從容祈忽然放下淡定,主動找我吵架說起,吵架的原因還是為了他的初一。

那初一在後頭洗衣裳,這活雖然苦點兒累點兒受氣點兒,總不至於有什麼生命危險。誰讓那初一身份敏感,容祈在院子裡頭同人家摟摟抱抱,可知她得平白遭多少白眼,終是不知道哪雙白眼,最終起了殺心。

初一的手開始腐爛的時候,她只以為是因天氣涼了,在水裡泡得太久,塗點兒藥膏習慣習慣就沒事了。後來腐爛越來越嚴重,從手指到手背,逐漸蔓延到手腕這些不經常碰水的地方。

容祈有些急眼了,將她洗衣剩下的水查驗一番,發現了一種導致她皮膚潰爛的藥劑。

容祈順理成章地將事情懷疑到我頭上,我何其委屈,雖然我心裡看初一不順眼,卻也沒有卑鄙無恥到那個地步。

那天我把殿裡的人都轟出去,坐在輪椅上同他吵架,我說我要是真想把她怎麼著,就直接拿刀子去剁了她的手,反正你心裡都拿我當蛇蠍看了,我也沒必要玩那些花樣兒。

容祈認為我在狡辯,他說:“你知道治好了這病,你我便老死不相往來,此時再不動手便再無時機。即便你能毀了初一,豈能毀掉我與她的情意。顧且歌,你不要再痴心妄想,我與你之間的一切,都是做戲,騙來的感情能有多真多長?你可知我有多麼厭惡你?你恃寵而驕,惹是生非,從不計較後果,每每不愉快時,你可曾有一次主動低頭認錯?你以為全世界都欠你嗎,都是你的奴才嗎?你以為只要撒撒嬌,誰都可以依著你嗎?你可有一點比得上初一善解人意,可能為旁人多受半分委屈?便是現在你毀了她一雙手,她也沒抱怨過你半句不是,顧且歌,你哪裡比得上她!”

顧且歌,她擁有容祈的偏愛,你拿什麼和她比。

我冷笑著看他,原來我在他眼裡一直是如此不堪的人,往日那麼對我,真是苦了他了。

“對,”我在輪椅上坐直了身子,堅定地瞪著他,“就是我下毒害她,我在衣裳口袋裡放了湮石粉,我讓她給我洗衣裳,為的� �是這一天。你心疼她的手,我便毀了她的手,心疼她的臉,便刺爛她的臉,你喜歡她的眼睛,我現在馬上命人去摳了她的眼珠子!如何,今天才看清我是怎樣的人嗎?既然你那麼清楚我的為人,就該知道,我絕對能說到做到!”

“你!”

手掌摩擦過臉頰,清脆利落的聲響,我被甩了個巴掌。

本公主被打了,被容祈打了!

他欺負我現在是個癱子,我不能從輪椅上跳起來跟他扭打,他的巴掌從側臉甩過來,我感覺不到疼,最清晰特別的感受是,自己好不容易拼湊貼上好的心,被他一巴掌拍到牆角,摔得粉碎,再也沒有拼接起來的希望了。

我抬手擦掉唇角被他耳刮子抽出來的血,強顏已無笑,未語淚先流。他打我,他真的為了另一個女人打我,他不是瞭解我的嗎,難道他不知道,我這樣說只是氣話而已?

“容祈,你王八蛋,你沒有良心!”我哭著叫嚷出來,病了這麼久,這是我最大聲的一次說話。我想用哭喊將心裡鬱結的悲傷難過都發洩出來,我想一口氣喊到斷氣。

我大張著嘴巴像小孩子一樣哭泣,嗚咽地叫他的名字,說各種各樣的髒話,我罵他詛咒他,我恨不得拿把大錘子把他拍成肉醬。可我又總覺得,在他面前我才是成了肉醬的那一個。

在他面前,我沒有尊嚴,連發自內心的哭泣都像是搖尾乞憐。

他忽然掐住我的下巴,俯下頭來不由分說地吻我,或許不叫吻,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只是感覺嘴巴裡他的舌頭在不停攪動,卷走了殘留的血絲,留下冰涼無味的觸感。他像是瘋了,像是著迷一般,毫無章法地遊走吮吸,我覺得舌頭要斷了,要被他撕裂了,可他始終沒有停下來。

我搖著輪椅後退,他才松了口。手背在唇邊蹭一下,他用決絕冷冽的目光看著我,說:“夠了嗎?男歡女愛無非就是那點兒事情,我是對你的身體有過興趣,不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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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著輪椅將我拉到鏡子前,逼我看著鏡中那個憔悴不堪的自己,說:“你看看你的樣子,你瘦得我一隻手就能捏碎,你的臉色比沙地裡的農婦都不如,還有這些傷疤,這副鬼樣子,真不知道你那個皇兄究竟看上了哪裡!你有多久沒描眉了,嗯?”

鏡中的女子無疑是醜陋的,醜得讓我不敢面對。他說得沒錯,我一無是處,從外表到內心,我將自己掏幹了給他,換來的就是這樣一通數落、嫌棄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