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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_第九章 離愁正引千絲亂

第九章 離愁正引千絲亂

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意思是老天關上了你的門,還會給你開啟一扇窗。又好比,老天前前後後殺了那麼多我在意的人,緊接著又會殺兩個我不太喜歡的來安慰我一下。

不能這麼說,盼著別人死,這樣說不好。

但我覺得很蹊蹺,這場時疫雖然來了,規模卻並不像以往那樣大,我不懂醫,但聽大夫說,這時疫雖然厲害,傳播途徑卻並不廣泛,若非口鼻傷處親密接觸了染病者的貼身物品,不是那麼容易染上的。

可偏偏這麼巧,是老人家身子弱抵抗力差嗎,再說太后的年歲也不算很老,皇宮那是個什麼地方,擦手帕子都要一天三換的。

我覺得這事兒是人為的,而最有動機且近水樓臺的是陳畫橋。也有可能是某個不招太后待見的妃嬪,更搞不好是顧且行嫌他老孃太礙事,大義滅親。

反正不管怎麼說,太后那個老太婆活著,對所有人都不大有好處,除了顧且行,許多人巴不得她早點死。

一個人讓所有人都喜歡不容易,但能讓所有人都討厭,那絕對是種本事。

我日日盼著太后死去的好消息傳來,可惜宮裡醫療條件畢竟太好,就算沒有專門治療時疫的方子,只用補藥吊著,也能吊些日子。

秦子洛離開已有五日,靖王府外的官兵撤去了大部分,餘下那些只是為了防著我們這些婦孺,進進出出都得同守門的打報告。

鬱如意購進大量預防時疫的藥材,府中上上下下都在服用,並且除了運送物資以外,靖王府很少有人出入,基本上沒有被感染時疫的可能。

那天秦老夫人的病情忽然加重,一通高燒燒得老太太差點嚥氣兒,我也好心好意地過去看了看。

郎中過來看了,很不幸地告訴我們:“老夫人染上時疫了。”

我覺得這簡直是個趣聞,這老夫人整日在房裡躺著,連口外人帶進來的氣兒都呼不著,算是王府裡最不可能染病的人了。

我理所應當地懷疑,這是不是又是另一出加害。

郎中說老夫人染上的時間並不長,只是她身子骨太弱了,近來也別服那些苦兮兮的藥了,愛吃什麼就多吃點,好生養著,等著含笑西去吧。

王府裡瞬間就炸鍋了,鬱如意難過得又抹了兩把眼淚兒,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丫鬟也都有意無意地躲得遠點,生怕自己被傳染了。

我送著郎中出來,在門外又多問了幾句。

郎中說這時疫也不是染上了馬上就能看出來的,它總得有個潛伏的過程,而老太太身子太弱,才潛伏得比常人時間短點。而且秦老夫人平常不出門,她平白染上確實不可能,很有可能是身邊什麼人帶過去的。只是現在時日太短,興許染病的那個,連自己都沒有覺察。

我請那郎中去把貼身伺候秦老夫人的幾個丫鬟叫出來,讓郎中挨個給把把脈。把到那雲珠丫頭的時候,郎中眉頭皺了皺,對我使了個眼色。

這雲珠丫頭心理素質不行,當場就昏了過去。大家知道她染了病,也沒人敢上去抬她,就由著她在地上躺著。

我命人戴了手套將雲珠抬到房裡去,又打聽了另外幾個丫頭,這雲珠最近有沒有出過王府,都和什麼人接觸過。

丫鬟們說雲珠是秦老夫人最喜歡的丫鬟,模樣漂亮能說會道,還曾打趣說要把她給容祈做個偏房。容祈自然是看也不正眼看的,卻勾起了小雲珠飛上枝頭的願望。之前倒是也沒什麼,只是從顧且行的人開始圍王府的時候,這雲珠晚上睡覺之前,總要往外頭跑一跑,也不知道是去幹什麼。

嗯,夜會情郎。

後來有人告訴我雲珠醒了,我便過去看她。她自知道自己得了時疫,整個人一點精神都沒有了,用絲帕捂著唇不停地咳嗽。

靖王府的丫鬟倒也不算窮,可是雲珠手裡的這方絲帕,對一個做丫鬟的來說,著實有點失了本分。我在那絲帕上仔細看了看,很快便認出這是宮裡做出來的東西,而且邊角上的凰尾圖,是太后最喜歡的。

“這絲帕誰給你的?”

雲珠有點緊張,急忙將手背到身後,垂著眼睛:“奴婢,撿的……公主,奴婢這裡不乾淨,請公主……”

“哼,”我輕哼一聲,“蠢貨,這是宮裡太后用過的東西,太后染了時疫,故意贈你讓你將這病帶到王府裡來。你以為你那情哥哥是真心待你嗎?”

雲珠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絲帕,眼一閉哭了起來。

後來雲珠告訴了我實情,原來她早就勾搭上了衛軍統領蕭益,也就是前幾日的事情,她和蕭益往來密切,那絲帕也是蕭益送給她的。

又是一個被情愛所利用的傻丫頭,可是我並不覺得這雲珠有多麼可憐,她不過是想攀龍附鳳罷了。蕭益拿了太后的絲帕給雲珠,絲帕這東西過於私密,又是掩嘴輕笑,又是擦嘴抹淚兒的,想染上時疫太容易了。而雲珠為秦老夫人身邊最貼身的人,照顧那麼個病秧子,凡事親力親為,就秦老夫人那身子骨,喝再多預防的湯藥也擋不了。

看來這事情應該是顧且行指使的。

顧且行已經見不得靖王府這幫老弱婦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躂了,他想將這裡夷為平地,殺人放火那一套父皇用過了,有些過時,於是選用的手段溫柔了些。

他自知道我和老夫人關係不和睦,便是病得要死,我都不會去看她的,因而我不慎染上的可能性極小極小。

我從房裡出來,叫人把這門關死,天亮之前誰都不要進去看她。

總歸顧且行要滅靖王府這事兒,我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所以我得回去想想,怎麼讓這丫頭閉嘴。

然這丫頭也十分懂事,不過也很可能是為情所傷,我走後她便尋了根繩子上吊自殺了。因為我讓人關死了門,被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僵了。

雲珠的死傳開以後,秦老夫人知道是我和雲珠說了番話,後來她便自縊了。

那是她私心裡最寶貝的丫頭,她雖自知命不久矣,也要給那丫頭討個公道,無非是故意尋我不痛快罷了。

我大大方方地去見了秦老夫人,對逼死雲珠的事情不否認也不點頭,只有些無情地說:“大約是她知道自己染了時疫,怕活著平白牽連了旁人,便想不開了吧。”

“我也染了時疫,按照你這意思,是不是老太婆我也該找根繩子上吊,再讓你燒了!”這老太太雖然病著,訓起人來可一點也不顯得氣短。

我本想說點什麼讓她消消火氣,可這老夫人偏偏凡事愛往壞處想,對我又有成見,我覺得我不出現在她眼前,才是最好的安慰。

我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告了聲辭準備離去。聽老太太在身後道:“是你,就是你這惡女,同你那皇兄不乾不淨的,毀我兒子還不夠,還要毀了整個容家,你……”

她說著氣兒就不順了,沒完沒了地咳嗽起來。我走到門口,對守在外頭的侍女道:“一定要多提醒郡主注意身子,什麼名貴好用的藥材,便是缺了也先給她用。每次郎中過來,也記著給她把把脈,若是有什麼情況,馬上告訴我。”

我正欲走,不經意抬頭瞟了這侍女一眼,同那雲珠有幾分神似,只是歲數小了點:“你是雲珠的妹妹?”

侍女點頭,我便也對她點個頭,或許她姐姐的死,她心裡也會怨我的吧。可有些怨真的沒必要解釋,或許這也是容祈不愛解釋事情的原因。

這秦老太太對我記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吃不準從容太醫死後,她就一直怨著我們宮裡那一家子。怨著怨著還給自己怨出個神經衰弱的毛病,受不住驚嚇打擊。我雖然不喜歡她,也總還是希望她能多活段日子的,起碼撐到容祈回來,讓他們母子再見上一面。

於是容祈回來了。

府裡的人都說老夫人就快死了,我沒去看過,不知道她快死時是什麼模樣。

只是容祈回來了,我到底是管不住腿的。他回來的第二日,挺晚了,春風不眠不休,把窗欞吹得嗒嗒響。

容祈既是來為他老孃送終,這會兒肯定就還在老夫人那邊。我裹了件厚厚的披風,一個人慢悠悠地朝那邊走去。

老夫人的房間內外,這會兒仍舊通明,外頭已不見下人忙進忙出,不知是誰未卜先知,府中的人都認定了,老夫人必會死在今夜。

我走到門口,門是開著的,再往內走有一道屏風,足以讓我看見老夫人,而她看不到我。屏風擋住的,同時還有容祈蹲在床頭的身影,我這邊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片藍色衣角。

鬱如意也蹲在病榻前,老夫人虛弱地看著他們,而後緩緩將鬱如意的手和容祈的手心交疊,她道:“祈兒,這些年為娘為了讓你給你爹報仇,虧待了你。為娘不行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只盼望著我走了以後,你和如意夫妻合心。如意是個好姑娘,這些天不嫌棄為娘染了病的身子,日夜在榻前伺候著,你,莫要虧待了她。”

“娘……”鬱如意哽咽地喚了一聲,喚得我心裡都軟了。

我躲躲藏藏地看著他們,聽他們三口人話別,我這個做正妻的也只有個偷聽的份,唉……

秦老夫人繼續道:“為娘還有一個心思,你務必要答應……娘要你休了那個蛇蠍!”

我心裡頭琢磨著,秦老夫人口中這個蛇蠍,指的就是她兒媳婦本公主我。

算了,她要死了,她說什麼是什麼。

她都這樣了,我自然是不會同她計較的。可誰又想,她都這樣了,居然還有力氣告我的狀,乃至汙衊於我,她有氣無力地對容祈道:“你上下打聽打聽,這些日子你不在,她都和她那皇兄,幹了些……咳咳……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還有娘這病……娘這病,定也是她給我染上的,她逼死雲珠,害死了你爹,害得我們全家雞犬不寧。”老夫人說著便激動了,又咳了兩口老血,依舊堅持道,“這種不知廉恥的蛇蠍,留不得,留……不得!去,娘要看見休書,才能閤眼……快去!”

容祈便從寢室裡走了出來,路過屏風時看到了我。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循著他的身影,朝桌案那頭望去。

墨已研好,容祈提起筆來,一字一字油光水亮,我竟能看得一清二楚。

“帝城顧氏,自成親以來,上不敬孝,下無所出,”寫下這幾個字,他手抖了抖,轉頭看我一眼,垂下了眉目,等了等,接著寫,“不守婦道,正合七出之條。故立此休書,此後各自婚嫁,永無爭執……”

紙上的墨在燈光下泛起水澤,他將印章在紅泥中蘸過,緩慢地在落款處按下。

我的唇邊不禁浮起一絲笑來,不知是怎樣的笑,笑過後抬腿便走,夜色深深中走到了容祈的房間。

無人守門,我推門進入,雖然日日有人打掃,但長久無人居住的房間總會透著冷清。我在房間中心站著,不知該往何處落腳,為何要落腳。

我記得這個房間,記得那張榻,在第一次我差點嫁給他之前,我們曾在此纏綿,記得我翻過的窗,記得我總是會把他整齊的書櫃翻得很亂。

容祈的房間裡有許多許多書,竹簡、紙冊、畫卷,他是那麼忙的人,要經商,要學醫,要玩弄權術,要伺候老孃,那時候,還要抽空和本公主談情說愛。

撇開這個人的是非好壞不說,把這每樣都做到很高的水平,他的的確確是個人才。

在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時,我是多麼希望我的夫君就是他這副模樣啊。可惜,我是定安的公主,卻不是天意的公主,老天不會那麼寵著我。

我想我應該在被掃地出門之前,與這些曾經嚮往的告別。

於是我走近了容祈的書櫃,一冊一冊看過那些書的名字,聞過紙墨的香氣,於是發現了一支青竹長笛。

笛子表面光潔如初,只是斷裂後又被黏合的地方有淺淺的痕跡。那時候他在嬌華殿折了這笛子,他對我說,他再也不會吹笛。從那以後,我便真的沒有聽過他的笛音。

這種小事情上,他向來說到做到。

撿破爛的毛病真是沒變呢,每次我賭氣扔了什麼,容祈都會偷偷地撿回去,把壞了的重新修好。

多麼重情重義的痴心好男兒。

沒錯,儘管他做了那麼多壞事,對他的情,我卻再也不會懷疑。

我握著那笛子,湊在唇邊,仿著他的模樣輕輕吹奏,想起過去他繞在我身後,手把手教我吹笛子的畫面。氣息有些哽咽,笛音輕顫,彷彿泣不成聲。

“是你。”容祈進了門,輕描淡寫地看我一眼,輕描淡寫地問候一句。

我轉身看著他,緊緊握著手裡的笛子,那斷裂的部分在手心,有輕微的觸感。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房間裡沒有點燈,我像個被當場抓獲的毛賊,只是這主人家大方,不識破我罷了。

他不再看我,大步走進房間,亦沒有關門。我看到他走到放藥的櫃子前,準確地拉開一道匣子,而後頓了頓。

“你在找喋心散?”我輕聲問,聲音和黑暗混作一團,不是特別清晰。

他關了匣子,背對著我:“你都知道了。”

容祈那次重病不起,甘霖皇叔同我說過,他發現容祈曾使用過喋心散這種東西。此物來源不可捉摸,功效卻非常強大,能使人長期保持高效率,連續幾日不眠不休,也能保持如常精神。

我就說嘛,容祈人生短短二十多年,怎麼可以學會那麼多事情,那得活得多麼緊湊。他就是這樣折磨自己的啊。

甘霖皇叔說這屬於特效藥,長期堅持服用,殫精竭慮,人早晚會死。但容祈精通藥理,使用時必會加倍小心,將傷害降至最低,沒必要那麼累的時候,他還是會老實睡覺的。

我說:“你以後別用那東西了。”

“你不必關心我。”容祈回答得迅速而冷淡,將我噎得一言不發。

我握著笛子,轉過身去面向門口。

容祈背對著我說:“你我是奉旨成婚,休妻之事不得草率,我會擬好摺子呈交皇上,他……也不會阻撓。”

我不說話。

容祈繼續道:“這一次,我不是同你開玩笑。我離開這段時間,你既沒走,必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再過問。我對你,終是有情,我以為我可以堅持,無論你做什麼,都能寬容以對,可是……人心肉長,此情至此,也該作罷。且歌,我不想再糾纏你了。”

我聽得出來,這次真的是認真的,所以我只能笑笑,像心裡終被抽走一大塊,有點解脫,有點難過……

人說好聚好散,我們沒打沒罵,應該算是和平分手,我便不禁哽咽著,交代了心中的底線。我說:“容祈,自始至終,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話罷,我含著淚,飛奔而走。

我不知道為什麼兩個明明相愛的人一碰面就這麼痛,也算不清這些年你來我往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只好哭哭又笑笑,顛顛又倒倒,人生好寂寥。

老夫人在夜裡過世,容祈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走了,帶上了老夫人的棺槨,帶上了鬱如意,帶上了容家的舊人。

靖王府的靈魂好像一夜間被搬空了,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我反正是睡不著,取了他們留下的一些錢財,將下人糾集起來,分錢打發走人。

“帝城顧氏,自成親以來,上不敬孝,下無所出,不守婦道……”

忙了一整日,一進門便見顧且行擺出個慵懶的坐姿坐在榻上。他手裡拿著張紙,優哉遊哉地念著,抬眼看了看我,挑眉道:“休書啊?”

他手裡拿著的是容祈擬的休書,白紙黑字,寫明不要我了。

我不回答,顧且行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樣,抬手將手裡的紙遞給站在一側的隨侍,輕飄飄地吩咐:“找個皇帛裱起來。”

我在心裡咬牙切齒,他當這是聖旨啊,還用皇帛裱起來,他、他、他……他終於達成所願了。

兜兜轉轉一圈,他沒能耐違背父皇的遺旨,卻有本事搞來這紙休書,也算是場小小的勝利。

原來那些“不守婦道”的戲,正是演給老夫人看的。

顧且行輕笑,又對隨侍道:“愣著做什麼,長公主被掃地出門了,還不快幫公主收拾東西,迎她大駕回宮。”

顧且行偏頭看著我,一臉得意。

我自然是不會隨他走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顧且行滿不在乎我的態度,從榻上下來,走到門口四下望幾眼,漫不經心地對隨侍道:“這靖王府如今也沒主人,留給這班下人住著實可惜。朕看這地方環境不錯,不若修個大園子。”

我回過頭瞟他一眼,他背對著我,抬手隨便指了個方向,道:“那裡,那地方蓋個小樓,叫什麼好呢——嗯,醉微醺,不錯。”

我曾經跟顧且行說,那皇宮裡什麼都有,就是缺個吃飽喝足了,躺著睡大覺吹小風曬太陽的地方。最好是個小樓,沒有人上去打擾,藏在竹林子裡,但是竹子不能太密,會擋了風,也不能太高,免得遮了太陽,而且那屋頂還得是能拆下來的,夜裡躺著看星星。

看我以前多麼會享受。

但現在我覺得顧且行真不要臉,搶了人家的老婆,還要霸佔人家的宅子。誠然,顧且行要幹的不只是在靖王府大刀闊斧搞建設,分明是拿這王府裡幾十口子的性命嚇唬我,我要是不跟他走,他吃不準就要將這些沒主子伺候的閒人流放出去。

我很識趣地去收拾了東西,到底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便被顧且行半押半看著弄出了靖王府。

顧且行又把我關進了嬌華殿,我幾次進進出出,還是逃不開它。

只一日過去,鬱如意就被送進來了。鬱如意說,她跟容祈走的當天就被顧且行派來的人給追上了,說什麼要帶郡主回宮。

沒什麼說不通的,這才是顧且行,就算要放容祈去邊關逍遙快活,手裡沒捏著點把柄怎麼行。

“不過,我們走的一路上,容祈終於寫好了這個,讓我交給你。”鬱如意從衣裳內裡拿出一張紙。

我想容祈是知道顧且行要把鬱如意抓回去的,像鬱如意這種大美人,找個別的地方藏也不容易藏得住,倒不如假裝帶上,還能起個傳信的功能。

我急忙將紙張開啟,以為有什麼新的資訊,卻是張龍飛鳳舞的藥方。

鬱如意壓低聲音:“是治療時疫的方子,或許還不夠準確,但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他已經有了治療時疫的方子?”我頗震驚,眨巴眨巴眼睛,“那老夫人……”

鬱如意急忙將我的嘴巴輕輕掩住:“所以,暫時還不能把方子放出去,更不能從你我或者容祈手中流出去。”

原來……

原來容祈借時疫之機,令老夫人詐死,如此便可帶著他老母全身而退!

春風依然寒冷,夜裡,我坐在嬌華殿院裡的亭子下,舉目四望這繁華而蕭索的院落。我仍記得當初的模樣,那時有吟風、描紅,有紫蘭姑姑,有許多仗著本公主得寵,敢在宮裡橫著走的宮人。

而現在我最親近的都不在了,新的宮人們在我這個棄婦身邊謹小慎微,沒事兒都躲著不敢出門。

鬱如意拿了件斗篷出來給我,自己身上也披著一件。她是擅長照顧自己的,這是自小流落飄零不得不擁有的本能,自己不照顧好自己,沒人會管她。其實我也是知道冷暖的,知道冷了要加衣,我明知道冷卻不加衣,是因為我懶,這是宮裡慣出來的。

看著手裡的藥方,我說:“再有兩日老夫人就平安到達了吧。”

“嗯。”鬱如意輕輕地回應。

我說:“我明白容祈的意思,沒有他也就沒有這張藥方,是該照他的意思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等我說完,鬱如意接話道。

這張藥方是應該等到確定老夫人已經安置妥當,顧且行再也抓不到她的時候再放出去,可是帝京裡那些在時疫中垂危的百姓,同樣也是性命。這時疫雖然不是說死就死的惡疾,但一日日下去,總會拖死幾個倒黴的。

我裹緊斗篷,望著天空吸了一口長氣,呼出一串薄薄的霧氣。我說:“如意,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像以前那樣,談談人生,談談遠方,說說旁人那些丟人現眼的事情。”

鬱如意不說話,我接著道:“可是現在,我們只要開口,難免會提及容祈。我不想跟別人提起他,甚至是害怕與人提及他,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我知道他服用喋心散,知道他自小到大諸多不易,越是理解便越是茫然,他堵在我心裡,不是石頭,像一大團棉花,不礙著呼吸,不礙著吃睡,我可以將就著做任何事情,可我知道他堵在那裡,摘也摘不盡,理也理不清。”

“你介意他做過的事情?”鬱如意問。

我搖頭:“其實,我沒那麼介意。你知道我啊,自小就崇拜英雄,衝冠一怒,火燒連營,只要有一個足夠的理由,一切罪過在我眼中都無足輕重。我可以認定某件事做得不對,但不妨礙我繼續追隨。我特別佩服那些為了愛背棄所有誓死相伴的女人,也特別瞧不上那些既可憐無辜又捨不得愛人去死又逼得愛人沒法好好活的賤人,所以我真的不介意他做了什麼,我介意的只是父皇的死。”

鬱如意想了想,說:“我知道,你能理解他為什麼對你父皇下手,也能理解許多東西不過是立場不同帶來的煩惱。容祈曾說,他最欣賞你的,是你自小浸淫於榮華富貴中心,卻並不認為一切理應由你所得,但這何嘗不也是一種執念。你總是認為,有因必須有果,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價。所以容太醫之死,讓先皇付出了代價,先皇之死,應由容祈或者你來

付出代價。但其實並沒有人逼你們啊,沒有人說過你和容祈必須付出代價,難道不是你在一廂情願?”

我轉眼看著她,這個說法很新鮮。

鬱如意道:“就算天意有代價,或許是前世已付,或許等來世結果,你在眼下如此執著作繭自縛,可記得那時你曾說,‘若有幸能遇,情愛之事,必爭朝夕,下輩子說不定遇上的是誰呢’。”鬱如意說著笑了笑,“你那時如此豁達,現在,自己倒也變得像一團棉花。”

我跟著笑:“我還說過這麼有見地的話呢。”

“你一直很有見地的。”

我低著頭笑,餘光瞟過天空的角落,劃過一顆會飛的星子。可我不會再對它許願,就算真的能實現,萬一等下輩子才實現呢,下輩子不知道是什麼樣呢,現在許的願,對下輩子來說不知道是好是壞呢。

第二日我叫人去尋了甘霖皇叔,將時疫藥方交給他,並商量著,同顧且行說的時候要留些餘地,畢竟這藥方有幾成靈驗還不知曉,應先在民間試藥,用好了再在宮中使用。

其實宮裡染時疫的沒什麼人,主要就是太后,相信甘霖皇叔立刻就能明白我存的是什麼私心,但他向來是個看透不說透的老好人,也不會插手我的事。

那邊甘霖皇叔著手備藥,這邊我又派了人將太后寢宮圍了一層,再不久是父皇的三年大祭,不少鄰國會派使者前來,正是搞外交的緊要時候,顧且行管不過來後宮這檔子事。

民間的疫情很快得到緩解,宮裡也煎好了為太后準備的藥。

那是一個黑雲壓城的滿月之夜,月亮在厚厚的雲層中一會兒抬頭一會兒湮滅。欽天監裡站出來個眼力極好的相士,告訴顧且行,定安後宮之中有天星降世,可佑我定安雄霸千年!

我從御藥房裡端來了藥,緩緩走進太后寢宮,站在燭光裡對那瀕死的老嫗微微笑著。

“怎麼是你?”太后撐著一口強硬,儼然一副要攆人的架勢。

她可能忘了,自她病倒之後,只要顧且行懶得管的,而我顧且歌在宮中,這後宮裡已經不是她在做主了。

我說:“不久便是先皇三年大祭,皇兄忙不過來。但母後的身子一直是皇兄最為記掛的,特地命兒臣為母后侍藥。”

我將藥遞入太后手中,冷冷道:“兒臣怕髒了手,請母後自行飲下。”

太后不屑地衝我哼了一聲,低頭準備喝藥,我不禁笑了出來,問:“太后不問問這到底是什麼藥?”

太后又哼一聲:“皇帝尚在宮中,想謀害哀家的性命,你怕是不敢。”

“呵,太后很相信自己的兒子?”

太后聞言抬起頭來,眼神透露出一絲不安。

我道:“你殺了他父皇,如此心狠手辣,都說虎父無犬子,太后認為自己的兒子會手軟嗎?”

“胡說!”太后把藥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說我是嚇唬她,她倒是喝啊。

“是不是胡說,太后和皇兄心裡清楚,”我點頭,“太后是認為,皇兄要坐穩江山,還需靠你太后一族幫襯。今日欽天監呈報,後宮正有天星降世,此星一出,乃雄霸之兆,太后病居宮中,這麼大的事情竟無人告知嗎?還是認為,與這天星相比,區區一族,很重要嗎?”

“妖女,是你買通欽天監妖言惑眾!”

“呵,在太后眼中,且歌本事大著呢,既買得通欽天監,又蠱惑得了皇兄。罷了,這裡無人,你儘管罵好了,到底我經歷這些都是你造成的,你我早就勢不兩立,來,把藥喝了。”

我把藥端起湊到太后唇邊,她既然不配合,我便有樣學樣地灌給她好了。太后可能以為我要給她下毒,寧死不從,真是寧死不從,不喝這藥她會死的。

我松了手,太后高聲嚷嚷:“皇上呢,哀家的且行呢,哀家要見他,哀家要見皇上!”

她實在要見,我便準人去請。很快,大太監周泉便代表顧且行來了一回,說是皇上在接見來使,不便前來,叫太后吃藥便是,否則就趕不上祭祀大典了。

太后大受打擊,我不禁問她:“太后就算見了皇上又能說什麼?是說天星降世是假的,讓剛受到鼓舞的將士和百姓們再失望一次,還是讓皇上處置了我?我已經拿到了休書,父皇的賜婚不作數了,現在能礙到我們事的只剩下你了,只要你不在,就算始終沒有名分,我們一個皇帝一個公主,又有天星庇佑,將何等逍遙!”

“你!你和珺娘那個賤人一樣,使些狐媚手段迷惑聖上,你以為這樣就能害得了哀家?哼!便是哀家毒死了珺娘那賤人,先皇又可曾拿哀家如何!且行,是哀家的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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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既然提到了我母妃,我母妃的賬我尚要與你清算,先皇的賬,皇上就不會清算了嗎?好,就算皇上念在你是他生母的分上對你網開一面,可他是他自己一個人的皇上嗎?這天下的黎民百姓,悠悠眾口,是那麼好騙的嗎?”

“先皇之死與哀家何干!”太后說這話的時候理直氣壯得都快能從床上跳起來了。

我仍僵著笑:“先皇之死的緣由,不止我一人查過。你說與你無關,可偏偏有人認定是你所為,正因為你是皇上的生母,而他是皇上,他是不會允許有這麼大一個汙點存在於身的,只有你死了,才能大事化小,不是嗎?”

太后搖著頭,披頭散髮地起來,要跑出去找皇上,可她喊了又喊,四下無人回應。既然周泉已經來說了皇上不見,誰還想陪太后去撞槍口呢,一個說不定哪天就要嚥氣的太后和正當青壯的皇上,得罪哪一個麻煩小一點,太后宮裡的人這麼聰明,自當懂得選擇。

而且她有病,攔都不會有人願意來攔一下。

久病的人是很容易受刺激的,情緒波動起來連自己都害怕,這一點藥罐子裡泡出來的本公主深有體會。

太后莽莽撞撞,摔倒在床榻一頭,哭著喊道:“兒啊,哀家是為了你,哀家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她終於承認了,我看著幾乎崩潰的太后,如釋重負。

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我將端來的治療時疫的藥打翻在地,終歸我不能也不願手刃仇人,但我起碼可以做到見死不救。

在我能影響的範圍之下,我不會允許任何一滴有效的湯藥送進她的口中,我請她自生自滅,也發自內心地感謝那個將時疫帶給太后的人。

當然隨便想一想,也猜得到太后死掉,最直接得利的都是些什麼人。

我還擔心顧且行還惦念著母子恩情,要摻和進來一手,但很好,太后被我氣一氣,第二日便索性咽了氣。

顧且行沒有說我一句不是,他只要想查,一定查得到氣死太后我是罪魁禍首,他也一定不是懶得查,更像是默許了這件事情的發生。

這人的心真夠狠的。

因為祭祀大典在即,太后死得匆忙,葬得也就比較隨意,這個噁心了我無數年的人說沒就沒了,我有種撥開雲霧的好心情。

好心情的另一端,是可憐了容祈幫太后背了這麼久的黑鍋,我也知道,他明知道太后所為而不告訴我,是怕我因仇恨矇蔽急於復仇以卵擊石。太后要是活蹦亂跳的,我真拿她沒啥辦法,所以還是要感謝這場時疫。

所以我邀請了陳畫橋出來逛花園,陳畫橋抱上了璨兒。

我說春天是個生髮的季節,容易生病,孩子這麼小抱出來吹風不好。

陳畫橋說正是生髮的季節,多曬曬太陽好長個。

我笑她:“又不是棵樹,曬了太陽能抽芽?”

正說著,聽到旁邊樹蔭中兩名宮女走近,一邊走一邊私語:“我左右打聽了許多回,到底也沒打聽出來是哪位娘娘有了身孕。聽在乾和殿當差的小金子說,自從天星降世這事起,皇上的心情一直不錯,昨日又差人去收拾出玉明殿,那地方可空閒好些日子了,說是這位娘娘不喜歡太嘈亂的地方。小金子還說,玉明殿這位原來和咱們一樣,是個宮婢子,不知哪裡得來的好運。我啊,真是一點運氣也沒有,聽了訊息一早就去找姑姑調換,想趁著人少換去那邊當差,可惜姑姑是皇后那邊的人,很是將我罵了一通。皇后娘娘的璨皇子按常理說未來是要當太子的,怎就不巧碰上了這天星……”

我剛轉過身去想抓住那嚼舌根的宮女,被陳畫橋伸手拉住,搖頭笑著,她說:“只盼璨兒真能像樹一樣,見得到太陽,茁壯成長就好。”

我抿著嘴點了下頭:“你想得開就好。”

但這事兒不光得要陳畫橋想得開,陳畫橋這個皇后也不是她一個人的皇后,璨兒也不是她一個人的璨兒,大家是拴在一條利益鏈上的,一個想開了,一群沒想開,有什麼用呢。

在宮中尚且能聽到這樣分� ��的是非關係,在宮外又不知會被添油加醋抽筋扒皮地分析出多少利害關係來。

很快便到了三年大祭的日子。

父皇的祭祀大典,就在城郊白塔寺附近舉行。行過皇城大街時,我坐在馬車裡接受萬民朝拜,前面的顧且行和帶著璨兒的陳畫橋分乘兩輛鑾駕,我後面還跟著幾位初長成的皇弟皇妹。

到了白塔寺,百官及番邦來使分列兩排,顧且行在前,陳畫橋抱著璨兒在側,我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華服加身,猶如眾星捧月。

祭典進行得很順利,主持嘮嘮叨叨地念了一遍《君誡》,這排場也就算完事了。顧且行率先轉身,大步走到百級高臺之前,我和一眾弟弟妹妹皇親國戚低眉順眼地躲在他後面,只等著他邁開莊嚴的腳步,我們跟下去,就可以回宮了。

正午剛過,春日的太陽不算特別毒辣,亦照得人心裡焦躁。我偷偷瞄了一眼陳畫橋懷裡抱著的璨兒,看到璨兒手腕上掛著玉牌,那圖案不由得令我心裡咯噔一瞬。

我這邊剛咯噔完,下面就出事了。

原是現如今的丞相陳達,捧著一隻蓋了黃綢的盞託大步而來。我眯著眼睛看一眼,見他神色肅穆,顧且行的背影微微顫了顫,沒聽說這大典之後,還有這麼個環節啊。

那陳達根本沒有看顧且行,走到階梯下時,兀自跪下,高舉盞託,低頭朗聲道:“先皇遺詔清君策駕到。”

清君策,怎麼會在陳達手裡?我心裡飛快地想了一下,甘霖皇叔的清君策被太后奪去,但是這老太后沒來得及毀掉,或者是又被旁人誆了,這個誆她的人很可能是陳畫橋,陳畫橋利用時疫陰謀害死太后,並且得到了她所持有的清君策。

他這是想——公然彈劾顧且行!

趁著文武百官番邦使者在場,乃至後面還有諸多獲准湊熱鬧的百姓,正是一個請出清君策的好時機。太后剛死,太后一族勢頹,或者失去太后這個靠山之後,部分勢力已經被丞相一黨收編,顧且行失了左翼,而右翼過於強大,也正是讓他栽倒的好時候。

面對清君策,顧且行還是很給面子的,沒有即刻讓人把陳達拿下,只負手而立,靜靜地看陳達唱戲。

見到傳說中的清君策,立在兩側的官員有幾個已經帶頭跪下來:“臣等恭守先皇遺命……”

而後陳畫橋也跪下了,我身後有兩個不怎麼招顧且行喜歡因而一直過得挺憋屈的草包皇弟也跪下來,再遠處的百姓,也有幾個人帶頭跪下了。

下跪這種事情真是有點意思,好多人其實是懵懵懂懂的,他們可能連跪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只是看著身旁人跪了,以為自己不跪顯得無知無禮沒見識了,便都糊里糊塗地跟著跪下了。

跪到最後,從高階上到高階下,只有我和顧且行還站著。當然我站著,是因為我傻眼了。

其實既然清君策在眼前,跪一跪倒是沒什麼,便是在下面的連王爺,上一代清君策的持有者,為人剛正不阿,這會兒也跟著跪了。

顧且行皺著眉掃視眾人,這突如其來的壓力太大了,我心裡都替他揪得慌。而這麼個緊張時刻,他卻還是回頭看了我一眼,見我和他一起還站著,表情卻顯得舒展了一些。大概是在心裡確定了,今天的事情我並沒有參與其中,大小算是個安慰。

也就是他看了我一眼,我才反應過來,他是皇帝,他要站便站了,我這麼站著有點顯得過於另類,這才急忙跟著一併跪下。

我跪著看陳達演戲。

想是讓人跪習慣了,顧且行自是無所畏懼的淡然模樣,冷冷道:“清君策?朕記得先皇駕崩之前,陳丞相尚未得到倚重,而這清君策,素是交給最為親信之人,不知道丞相是以何打動先皇,才令先皇委此重任?”

陳達回話說,這清君策並不是先皇親自交給他的,他道:“先皇將清君策託給一位與皇家甚有關聯的江湖隱士,這隱士的身份地位,皇上再清楚不過。”

他口中的這個隱士說的是甘霖皇叔,而甘霖皇叔並不在場,沒辦法站出來戳穿他們。自然,甘霖皇叔那個敏感的身份,一直是顧且行的忌諱,即使是在這樣緊要的關頭,他也不可能把甘霖皇叔乃景皇之子的實情說出來。這樣他的皇位就更不牢靠了。

“哦?”顧且行神色仍舊輕鬆泰然,大約也是不想輸了氣勢,我基本沒在他臉上看過心虛的表情,他道,“清君策既為秘傳之物,見過的人並不多,如此朕倒是需鑑別一下真偽了。便請連王爺代為鑑別吧。”

連王爺是父皇的王叔,景皇的第九個兄弟,當年一手輔佐父皇登基,乃絕對的忠孝之人。而且景皇亦曾委他清君策,當時提防的還是父皇。在場的,沒有比他更適合來做這鑑別的了。

連王爺面色平和地應下,站起身來走到陳達面前,揭開盞託上的黃綢,其中有一枚斷裂的玉玦碎片,一紙摺疊齊整的皇帛。

連王爺看過之後,轉身對顧且行道:“此物確實是清君策無疑,但斷玉未合,玉印不在,此半份清君策尚不能起效。”

顧且行便彎起唇角來笑了笑,問:“既只是半份,丞相將它請來作何?”

我撇了撇嘴巴,這種大事上,本公主還是很信得過的,我心甚慰。

陳達便道:“微臣斗膽,承先皇旨意,廢黜今上,擁皇長子為帝,以正君誡。”他抬起頭面對著顧且行,不卑不亢,大約是勝券在握了。

這皇長子指的是璨兒,而他現在不過是個幼齒小兒,若他們今日事成,璨兒登基,那朝綱豈不是就落到了姓陳這家人手上。至於陳家人的背後……我看了璨兒手中的玉牌一眼,不會吧……

此間寂靜,只有陳達信口開河的聲音:“君誡第十條,為親謙孝,不得逾界施好,為君不倫!且歌長公主乃先皇所出,先皇臨終前更加封其為護國長公主,賜婚靖安王容祈。長公主悔婚不成,假意奉旨成婚在前,逼迫容祈休妻在後,此乃對先皇遺詔之不敬。皇上既不加以阻撓,又將那逆旨休書裝裱張揚昭告天下,更甚者,皇上與長公主同為先皇子女,既為兄妹卻互生愛慕,此事家喻戶曉!”

陳達將“不倫”兩個字咬得極重,我彷彿能聽到遠處圍觀的百姓傳來陣陣唏噓。

這我他娘的就聽不下去了,我一個被寫了休書的棄婦,本來就活得很沒面子了,還給我扣個家喻戶曉的屎盆子,讓不讓我做人了?

我剛站起來,顧且行做了個手勢讓我少安毋躁,對陳達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了。”

“微臣斗膽,承先皇清君策旨意,廢黜今上!”陳達仍端著那半份清君策道,這替死鬼當的,真是拿命給人數錢。

顧且行冷冷一笑:“陳達!你拿著半份不起效的清君策,膽敢妄言奉先皇旨意,此乃假傳聖旨,當斬!”

陳達還是不怕事兒,昂首道:“另半份清君策,臣沒有也求不到,因為此物,正在長公主手中!臣一家三代,輔佐四朝君王,今日冒死犯上,赤心日月可鑑,天地可表!”

“沒有清君策,那就給朕拿出證據!”

顧且行這句話說得氣勢非凡,我當真以為他這是硬撐呢,要是陳達真的拿出了什麼有分量的證據,那可怎麼收場。

陳達道:“微臣有靖王府家奴為證,當日公主下嫁靖安王時,先皇曾屢次造訪,同公主行不倫之事。”

好一個“不倫”啊,不管今日他這屁放得對與不對,本公主這張老臉已經徹底沒地方擱了。

而後便有人把被顧且行流放掉的幾名侍女家僕押上來,我終於明白當皇帝的為什麼那麼喜歡趕盡殺絕。有些人看似無害,然而有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單憑一張嘴竟也有撼動天下的能力。

這些侍女家僕都是事先準備好的,他們被無辜流放,本就對我和顧且行懷恨在心,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將我二人的關係說得那叫一個不堪。

顧且行還是在冷笑,道:“如此繪聲繪色,想必你們是親眼所見?朕倒是不知,朕何時行過你等所說之事,竟糊塗到毫不避忌?”

“那長公主的貼身宮婢之言,可否值得一信?”陳達如是說。

這時長街那頭遠遠走來一名素衣女子,看著十分清瘦,等到走近了我才發現,那女子竟是描紅!

她不是被我叫人關在禁軍的天牢裡了嗎,怎麼還有本事逃出來?大意啊大意,禁軍也靠不住,完了,這個國家腐朽了,天牢都看不住人了……

我心中連連嘆息,描紅已經走到了階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陳達向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介紹了下描紅的身份,當然描紅過往跟隨著本公主出去惹是生非,大人物裡不乏認識她的,這個賬賴起來沒意思。

陳達仍舊手託清君策,側目問道:“便請這位侍婢為大家做證,皇上與長公主之間可有苟且不倫之事。”

我遠遠地看著她,心裡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我本以為在我心中,與容祈的恩恩怨怨最為重要,現在恩怨未解,我本該堅持到最後一刻,可此刻我卻又明白這山河分量之重。大約我從來沒有擔心過這樣沉重的擔子也會壓到我肩上來。如果描紅咬定陳達口中是事實,為了顧且行不太為難,我竟也只能當眾以死明志。

跪在遠處的描紅,仍是往日的模樣,看來這些日子並沒有受過苦。說來描紅潛伏在我身邊多年,到底沒做過幾件對秦子洛造反有重大建樹的事情,養兵千日,今日便是用兵一時。

她緩緩抬頭,看著我,眉宇間竟然有絲笑意,彷彿是安慰。

描紅回答陳達的問題,聲音比尋常高出許多,她道:“皇上與公主之間,清清白白,絕無苟且之事!”

她,竟然是這樣說的,在關鍵時刻,背叛了秦子洛?

我感覺有許多人倒吸一口冷氣,回身看陳畫橋,她臉上露出幾許慌張,顯然描紅的倒戈是他們所沒有想到的。陳達也傻眼了,自己找來的證人不按自己的道理說話,這正經是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

描紅繼續道:“無論在宮中還是王府,皇上與公主往來密切,時常私下探訪。然實情卻非常人所想,是奴婢逾界攀附,與皇上情愫暗生。只是奴婢身份低微,又十分善妒,唯恐聖心多變,適才甘求公主庇護,”她輕輕一笑,“不過是在同皇上使小性子罷了。皇上探訪公主是假,請公主幫忙勸解是真。”

描紅低著頭,流利地說著這些話,沒打一個字的結巴,好像說的都是真的實的,就是她看到的經歷的一般,又好像,為了說這些話,她已經背熟了底稿,演了千遍萬遍。

我竟有些看不懂。

有的時候,我相信姐妹情真,相信捨生取義。但我覺得這些並不那麼適用於描紅此刻的情況。她為了給葉氏滿門復仇,欺騙我的感情潛藏了這麼多年,這些深入骨髓的東西,我並不認為多麼容易改變,她的義,不該是顧且行的義,而應該是站在秦子洛那頭的義;而她的情,其實她就算按照陳達所想做了那個證,以我和秦子洛等人的特殊關係,最多是做不了這個公主,也不至於會去死的。

所以我一時想不通描紅為什麼這麼做,要是說她真的一早就鬼迷心竅看上顧且行了,那還真有點說得過去。

描紅又叩了回首,顧且行微微低頭看著臺階下的女子,深吸一口氣,道:“描紅為江南葉氏遺孤,乃葉氏滿門抄斬所餘下的逃犯,因此一層身份,朕不便予她名分,但她如今也身懷龍嗣。今日丞相既然提起,朕願向天下人請罪,也請天下人給朕一個成全,朕將冊立葉氏為妃,即日起,減稅三年,在押人犯酌情甄別特赦。”

顧且行抬起頭來,看著臺階下不語的眾人:“既無人反對……”

“這……”陳達出了聲。

顧且行卻忽而換了副笑容,有些莫測有些得意:“丞相為君為民思忖良多,此刻亦無須多言,朕無論如何都要冊封葉氏,她腹中所懷龍嗣正應了天星降世之兆,天佑定安!”

像提前排好的戲一樣,顧且行話落,便有人帶頭撿起了話尾,一遍遍重複:“天佑定安!天佑定安!天佑定安……”

老百姓還是很容易被煽動的,尤其是在減稅特赦這種利益的誘惑下,紛紛跟著喊起來,很快這四字便響徹帝京城郊的上空。

描紅亦在聲浪中站起來,一步步拾級而上,站在了顧且行身邊,當他們兩隻手牽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好久沒傻過這麼大的眼了。

這兩個人……什麼時候也這麼有默契了?不對,他們是什麼時候搞在一起的?

與此同時更傻眼的恐怕是陳畫橋,身子歪了歪,差點沒倒下去,倒是叫旁邊好心的給扶住了。

聲浪停歇後,顧且行看著陳達問:“朕倒是想問問丞相,朕的愛妃好端端的,怎麼會成了丞相找來的證人,這其中有何曲折緣由?”

陳達像是沒聽到一般,從顧且行一句“天星降世之兆”開始,陳達好像就被打垮了,不知當作何反應了。

達說不出話來,總不能讓場面一直尷尬下去,顧且行擺明了要在這時候裝好人,也不適合做殺人判罪的事來衝撞了父皇的祭祀大典,這個圍還得本公主來解。

我站起來,一派被陳達惹得不高興的憤怒表情,對陳達道:“混賬陳達!今日乃先皇祭祀大典,你不但以下犯上辱沒皇上與本公主清白,更拿著半份不成效的清君策,妄言奉先帝旨意,乃假傳遺詔。今日皇上下旨大赦天下,你所犯的罪過卻不能容,來人,押下去!”

天地間出奇地靜謐,似乎連林中的鳥兒都不敢鳴唱,周圍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蕭益率禁衛弓箭手趕到,箭指百官。

不知是哪個很識時務的大臣先高呼一聲“吾皇萬歲”,後面才跟著有人山呼起來。我彷彿聽到那些蠢蠢欲動的心臟,在瞬間崩裂的聲音,側目看向跪在一旁的陳畫橋,她的身子卻不像方才那般東倒西歪了。

其實我也明白,顧且行這些弓箭手不過是來裝裝樣子,他不會真的動手,要是一下死掉這麼多重臣,那定安的朝政也會很難處理。但他賭的就是人心之脆弱,面臨死亡時下意識地卻步,足以嚇得那些不堅定的人說不出話來。

而關於造反,無非是個審時度勢的問題,很多人看著秦子洛那邊起來了,覺得顧且行大勢不再了,便偷偷過去排了隊。今日秦子洛的代表陳達沒撈著好處,他們也及時隨風一倒,恨不得能撇多乾淨就撇多乾淨。

從此玉明殿迎來了它真正的主人,描紅隨行回宮後,很快便有人擠去探她,我也懶得擠,就去了禁軍天牢。

禁軍的人告訴我,描紅和她那個“弟弟”早就放出去了,日子大概就是我從靖王府被帶回宮的時候,沒有任何劫囚的手段,就是大大方方走出去的。

晚飯時間過後,我在玉明殿門口打了幾圈轉,裡頭的婢子出來說她們主子請我進去。

我竟有些尷尬,搞不清現在我和描紅站在一處,究竟誰更大了。描紅比我掂得清,見了我就給我下跪,我諷刺地笑笑:“你現在身懷天星,你這一跪,我怕折壽。”

描紅跪著不說話,我讓宮人都關了門出去,坐在凳上,讓描紅跪得離我近點兒。

“符兒還好嗎?”我問。

描紅點頭。

“是我見過那一個嗎?”我問。

描紅搖頭。

我深吸一口氣,又問:“你真的懷了天星嗎?”

描紅緩慢地搖了頭。

既然沒懷孕我就不手下留情了,我便點點頭,一個大嘴巴子抽到她今日施過粉黛的臉蛋兒上,這粉擦得太刻意了,一巴掌下來,我手上都好似沾了一層。

可我打她有什麼用呢,我又不是虐待狂,我從打她上得不到任何的快感,打有什麼用呢。

我轉過臉去,隱忍著所有表情,點著頭:“我理解你,為了符兒,你是為了符兒……”

“公主都知道了?”描紅面無表情地問。

我苦笑:“天星、玉明殿、宮女、你和你今日說的話,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皇上安排好的。”

顧且行故意讓欽天監放出天星降世的傳聞,暗示璨皇子儲位不保,使陳家在祭祀大典上背水一戰。也是他放出了描紅,利用描紅曾經的身份,假意幫陳達做證,實際是要在大典上倒打一耙,順便將我和他一直以來的傳聞徹底破除。

所以,他之前總是刻意來找我,有意做出些出格的舉動,都是做給這些人看的,要的就是他們信以為真,就是讓他們確信已經抓到了顧且行的把柄。

那麼還有什麼是安排好的?為了今日大典上的勝利,他蓄謀了多久?

是不是連太後的死,都在他的計劃之內?他借用太后之手將清軍策流入丞相手中,為陳家提供了彈劾的保障,太后之死,表面上顧且行失去了太后一族這條臂膀,實際卻為陳家提供彈劾的良好時機,陳家走錯了這一步,便落入了顧且行為他們準備好的圈套。

那麼更往前的呢,他利用描紅這顆出其不意的棋子,還做了什麼?

“所以吟風,到底是誰殺的?”我問描紅。

描紅低著頭,掛著苦笑:“公主不是已經想到了嗎?”

我想到了,我沒想到我一開始完全想錯了。吟風的事,根本不是衝著清君策去的,目的便是殺掉吟風,再借用描紅嫁禍給容祈!

“因為公主已經不相信奴婢,所以奴婢對容公子越是維護,公主便越是懷疑。公主那日見到的,也不是真的符兒,都是演戲罷了,讓公主以為奴婢是怕公主傷了符兒,不得已才說出容公子殺害吟風的真相。這些,全都是安排好的……”

怪不得,顧且行那樣的性格,早就不該容許描紅留在我身邊才對,原來他留著描紅,是用來對付我。

“他為什麼這麼做?”我問。

描紅道:“一開始,皇上只是讓奴婢看著公主,彙報公主身邊的大小事宜。公主嫁入靖王府後,皇上沒想到公主明知容公子曾害過先皇,仍能原諒,與他嫌隙漸除,感情日益加深,甚至有了骨肉,所以……”

描紅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我搖著頭:“不,我不信,你還是在騙我,這又是另一個局……皇兄,我去找皇兄。”

我轉身欲出,描紅淡淡地說:“或許皇上給出的也會是相同的回答吧。公主一定是想,既然符兒還握在皇上手中,我怎麼敢將真相全盤托出。其實我說與不說,有多少區別呢?時至今日,我有了這樣的身份,以後對於皇上已不會有更大的用處了,我是無用的棋子,我的把柄還有什麼用呢?皇上會怎樣對符兒,只看他是否信守承諾,或者是看我和符兒的命了,我已經盡力了。至於公主,皇上也已經盡過力了,無論公主對這些知情與否,皇上都不可能再得到公主的心了,又何懼公主瞭解他的險惡呢。”

是啊,顧且行一直是這樣險惡的一個人,作為一起在宮裡長大的妹妹,我更能理解他為何險惡。顧且行此番利用描紅這顆棋,下了一手絕妙的好棋,騙過了我,更騙過了另外那些懷著險惡用心的人,一石三鳥,勝券在握。

那麼這樣,我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呢。清君策已出,陳達一派黨羽已除,實力不明的靖王府退回邊關,皇位之上,他暫可高枕無憂了。

那我這個公主,這個為了幫他守住皇位的公主,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當下去了?

玉明殿的院子很長,我獨自在幽暗的道路上走了很多步,心情漸漸地開闊起來。無論真相多麼令人咋舌或懊悔,知道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強,無論手段多麼激烈狡詐,有了結果總比茫然無解要好很多。

青枝搖曳,帶來早春的香氣,又將迎來一個花滿枝頭的季節,許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許多事情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冤家路窄,我在轉角遇到了正要前去玉明殿的顧且行。他看著我,不打算解釋任何事情,只是看著我孤單的身影,眼神莫名有些疼惜。

顧且行是該去玉明殿的,戲總要演完,他欺騙天下人的天星傳聞,不鼓搗出個孩子來,將會是另一出尷尬。

不過顧且行和描紅,這事兒想想我就覺得很尷尬。

我不耽誤他糊弄天下的大事,規規矩矩地見了個禮,起身離去。顧且行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抓得越來越緊。

或許他心裡也有許多話想對我說,說說他的無奈、他的糾結,但好在顧且行是個敢作敢當並且不愛找理由開脫的敞亮人,不會說那些掉身份的話。

可是就像描紅說的,顧且行自己心裡也清楚,他是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心了,所以他選擇公開描紅為己所用的真相贏得這場勝利,失掉了我對他全部的信任。

早在很久之前,江山和我,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沒有去掙脫他的手,平靜地說:“更深露重,寒風催人,皇兄小心看路,妹妹告退。”

顧且行眼睛裡的光逐漸暗了下去,終是松了手,淡淡地吩咐:“送公主回去。”

回到嬌華殿,鬱如意拿著璨兒手上的玉牌來見我,說是皇后叫人送來的,因我不在,便交給了鬱如意。

我將玉牌上的圖案裡外看了個清晰,這圖案別人不會認得,出身鬱王府的鬱如意是一定認得的,這是象徵血脈的圖案。

鬱如意看到此物也有些懂了,坐下來嘆著氣問我現在該怎麼辦。

如果璨兒並非皇兄的骨肉,那麼很可能就是秦子洛的種。這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原本如日中天的陳家,原本對顧且行一心一意的陳畫橋會選擇和秦子洛聯合,不惜鋌而走險也要將顧且行拉下皇位,這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他們之間的聯合,要達到足夠緊密的信任,這絲血脈不是最好的契約嗎?

我對鬱如意說:“既然描紅早已是皇上的人,他對今日準備已久,那麼璨兒的身世,或許也有所懷疑了。”

鬱如意道:“所以陳皇後是想請你幫忙隱瞞此事?”

“我如何隱瞞?當日為皇后保胎的太醫已告老還鄉,現今或已不在人世了,這事情沒有旁人知曉,她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要隱瞞,只是打死不認罷了。”

“可是皇上會信她嗎?”

我搖搖頭:“或許不信吧,但也無法完全否認璨兒非他所出。如今陳家出事,璨兒與儲位必定無緣了。其實對皇兄而言,璨兒到底是或不是他的骨肉並不那麼重要,不過是宮裡多一個或少一個皇子的事,但是,對璨兒的生父來說就不一樣了。”

“你的意思是……”

“或試探抑或是威脅,畢竟秦子洛現在還沒有抓到,如果璨兒的身世確實有疑,不正是讓皇兄拿住了秦子洛的把柄嗎?若秦子洛為救璨兒有所行動,剛好驗證了皇兄的猜測。”我又搖了搖頭,“秦子洛今日這棋,下得太臭了。”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該知會哥哥,讓他不要輕舉妄動才好?”

我嘆口氣:“皇上都抓不到,我們哪找得到他。如今宮裡戒備森嚴,他想進來也十分困難。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皇兄對璨兒的身世究竟有幾分確定,但能確定的是,只要皇兄還想抓秦子洛,璨兒這步棋暫時就不會動,不過……”

我轉身看著鬱如意,道:“畢竟你也算皇兄握在手裡的秦子洛的把柄,倘若失了你這步棋,在秦子洛現身之前,璨兒的性命才更保險些。”

鬱如意漸漸變了臉色,思忖良久才道:“我自小便孤單一人,現在終於尋獲至親,只要哥哥和你能安好,便是失了性命,亦無掛無礙。”

“想到哪裡去了,我們出宮便是。”我看了鬱如意一眼,轉身去找來僅有的那點現銀。這個顧且行也真是,自我回宮之後,身邊連點錢都不給我留,想盡一切辦法要斷了我逃跑的退路,而宮裡的金銀,在外面是不方便隨意典當的。

取來兩身宮女穿的衣裳,我和鬱如意一起換上,鑽了嬌華殿的狗洞,順利上了我過去偷跑出宮的老路。

“我們這樣真的出得去嗎?”鬱如意跟在我身後低聲問。

我說:“不是我們,是你。如今宮裡戒備這樣森嚴,我這條路皇上早就知道了,我陪著你,你便多個機會。若是不巧被抓回去了,還有我能頂著。”

鬱如意對我說謝謝。其實也沒什麼好謝的,秦子洛託我照顧好鬱如意,我就這麼點能耐,顧且行真要鬱如意的命,我能攔得住嗎?把她弄出去了,才是省了我自己的麻煩,我一個人,在宮裡怎麼都能走下去的。

來到我過去混出宮的偏門附近,門口站著四個侍衛,我摸了摸口袋裡的石灰,掂量掂量自己的體力,把他們騙開打個片刻還是有點可能的。

口袋裡塞滿了金銀玉器,我正要裝作偷了東西的宮女走上前去,身後傳來一名宮女的聲音:“你們兩個,看見我們娘娘的貓沒有?”

我朝另一條路看去,夜色中聽這宮女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她漸漸走近了,一邊走一邊對我和鬱如意指揮道:“你們去那邊找找。”

我便同鬱如意轉了身,朝宮女指的方向走了幾步,小宮女快步跟上來,低聲道:“此處早有設防,長公主切莫妄動。”

原來是心鸞殿皇后身邊的宮女。

我便跟著宮女來到了心鸞殿,殿裡一派死寂,大約出了白天的事情,宮人們知道皇后失勢了,心情很不好。

陳畫橋坐在鏡前梳頭,一遍一遍地梳,樣子看上去有些哀怨的詭異。

“皇上說,最喜歡的就是本宮這頭烏髮,柔而不糙,既硬且直,若非性情剛烈爽快之人,生不出這樣的髮質。且歌,本宮看你的頭髮,就和本宮生得一樣好。”

陳畫橋轉頭看我,笑了。

我見過那樣的笑,那是戲臺子上演員準備領盒飯了才有的笑。

我說:“你不要擔心。”

她搖頭:“本宮不擔心什麼,因為本宮已經想通了。與其等著皇上發落,在冷宮中受盡孤苦欺凌,不若以這皇后之身早早結束。本宮知道,顧忌天家顏面,仁德寬厚,就算皇上如何厭棄本宮,也不會讓本宮死。可你知道,我生來便恃寵而驕,旁人越是寵我尊我,我便越覺得自己生在這世上十分有意義。所有人都寵我,唯獨皇上……我羨慕極了你這公主,就連皇上也對你……非同一般。”

放下梳子,陳畫橋站了起來,她今夜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衫子,暗線繡滿了白色的梔子,淡雅漂亮極了。

“你一定會好奇,我為什麼會和秦子洛有這樣的契約。因為我要當皇后,誰做皇上,我不在乎。”陳畫橋看著窗外,道,“今日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去求皇上,怎麼扮演出一番追悔莫及的樣子來,求他原諒我。我是不是該後悔?我是昏了頭,但若不到今日,我永遠都不會醒。所以就算給我機會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錯。”

我看著陳畫橋,又將目光挪開:“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無話可說。”

我能從陳畫橋口中聽出遺言的意思來,照理說這時候我該勸勸她,勸她好死不如賴活著,勸她嘗試著對顧且行的人性再抱有那麼一點點的希望。

但我又覺得,苟活對陳畫橋來說比死更殘忍,她是大小姐啊,她連腳指頭都氾濫著大小姐的驕傲,你讓她剔除這些驕傲,就跟扒了她一層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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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說說心裡的話,不說也沒機會給人聽到了。掖庭有輛水車是給你們準備的,”說著,她緊緊拉起我的手,眼睛一閃一閃的,“璨兒,就交給你了。”

這天夜裡,心鸞殿失了一場大火,我和鬱如意窩身在打了隔板的水車中,聽到外面連天的走水聲。更深露重,水車中呼吸並不暢快,鬱如意抱著璨兒,心事重重地看著我。

我說:“你覺得我們逃得掉嗎?”

鬱如意搖頭,表示天意難知。

我也不知道,我們跑出去肯定是要去邊關找容祈的,但這一路天遙地遠,所到之處莫非王土,萬一被顧且行抓到了,我和鬱如意還好說,璨兒怎麼辦?

帶著璨兒逃,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把顧且行僅有的那點懷疑都消除了。

我有衝動把璨兒送回皇子所,鬱如意攔住了我,說到底是陳畫橋的良苦用心,甚至可能是她的遺願。

心鸞殿這場火燒得足夠旺,食水被就近抬去滅火。為了準備明日的膳食,幾輛水車連夜出宮取水。我在車中搖搖晃晃,心裡十分不踏實。

出了帝京,我和鬱如意抱著孩子一路往邊關而去,顧且行定是很快就會發現我們出宮了的,我們便需和帝京釋出的搜人的訊息賽跑。若只有我和鬱如意兩人還好,璨兒卻受不得這樣的顛簸。

離開三日,路程尚未行至一半,我們就已經被人盯上。追兵追散了我和鬱如意,金銀和璨兒都在鬱如意身邊。

我自覺鬱如意帶著個孩子,逃跑的本領絕不如我,便一邊逃跑一邊大張旗鼓,身上沒錢就肆意打劫,交代人找後面的追兵要錢。

我從來沒離開過帝京這麼遠,又沒錢又不認識路,想去找鬱如意會合,更是難上加難。我便只好一路向西,一邊打劫一邊問路,用了半個月的時間,終於到了無雁城。無雁城因為戰亂,已經破敗不堪,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告示上還貼著我和鬱如意女扮男裝的畫像。

到底顧且行也不想把我們逃跑這事兒鬧得太大,怕人知道跑掉這三個人身份尊貴。

到了無雁城,算是容祈的地盤,我好歹能鬆口氣了。眼看著遠處的大營,我不知道容祈到底在不在裡面,這些天我在外面跑,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資訊,顧且行在知道我走掉之後,又會不會提前在無雁城設防。

可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無論如何是要找他試一試的。這一路的奔逃越是辛苦張皇,我見到他的心情就越是急切乃至堅決。

其實我讓鬱如意逃,我試著陪她一起逃,何嘗沒抱著能見到的希望。定安的局勢一天一變,我怕我再不來,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可我還是被攔住了,官兵對著畫像看了我一會兒,確定了我的身份,要把我抓起來。這幾日我瘦了好大一圈,精疲力竭,身體幾乎沒有重量。他們卻要把我送到官衙裡去,我不停地對他們喊,我是靖王府的人,我要見容祈,可他們就是不理我。

後來我被關了起來,似乎是一座山上的土 匪寨子,他們倒是也沒敢綁我,就是把我安排在房間裡休息。侍女進來送飯的時候,我撕了床單躲在門後,我把她的脖子勒起來,逼他們讓我見容祈。

這侍女也有兩下子,小臂裡滑出一柄刀子,割斷了我手中的繩子。趁她喘氣的時候,我搶下了她手中的刀子。總歸他們知道我是公主,奉命抓我要把我送回皇城,總不敢送回去的是個屍體。我將刀子比在自己脖子上,我說他們不讓我見容祈,我馬上死給他們看。

那侍女終於松了口,無奈道:“這裡不是府衙,是烏合寨。”

烏合寨,我記得容祈曾對我提過,過去他們容家在邊關買了個山頭,那地方原就是個土匪寨子,好像就叫這麼個名字。原來我正在容祈的地盤,那這些人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官兵,都是容祈的人。

可是容祈為什麼不來見我?

侍女道:“是公子不肯見你。”

容祈不肯見我,是啊,抓捕我的公文貼得滿天下都是,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我跑了,我跑了能去哪裡,不就是來找他嗎?所以他先一步讓自己人將我抓了,然後把我關起來,不見我。

他一定還在生我的氣,我繼續以死相逼,那侍女索性直接關門走了。

他們好像看得出來,我是不會死的,在沒有見到容祈之前,我肯定不會死。

這烏合寨現在住著的大多是些沒用處的老弱婦孺,這天無雁城刮了場沙暴,山頂上尤為嚴重。而這裡許多房屋常年失修,在風裡飄飄搖搖的。大多數人都跑到房間裡去躲避沙暴,我小心撥開門閂,頂著沙暴跑了出去。

有人追我,但是烏合山中有樹林,很適合躲貓貓,最後也當真沒被抓回來。

下了山,風暴還在繼續,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我連滾帶爬地在風暴中艱難地前行,循著恍惚的記憶,我回到城中,風沙這才小了些,但無雁城的居民大多逃戰亂搬走了,留下的也都不出門。一時間整座城鎮就好像被徹底地清掃過,空蕩蕩的有點嚇人。

我已經狼狽得不成樣子了,頭髮裡灌滿了沙子,亂蓬蓬的像是個瘋子,而我在路上顛簸多日,沒洗臉沒洗澡沒換衣服,拿根棍子端個破碗,就是標準的乞丐。

嘴巴鼻子裡都灌了好些沙子,軍營的大帳被風沙拍打著,夕陽斜下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和畫中《歸雲一去》如出一轍。

我被發現了,有官兵頂著風沙跑過來,聲音被撕得破碎:“老鄉,風沙太大,快找地方避一避吧。”

我都讓風沙吹得麻木了,也感覺不到沙粒切在臉上的疼痛,我本想抽出刀子威脅他,讓他帶我去見容祈。但是這些士兵,我肯定打不過。腦袋囫圇繞了一圈兒,我作勢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士兵可憐我,找個人搭把手將我抬起來,先帶到營帳裡去避風,他們肯定就拿我當個乞丐或者流民,誰能想到我就是皇帝鋪天蓋地在找的公主。

我根本沒昏倒,不過是為了更順利地混進軍營罷了。營帳裡沒有風,我這才清醒了些,覺得特別頭疼。那些士兵也不怎麼搭理我,三五成群聚著玩骰子侃大山。他們就直接把我扔在地上,我便偷偷摸摸地往外爬。

外面的風沙漸漸平息,我剛跑出大營,茫然四顧不知道將軍的營帳是哪一間,幾名出來站崗的士兵迅速把我圍起來,抽刀的抽刀,開弓的開弓。

我說我是公主他們相信嗎……

他們迅速將我擒拿,按著我的肩膀令我動彈不得,事實上我也沒打算反抗了。他們以為鬧了刺客,打算留個活口給將軍審問。

我一言不發地被他們押著,等啊等啊,容祈終於從一座營帳中走了出來,一身黑色衣裳,將身姿修飾得更加英挺,著實一副漢子模樣。

我唰唰地就掉了眼淚,若不是有人這麼架著我的手臂,肯定就站不穩坐在地上了。我還是主動抬起頭來,眼淚在烏兮兮的臉上劃開清晰的淚痕,頭髮黏在一起,髒兮兮臭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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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輩子也不要讓容祈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他站在很遠的地方,凝眸看我,面色一頓,厲聲命道:“放手!”

身後的人松了手,我拔腿就朝他跑,一頭栽進他的懷抱裡,如果不是他站得穩當,肯定就這麼被我撞倒了。

他用雙臂環著我,迅速收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我又恨不得他就這麼用擁抱勒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