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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_第五章 鴻雁在雲魚在水

第五章 鴻雁在雲魚在水

賀拔胤之要走了,我去送他。

我一向不喜歡欠人情,賀拔胤之進城之後,我只同他見過兩面,便欠了他兩個人情。而我一貫懶於處理人際關係,在我看來,這麼送他一送,便算是還了這個人情。

賀拔胤之乾脆放著自己有酒有肉的豪華大馬車不坐了,直接鑽到本公主御用的小馬車裡來。我雖然挺介意賀拔胤之對我的那份不純潔的心思,但是對他這個人我是沒什麼意見的。

我們倆在馬車裡興高采烈地回憶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自然沒有他清楚,我同顧且行為了一把玉弓打架的事情,他都能說得眉飛色舞。如此,他將兒時的一句戲言,心心念念這麼多年,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實後來我仔細分析過賀拔胤之喜歡我的原因,我覺得這是一種變異的受虐心理。

他們漠北胡族雖然地盤兒小了點兒,但作為世子的賀拔胤之,自然也是養尊處優被人供起來長大的,在他們漠北大抵沒叫人欺負過。而本公主年少無知,若非早早懂得男女有別的道理,騎在他脖子上撒尿的事情也是幹得出來的。他被我那麼一欺負,覺得很新鮮,回到漠北以後又沒人欺負他,便對那感覺有些懷念,久而久之隨著心智漸長,便將這懷念同情愛牽扯到一起,於是有了非我不娶這個念頭。

我忽然發現情愛這個事情有時候就像開玩笑一樣,所謂“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滅,咫尺天涯”大約詮釋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正好心好意苦口婆心地勸他放下執念,便有漠北的兵卒在外頭敲窗子,賀拔胤之拉開窗簾,聽兵卒說有隊人馬自我們出城以後就一直跟在後面,怕是什麼歹人。

賀拔胤之倒也淡定,吩咐人去後頭打聽打聽。我好奇地從窗子裡探頭望了一眼,才發現此刻已經走到了帝京外的荒郊,前幾日的大雪尚未化盡,天地間一片茫茫的白,好不壯闊。

那派去後面打聽的兵卒不久便回來了,順便還遞進來個藥罐子,說是靖王爺跟在後面,惦記著本公主身患惡疾,不宜長途跋涉,要我吃些藥防著。

靖王爺,可不就是容祈,他才有惡疾,他全家都有惡疾!

我直接將那藥罐子甩了出去,拉了窗簾同賀拔胤之悻悻道:“不用管他!”

賀拔胤之笑得有些勉強,說道:“靖王爺當真很關心在意你。”

我白他一眼:“關心?在意?他若是在意我,那日宴會上會射我那麼多箭?若不是你認了輸,我吃不準已經死在他箭下了。”

“大概,他是對自己的箭術很自信吧。”賀拔胤之猶猶豫豫道。

雖說我對賀拔胤之沒有男女那方面的感覺,可他這個幫自己情敵說話的行為,實在讓我不快。

當我被秦瑋迷得暈頭轉向時,並未深思過,只是盲目地信任於他。可現在想來,便是再有本事的神箭手,他敢保證箭無虛發嗎,他敢保證不會有一丁點兒的意外嗎?哪怕是忽然來一陣邪風,弓箭的準頭就會有所偏差,而結果便牽扯我的安危。他既然能為了娶鬱如意而如此置我於險地,可見鬱如意在他心目中比我分量重得多。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貼心與執著,撇開做戲的成分不說,我也只能當他是有些愧疚而已。

想到這些,我心裡便更不痛快,賀拔胤之卻眼色不佳,見我那不屑的眼神,約莫以為我不屑的是他,正經八百解釋道:“我們漠北男兒不喜歡拐彎抹角,我贊他射術了得是真心誇讚,他為了自己的女人以下犯上,我也佩服他的氣魄。如此好男兒,你若是嫁了他,我也輸得心服口服。”

我輕嘆一口氣,覺得這個漠北漢子真實誠,以後坐上了漠北的最高位,難免要吃大虧。現在定安與漠北一團和氣,那是父皇仁慈,若是以後顧且行登基了,憑著他那個霸道性子,吃不準要翻臉不認人,這實誠孩子哪裡是他的對手。

但我無心同他解釋這麼多,只下意識地反駁道:“誰說我要嫁他?”

賀拔胤之盯著我看了許久,搖了搖頭:“我賀拔胤之雖是個直腸子,但也看得出來你對他有意,若非無意,你如何有勇氣提起那玉壺,由著他朝自己身上射箭。”

“胡說,我自小便膽子大!”

“那如果當日對你射箭的人是我呢,你也能那般信任我嗎?”

我愣了愣,仔細掂量了下當時的場景,如果是他,我大概不會伺候。可若是換了現在,那場景再次重現,我也是絕對不會幹的。從哪裡摔倒便從哪裡爬起來,這不是大智慧,爬起來以後把絆倒自己的坑填了,那才是正經事。

我懶得同他解釋那麼多,估摸著將近送行的終點了,我搖搖頭,隨意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會嫁給他,嫁他還不如嫁你。”

“真的?”

我乾笑:“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

賀拔胤之失望地愣了片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又笑了笑,再抬起頭時臉上恢復一派燦爛的笑容,他對我說:“且歌公主,我是不會放棄的。”

大約是因為即將分別的緣故,此刻我看著賀拔胤之比尋常順眼許多,而他其實也是個挺俊俏的少年,尤其是眉宇之間那點稚氣,挺合我意。我雖然與賀拔胤之相處的時日不多,卻也能看得出來他是個溫和的人,跟這樣的人談情說愛或許沒什麼意思,但過起日子來倒讓人覺得放心。

經過和容祈折騰那麼一遭,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情路坎坷的苗頭,不若先給自己尋條退路,頗有些私心地同他道:“三年吧,若這三年之內你還沒找到心儀的姑娘,三年後我不巧也沒嫁得出去,你便用最風光的方式,來向我提親。”

賀拔胤之聞言精神大振:“好!”

我撇撇嘴,覺得三年時光太長,本公主若是到了那個歲數還沒有嫁出去,當算得上有史以來待字閨中最老的公主了。

馬車停下後,我陪著賀拔胤之下了車,將他送到前頭的豪華車隊裡,一直尾隨在後的靖王府的車隊也停下不動。

賀拔胤之命人去抱了只白絨絨的小畜生過來,我看著他懷裡的雪狼,嚇得後退一步。

賀拔胤之輕笑,又走近一步將那小雪狼湊過來,抱孩子似的撫摸著它雪白的皮毛,對我道:“它叫狐狸,今年才出生,脾氣很好,我想將它送給你。”

“給我?”我再後退一步,擺擺手,“我不要。”

其實我若不知道它是只狼,就算賀拔胤之不送,我也會厚著臉皮去討要。可上次我被那頭大雪狼追得滿山頭跑,又聽說了許多關於雪狼兇殘的傳聞,這麼暴力的禮物我是不敢收的。況且宮裡妃嬪養的寵物,多是小貓小狗之類,就算這小野獸不攻擊我,若是將人家的小寶貝咬了吃了,也是個麻煩事。

賀拔胤之從懷裡摸出一隻手指長的短笛,他說雪狼雖然是食肉動物,但只要從小調教也能很溫順。若是當真失了常性,只消吹這短笛,便能及時控制住。

我用小笛試了試,確實奏效,我覺得有趣便欣然收下,哆哆嗦嗦地將小雪狼抱進懷裡。它像個球一樣圓滾滾的,一雙黑亮的眼睛半眯著,瞧著就像個慵懶的婦人。我逗弄著它,隨口問道:“你剛才說它叫什麼?”

“狐狸。”賀拔胤之道。

“長得這麼缺心眼兒,怎麼能取個這麼狡猾的名字呢。”我撥了撥小雪狼額上那叢長毛,想了想,說道,“換個名兒,叫小瑋吧。”

事情就這麼輕鬆愉快地決定了。

賀拔胤之就這麼走了,蒼蒼茫茫白雪皚皚的平原大地上,我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隊,心中無限唏噓感慨。浮沉人生,多少人匆匆來又匆匆去,從此天遙地遠,老死不相往來,相識一場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待感慨得差不多了,我轉身準備上馬車,便見容祈已經牽馬站在身後。他依舊穿著墨藍色的長袍,一條綴玉腰帶襯得他身姿修長英挺,青絲只束起一半,在風中微微拂動時,仍是那般瀟灑飄逸。

我迅速收回目光,提起裙子正要上車時,他忽然用往日溫和的聲音喚道:“阿栩。”

我素來是個想得開的性子,容祈騙了我,我也曾騙過他,而那個故事裡的秦瑋,隨著容祈的出現,也就算是死了。

沒有了秦瑋便無所謂阿栩。阿栩在秦瑋面前是溫順乖巧的,我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自認為最可愛的模樣,只是怕秦瑋看到我這宮裡養出來的潑婦本質。

我轉身望著他,不想開口,他便屏退了左右,連帶著描紅和吟風都被趕走了。

隔著兩步距離,我倆髮絲飛揚,他問我:“還在怪我嗎?”

我沒打算搭理他,轉身要上馬車,被他拉了下手腕,將藥瓶塞在我手中:“慪氣也別同自己的身子作對,這藥比御醫開的方子好用。”

誰知道他是不是要給我下毒,我再將藥瓶扔開,一巴掌拍到他臉上,聲音清脆響亮。

“容祈你這個騙子,不要跟我假惺惺的,滾,滾回你的無雁城,滾出本公主的視線!”

他的臉仍保持著被抽過的姿勢,只是嘴唇抿了抿,彷彿藏著什麼隱衷。我不關心他的隱衷,只是看他站著一動不動,心裡煩躁得很。

我便用惡毒的話傷他:“我這公主是白當的嗎,我連條狗都指使不動了嗎?叫你滾聽見沒有,滾!”

說著,又打算再抽他一嘴巴,但我哪比得了他靈活手快,手腕被他架住了。還敢還手?我騰出另一只手來打,又被這惡賊擒住,擒住還不夠,還將我往馬車上推了推,我一屁股坐在趕車的臺子上,惹得馬匹驚了蹄子,不安地躁動起來。

容祈將我這麼按著,我便瞪他,打算吐他一臉口水,正醞釀時,這廝乾脆又接了我一招,湊上來對著我嘴唇就是一通亂啃。他說他沒去過妓院,他放屁!如此風流嫻熟的技巧,絕不可能是無師自通的本領。

我掙扎不了,只能不停地扭頭,遠遠望去倒似是一樁接吻時的情趣。直到我終於明白什麼叫胳膊擰不過大腿,有些絕望地合上眼睛,再不想去看他吻到忘情時微蹙的眉。他依舊啃得醉心且霸道,彷彿這是他很想做的事情,他想了好久好久,終於逮到機會發洩。

本就天寒地凍,容祈鬆開時我已唇齒發麻,看他的嘴唇似也微微浮腫。

這得多大仇啊。

我心慌地望著他,他似也在反省自己做了件衝動的事,微微皺眉,開口道:“我知道你心裡看不起我,我這一身功名都是拜你的身份所賜,你覺得我是吃軟飯的。我是騙過你,但我說有一天會配得上你,將你正大光明地娶回家,帶你去大漠江南,這些,是真的。”

垂下眼簾,他苦笑道:“我盼你永遠不知道我是誰,盼你只做阿栩忘了公主的身份,是我痴心妄想了。”

我卻又聽不懂了,他也不再解釋,鬆開我被擒住的手腕,轉身撿起被我丟掉的藥瓶,再一次極鄭重地放在我手心裡。

他眯眼看了看遠處蒼茫,道:“知道你母妃為什麼要你嫁給我嗎?”

我不回答,也確實不知道。

“當年你母妃身染惡疾,是我父親容太醫保得你們母子平安,但那時並未尋到良方,宮中太醫平庸,只我父親治療有效,你母妃將你交給容家,是為了容家像女兒一般待你,保你活得長些。”轉頭看我,他道,“所以,我的藥你必須要服,這也是你母妃的遺願。”

我低頭看著手中藥瓶,才知原來我們有這份淵源。

但他那樣騙我,如今又不肯娶我,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我給不了他好臉色,也不想去關心他那些複雜曲折的理由。

容祈倒是也不廢話了,似乎他這些作為的目的,只是為了勸我吃藥,現在該說的說完了,他便瀟瀟灑灑地走開了。

他翻身躍上馬背,倒是拿出了王爺的派頭:“啟程,送公主回宮。”

顯然他勸我吃藥是番好意,但我若就這樣原諒了他,那本公主也太沒有原則了。本公主常常自詡心寬體胖,其實我體不胖心也寬不到哪裡去,我就是慪氣,往死裡慪氣。

紫蘭姑姑見我這麼晚才回來,本還擔心我要隨著賀拔胤之跑到塞外去轉一圈再回來,差點兒就去找父皇稟報了。

將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地打量過,紫蘭姑姑驚道:“小祖宗,你這嘴巴怎麼腫得像紅腸一樣!”

我差點兒噴出一口老血,描紅在旁發出曖昧的嗤笑,被我狠狠瞪回去。

自此我和容祈大約是洗不乾淨了,皇宮裡向來是個八卦謠言滿天飛的地方,且我這還是個可以拿到臺面上說的桃色八卦。一傳十十傳百,傳到父皇耳朵裡,聽聞女兒女婿冰釋前嫌郎情妾意,他是喜不自勝啊!

我也懂得越描越黑的道理,自知風聲未過之際,還是少在民眾視線中出現為妙。本來我是可以躲到宮外去的,可那容祈向來神出鬼沒,我生怕一出了宮就被他抓個正著,只能窩在嬌華殿繡花寫字足不出戶。

豈料這中間又出了個和事佬——父皇。

父皇說靜太后要去探望秦老夫人,非要我跟著作陪,要我跟未來婆婆熟絡熟絡,還同我開出條件,說我若是聽話跟去,便不用跟著回來,撒野闖禍自有上面兜著。

父皇如此用心良苦底線盡失,我哪能悖了他的心意。

靜太后入宮多年,連孃家都沒回過幾趟,今日帶著我親自登臨靖王府,那也是給足了秦老夫人面子,應是打算以此行,將我前兩次衝撞容祈他娘的事一筆勾銷。宮裡這些老人家,為我的婚事確實費了些周章。若說這些都動搖不了我,那我也太鐵石心腸了些。可那個人是容祈啊,是將我騙得團團轉的秦瑋啊。

容家幾口子親自在門外迎我們的大駕,我自車馬下來,看到鬱如意攙著秦老夫人,容祈並未看我,躬身對靜太后端端正正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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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招招手,吟風便將我的愛寵小瑋抱來,這白絨絨的小畜生若不說,沒人看得出它是狼。我看那小本兒中的惡婦,大多有個氣質陰邪的畜生在手,不時用長指撫弄,才顯得更惡毒些。

我悠然撫著小瑋皮毛,不管他們那些表面的寒暄客套,隨著太后奶奶行至正堂,又聽他們叨叨幾句。

太后必然得體,並不提及此行的目的,更無甚致歉的話語,只說是給秦老夫人和懷有身孕的錦颯郡主帶些賞賜,話裡話外是將容家壓下一頭的意思。父皇和太后大抵看得明白,以我個性日後很難和這病婆婆和睦相處,孃家要操心的,只是我嫁過來後不受欺負便好。

所以此行說是探望,倒不如說是立威。

我便也坐不住,同太后打聲招呼,說要自己去園子裡轉轉,太后便準了。

靖王府收拾得也算清雅,正門後的青石路上,兩旁栽種著幾樹龍游梅,梅香清淡。王府中道路迂迴,小園香徑交錯,我由著家僕牽引,在園中粗粗逛了幾番,心裡頭的火氣神奇地去了大半。

見到容祈的時候,是在竹園中,我不知道這些竹子的種類,只是到了這個季節,竹枝依舊是綠油油的,給這蕭索寒冬添了幾分暖意。

他是有意來尋我的。

我立於竹徑之間,他站在入園的拱門之下,身著湛藍長袍,在一片翠綠中,如一抹隨意揮灑的墨痕,無所拘束卻也不顯張揚。

我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看得有些出神,他先張口:“你來了。”

“我來半天了。”我翻個白眼,覺得他這話頭起得太沒技術含量。

容祈欲向我走近,我道:“別動,你我之間還是有些距離更妥當。”放了手中的小狼,我在一方青石上坐下,理了理華服廣袖,冷冷道,“你找我有話要說?”

容祈還是朝我走近了些,冷風低迴我隱約已能嗅到他身上所攜的墨香。容祈說:“你若不想見我,大可推託掉的。”

“我……”我咬了咬嘴唇,找不到反駁的話,便只能瞪著他。不知道究竟為何,面對這個人我就牙尖嘴利不起來,腦筋總是轉不動,只得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一沒殺你爹二沒欠你錢,為何不肯見你?論身份本公主好歹比你高上一截,同你廢話這許多,已經是給足了顏面,姓容的,你不要太拿自己當回事!”

容祈抿唇,目光中隱約有絲不悅,隱忍道:“你不用拿這些話來激我,我只是想問問,對於這樁婚事你是什麼看法。”

“看法?”我依舊冷冷的,“本公主要嫁便嫁,不嫁便不嫁,輪得到你來問我看法?”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他問我時,面上無驚無喜,我也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麼,道:“我只聽憑父皇的安排。”

他笑容中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無奈,他說:“太后送來的補藥,我方才看過,雖用藥極為隱秘,但若長期服用,有使人落胎的功效。如意的胎自然是要落的,但皇上與太后的用心昭然若揭,除了你任何人不能生下靖王府的長子,也許正如你所說,容家的榮華皆是因為你吧。”

我垂目微思,容祈說的倒是很有道理,但覺得他當著我的面說我父皇的壞話,當真大逆不道。我冷哼一聲:“怕了?天家本就用心險惡,行事狠毒,若是怕了,就去告訴父皇你不敢娶我。”

我朝他看去,見他望著我時眉心起皺,似是我曲解了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但他在想什麼,我真的猜不到,只是繼續擺著公主的架子:“嗯,你若抗旨,結果可能比娶了我還要慘,這麼說來,倒是本公主拖累你容家了。”

點點頭,我覺得今日威風已經耍夠,拂開袖子起身欲走。幾步外容祈滿眼慈悲地望著我,又似在欣賞我這身公主造型,冷風將他鬢絲吹起,他道:“罷了,我便遂了你的意吧。”

話罷他已轉身,我自聽懂他當真打算抗婚。我卻惱了,娶了我當真比冒死抗旨來得更悽慘嗎,本公主究竟哪裡不是,讓他容祈這般瞧不上!

“小瑋,咬他!”

我在小狼屁股上踢了一腳,小狼知我意,躍起直撲容祈後背。容祈立時察覺,轉身之際,手臂彎折抬起,一柄小刀已握在手中。

我生怕小瑋叫他弄死,下意識快走兩步想要阻攔,不料腳邊踩滑,身體一歪就要朝旁邊那澄碧的水潭中跌去。

好在容祈出手將我撈住了,攔著我的腰卻不真的將我扶起來,使我半身懸掛岸邊,身下就是冰涼的潭水。

我只得抓緊他的領口,將他衣衫扯得變形,露出頸子下的半片胸膛。我就是好色,盯著他胸膛看了許久,這才抬眼與他相對,迎上他得意驕傲的目光。

“我好看嗎?”

我咬咬嘴唇,本想罵人,顧及此刻有求於他,氣勢便軟了軟,以目光求他先拉我站穩。

他卻存心刁難,挑了挑眉道:“你叫這小狼什麼?”

“小瑋,秦瑋的瑋!”

他又皺眉,咬牙切齒:“你將我比作畜生?”

我白他一眼,他則故意手上松了松,嚇得我渾身一個哆嗦,只得將他領口抓得更緊。容祈朝自己春光乍洩的胸膛看一眼,邪邪道:“那你知不知道畜生配種是不挑地方的?”

“你!”

不要臉!還在笑!

罷了罷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眼一閉心一橫:“死相,起來再說啦!”

安穩落回地面,我一把將他推開,委屈而惱怒地瞪他一眼,帶著小狼火速開溜,他倒也不來追我。

我的小瑋在宮裡嬌慣壞了,狼性全無,受了點兒驚嚇就窩在我懷裡嗚咽,我柔聲安慰:“乖哦,我帶你去下全城最好的館子。”

本公主有個酗酒的癖好,但凡遇著不痛快又無法可解的心事,便窩窩囊囊地想要借酒澆愁。

因為我的催促,車馬跑得很快,好在吟風技術過硬。

描紅正安慰我莫要將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馬車便忽然一個急轉,外頭傳來一高一低兩聲馬的嘶鳴,待馬車忽然停住時,我和描紅分別在窗框上磕了腦門。

我揉著額頭從馬車裡下來,旁邊另一輛馬車裡便傳來聲女子的訓斥:“怎麼回事,會不會趕車?”

我聽這個聲音有些耳熟,見著個丫鬟一邊下車一邊揚著下巴罵道:“是哪個不長眼睛的,誰家的馬車都敢撞,我們家小姐若是有個三長……”

那丫鬟抬頭看見我的臉便不說話了,我當是哪路潑婦這麼莽撞,可不就是被吟風抽腫了臉的陳府丫鬟嘛。如此說來,她口中的小姐就是陳畫橋了。

我上前一步,將下巴抬得更高,怒目道:“你們家小姐還想怎麼著?”

“公公公公……”

“公什麼公,我又不是太監!”我黑著臉訓斥,抬頭朝那精緻的馬車看一眼,吩咐道,“叫你們小姐出來。”

我本就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抓住個能出氣的人物,當然得將陳畫橋叫出來磨磨嘴皮子。但陳畫橋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往日在宮裡她就敢拿鼻子對著我,現在在宮外更懶得在意個中禮數。

陳畫橋叉腰往我面前一站,瞟了眼站我身後的吟風,尖聲尖氣地說:“哎喲,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原來是那聾子啊。”

“小姐,你看看清楚,你們打南邊來,我們往南邊去,交通規則你懂不懂,出城靠左回城靠右,你這馬車橫在路中央,都把我們擠到哪兒去了。聾子怎麼了,聾子也比睜眼瞎強!

我眉飛色舞地同陳畫橋講道理,見她一跺腳,胡扯道:“是你們的馬長得太難看,驚了我的寶駒!”

嗯,瞎掰得很有水平!

我再瞅瞅陳畫橋身後的馬車,交通規則講不通便又同她講起了法律:“按照律例,帝京主幹道尋常百姓不得跑馬,你仗著自家有點兒權勢跑跑也就罷了,但官文中明文規定,除卻聖駕以外,再了不得的皇親貴族,城內車駕大小不得超過九尺見方,否則罪同劫舍,我瞧著你這馬車怎麼也得有一丈二了吧。怎麼著,陳大小姐,咱們官府見?”

“你!”陳畫橋憋得說不出話來,我方才在靖王府憋的那團心火才釋然了那麼一小部分。本公主被罰抄了那麼多遍《常律》可不是白抄的。

“哼!”陳畫橋瞪我一眼,轉身要走,我也沒想攔著她,準備上車繼續往百里香居去,卻見周圍堵了不少圍觀的百姓,但焦點並不在我和陳畫橋二人身上。

“唉,可憐呀……”

“這麼小就出來打醬油,誰家的孩子……”

“都爬不起來啦……”

描紅扯扯我的袖子,我才繞到我們的馬車前面,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趴在地上,手裡死死攥著個醬油筒子,地上一攤褐紅的液體,約莫是筒子裡灑出來的醬油……

陳畫橋亦湊過來看了兩眼,一臉得意道:“出事兒了吧,這要是撞死了,看你怎麼收場!”

幸而那孩子還留著口氣,吟風便過去將他拉起來,誰知這孩子腳底像是粘在地上了似的,吟風將他拖起來,他又硬生生地趴回去,拖起來,再趴下……

嗯,碰瓷兒的。

我大步走到那小男孩面前,不顧體面地在他身上輕輕踢一腳,半勸半威脅道:“你在這裡趴著,我一錢銀子都不會給你!你走不走?不走我便駕車從你身上碾過去!”

我這句威脅剛出了口,人群裡便殺出來個彪形大漢,一把將那小男孩抱進懷裡,又有另外幾名大漢迅速將我和陳畫橋圍起,耳邊充斥著大漢誇張粗啞要人命的悲慟喊聲:“我的兒啊,是哪個狼心狗肺的龜孫子把你害成這樣啊!爹的兒啊,親兒啊!”

我翻了翻白眼,感慨這一天過得好生跌宕。陳畫橋反應倒是快,指著我的鼻子道:“是她,就是她家的馬將這男娃踩了,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家可有錢了!”

既然陳畫橋不仗義,我也只能將鬥爭進行到底:“大家方才都看見了,是她先搶道,我家的馬車是為了躲她。”我看著那哭天搶地的彪形大漢,鄭重提醒道,“她家更有錢,她是當朝丞相家的千金,比皇宮裡的公主都有錢!”

陳畫橋不敢將我的身份說出來,只能認了這個栽。我十分得意,便想接著捉弄她,於是邀她去百里香居,那可是太子在宮外極愛的酒樓喲。

陳畫橋聽我這麼說,決定請客。

我悻悻地搖了搖頭,心裡琢磨著到了百里香居,定要將她灌個七葷八素幾天醒不過來。我們兩輛馬車穿街過巷好不張狂,眼下雖不是正經吃飯的時候,百里香居依然很熱鬧。

我正隨著小二朝樓上望去,便感覺有人敲我的腦袋,回頭看到了秦子洛。

“你怎麼冒出來了?”我下意識開口。

秦子洛眯眼將我由上至下打量一番:“今日這身打扮,是要見什麼要緊的人?”

我從宮中大大方方出來,雖已穿得足夠低調,仍是顯得不合時宜了些。我也想起來,秦子洛和容祈是一夥的,容祈的身份特殊,那麼他自也是深藏不露。

敷衍地笑笑,我不打算理他,卻忘了秦子洛是個沒臉沒皮的色胚,他就把目光放到了陳畫橋身上。

他換了副被驚豔到的表情,盯著陳畫橋的臉道:“你身邊竟還有這樣貌美的侍婢。”

陳畫橋急忙挺了挺胸膛:“我不是她的丫鬟!”

秦子洛將眼眯出一派人畜無害的風騷,拱手與陳畫橋道歉,覥著臉說自己有眼無珠。

陳畫橋便拿出深閨小姐那忸怩的作風,羞答答地回:“公子多禮。”

秦子洛說是無聊出來喝閒酒,既然碰上了就要和我們湊一湊,我便也懶得同他廢話太多。幾人上樓尋了處雅間坐下,小二哈著腰過來點菜。我看一眼財大氣粗的陳畫橋,高聲道:“我記得你們店裡有個規矩,每日三樣招牌菜,且只做一次,這三樣我們全包了。”

“客官對不住,咱們店今日的招牌已經被隔壁那位爺都訂下了。”小二回道。

百里香居在帝京久負盛名,那背後的老闆定也有套經營手腕,這三道招牌便是丟擲的噱頭。而這三樣招牌菜價格定得很高,尋常百姓自然是吃不起的,便是本公主偶爾奢侈一回,也都是點其中一道菜來嚐嚐,味道也不過爾爾。

我扭頭再看看一副欠宰模樣的陳畫橋,同那小二道:“只是被訂下了,那菜不是還沒端上去嘛。你去同那位爺說說,大不了我們出兩倍的價錢。”瞟向陳畫橋,我補充一句,“放心,這位陳大小姐有的是錢,她可是……”

“對對,”陳畫橋及時出聲阻止我把後面的話說下去,想必也是怕落得個揮金如土的口實,對她競爭太子妃不利,她笑容嬌豔,眉飛色舞,“我倒要瞧瞧是什麼菜色,還至於捧到天上去?”

小二略作猶豫,說是出去同掌櫃的商量商量。我兀自低著頭逗弄懷裡的小瑋,總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大對頭,可又懶得去研究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秦子洛清了清嗓子,裝出一派正經穩重的模樣,掛起謙謙笑容,與陳畫橋道:“在下失禮,尚未請教姑娘芳名?”

陳畫橋抿唇嫣然一笑,與秦子洛交換了姓名,兩人便算是認識了。只聽她一口一個“秦大哥”,喚得那叫一個親切,仿似一對兒青梅竹馬的小冤家。我看著秦子洛偽裝出來的一臉風雅,心裡頭替他擔憂,子洛啊子洛,你可真不知道自己調戲的是誰的媳婦啊。

小二再度撩開簾子走進來:“對不住客官,隔壁那位爺不肯讓菜。”

如此我也並不意外,那人花得起點這三道菜的銀子,自然不缺我們補貼的那兩個臭錢,只是我瞧著那小二臉色猶豫,似乎嘴裡有什麼話必須說又不敢說,我便道:“那人還說什麼了?”

小二鼓了鼓勇氣,頭埋得更低:“那位爺原話是,若幾位今日嘴饞非要吃那幾道菜,便等他嘗過了,請各位吃剩下的。”

陳畫橋登時便不悅了,我卻莫名地開始琢磨,如此囂張的作風,感覺有些熟悉呢。陳畫橋不愧為惹是生非的典範,比我果斷多了,一拍桌子站起來,大步朝隔壁的雅間走去,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跟上。

掀開厚重的布簾子,只見一玄色身影穩坐如鍾,身形雖是筆直的,卻也顯得恣意舒展。只這一背影,便有種令人折服的貴氣,我腦子忽地靈光一閃,瞬間反應過來這是何方神聖。

可我到底沒去阻止陳畫橋,倚著欄杆由著她上去同那人理論,想看看那人的反應。

顧且行轉身的時候,神情有些不悅,與正面迎上去的陳畫橋同時愣了一瞬,隨後便皺起眉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陳畫橋傻了眼。

“太……”話到嘴邊,她覺得有些不妥,便捏著嗓子甜甜喚了聲,“顧大哥。”

我不禁抖了抖身子,那邊一個秦大哥,這頭一個顧大哥。

顧且行沒什麼好臉色,抬眉掃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大約是對我和陳畫橋聚在一處感到有些意外。但他對這些瑣事沒什麼興趣,只面無表情地問:“菜是你們要的?”

我衝他敷衍一笑,左右沒發現顧且行身邊的影衛,猜他是在此處等人,便也不好打擾。可陳畫橋平日裡同顧且行親近無門,好不容易在宮外撞見一次,便死皮賴臉地纏上,笑眯眯地說:“對啊,既然如此,不如大家湊成一桌?”

顧且行再看我一眼,唇邊驟然浮起一絲冷笑,其面上的冰冷和陳畫橋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冷冷道:“出去!”

我想顧且行這種雪山一般叫人望而生畏的氣質是天生的,每每他發號施令的時候,便有種令人忍不住去服從的魔力。陳畫橋面上的笑容僵住,手裡絞著絲帕,亦不敢多說半句話,小心地退了出來。

我們回到自己的雅間,陳畫橋便忽然對我殷勤起來,左夾一筷子菜,右碰一下杯,這是想打聽顧且行的喜好。

依照顧且行滴水不漏的性子,便是貼身服侍他的人都不一定清楚他的喜好,那是一種身為王者的警惕。

我好心勸她莫要浪費心機,顧且行所愛無非政治權術,她若是真心想討他喜歡,回家多讀些書長些學識,比挖空心思地送禮物好用多了。陳畫橋覺得我是故意不肯向她透露,哼一聲之後,便又不理我了。

不久小二端上來三道大菜,盤子頂上用蓋子罩著,掀開蓋子一角,一股香熱撲面,勾得我食指大動。

我吞了口口水,揮揮手打發了準備報菜名的小二下去,大大方方掀了蓋子。

陳畫橋也被那香氣燻得失了端莊,舉起筷子夾了片肉放進口中。我笑眯眯地看著她,問道:“好吃嗎?”

約� �是被燙到了嘴皮,陳畫橋頓了頓,並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又夾了一片放到秦子洛盤中,熱情道:“秦大哥,你也嚐嚐。”

秦子洛乾笑著與我對視一眼,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回道:“我口淡,吃不習慣。”

陳畫橋也不客氣了,左右開弓吃起來,我暗笑著夾了塊豆腐,眯起眼睛欣賞陳畫橋的吃相。

陳畫橋吃著還不忘騰出嘴巴來同秦子洛講話,我見他二人這般眉來眼去的,好歹顧且行還在附近,心裡頭覺得秦子洛並非善類,算是為了陳畫橋著想,今日這場子也該散了。

陳畫橋偷偷打了個飽嗝兒,我笑眯眯地問她:“這蛇羹味道如何?”

“蛇?你說這是蛇……蛇肉?”

“這可是從南疆深泥潭中抓的蛇,很是珍奇呢。聽聞許多人為了捕這汙泥蛇,陷進泥潭裡出不來,這些蛇便以腐屍為食,因而味道尤其獨特。”

陳畫橋手裡的筷子掉了,抓著帕子捂在唇邊,一副作嘔的表情。我又抬手指了指另一只盤子,繼續講解道:“還有這個,生長在茅廁裡的皺皮蛙,哈哈,我看你吃了不少嘛。還有這些米粒似的……”

陳畫橋扭頭開始嘔吐,我呷一口酒,將身子朝一旁挪了挪,心裡說不盡的暢快。陳畫橋吐得身子都快虛脫了,我便招呼了她家丫鬟將她送出去,特意吩咐莫要忘了結賬,臨走時陳畫橋咬牙切齒地恐嚇我:這個仇,她一定會報的!

我因捉弄了陳畫橋而心情大好,晃了晃倒空了的酒壺。秦子洛道:“這地方叫她吐得也待不下去了,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我讓他先走莫要管我,他便也識趣,起身道了聲“告辭”,大步走到門邊時,抬手在描紅面上刮了一下,嬉皮笑臉地揚了揚下巴。描紅被調戲得紅了臉,無聲地低下頭去。

秦子洛走後,我覺得應該去顧且行那邊看一眼,哪怕是打聲招呼說句“小妹先走,哥哥慢用”。

可我撩開簾子的時候,見顧且行依舊一個人坐在那裡,似乎他要等的人始終沒有來過。顧且行聽到動靜,轉身見到是我,面上略略閃過失望的神色。我心裡琢磨著,究竟什麼人敢勞煩顧且行如此等待,又或者說,是什麼人能值得顧且行如此有耐心,莫不是哪家姑娘?

顧且行兩頰微紅隱隱有些醉色,而此刻看著我的目光也不如往日嚴厲,他清了清嗓子,一動不動地對我道:“你過來一下。”

我眨眨眼睛,老實巴交地走過去,聽他低聲吩咐:“你去看看角落裡那些影衛現在如何了。”

我點點頭,掀開簾子看一眼,同他道:“全趴下了。”

顧且行管教手下向來嚴厲,他的影衛自然都是素質拔尖兒的,就算顧且行在裡頭醉生夢死,他們也不可能偷酒將自己醉趴下,我隱約覺察出有些不對頭。而再看看百里香居的大堂,樓下依舊人聲鼎沸,這樓上卻莫名的十分冷清。

顧且行想了想,終是擺擺手道:“你先走吧。”

我看他擺手的動作也不甚穩便,彷彿是沒有力氣一般,便站在原處細細打量他,禁不住多嘴問道:“你到底在等什麼人?”

顧且行睨我一眼,面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厲色,道:“讓你走就走,我的事情何時需要你來過問!”

我悻悻地點了點頭,抬腳朝雅間外走,順便又看了眼趴在角落裡的影衛和樓上那些默不作聲吃飯的人,輕而易舉地發現,這些稀鬆落座的客人,都是年歲相仿的青年壯漢,衣著的型別材質大抵相同,並不能分出個三六九等,倒像是一夥人。

可他們又裝作互不相識,其中還有人不時將目光掃向我,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這莫不是在等我快些離去?那我離去之後呢?

我忽然快步退回雅間,吩咐吟風在門口小心守著,正色對顧且行道:“外頭那些都是你的人?”

“不是。”他淡淡地回答,而後抬眼看著我,“我中毒了。”

我定定地看著顧且行,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面前的這個人,我的死對頭皇兄,就算我再討厭他,也不希望他有危險。此刻我何其慶幸,我在這裡。

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刺殺行動,顧且行中的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毒,會令人在一段時間內渾身疲軟使不上力氣。雖然毒性微小,卻極難被察覺。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攙上顧且行的手臂想將他拖起來:“我帶你從窗子跳下去。”

顧且行搖了搖頭,說沒用,這附近定然已經被歹人控制了。我便問顧且行知不知道是什麼人要行刺他,他又搖頭,目光中閃過疑慮。

他從懷中摸出一隻雕龍金鑑,正色望著我,表情堅毅:“這東西你拿去,今日以後,你若是發現我同以往有何不同之處,便將它交給父皇,將今日之事全數稟報,叫他殺了我。”

那是象徵太子身份的金鑑,這東西除卻父皇和當今太子之外,從未有任何人見過,怕的便是有人偽造作假。而顧且行竟主動將它掏出來給我,他這番話,便等於將自己的命放在了我手上,便是他往後同現在沒有什麼不同,而我一個看他不順眼,按照他說的去找了父皇,他的命可就沒了。

我覺得手中冰涼的金鑑冷得刺手,顫顫巍巍地不敢收下。顧且行擰著眉頭,低斥道:“還不走?”

手又抖了抖,那金鑑差點兒掉在地上,我搖著頭,眉心也跟著皺起來:“他們遲遲不肯動手,便是在等著我離去,我若多在這裡待上片刻,你便是安全的。”

從顧且行的話中我隱約有了個推斷,那些給顧且行下毒的人,非但是要刺殺他,而且很有可能找另一個人取而代之。而要取代顧且行的身份,這事情便必須做得無聲無息,更不能叫我一個公主撞見。

替身,我實在無法想象顧且行是如何能想到這一層,但他這麼一說,還真叫人心頭發顫。

顧且行冷笑,道:“你在這裡多待一刻,便是給自己多增一分麻煩,你早些出去,他們或許不會起疑。而那些人一旦懷疑我對你有所交代,將被取而代之的,就不止我一個了。”

我暗暗咽了下口水,深深凝視顧且行的臉,心裡頭竟然十分不捨,低低道:“好,我走。”

可是已經遲了,我在裡面拖得太久,那些刺客終是按捺不住了。我剛抬起腳,外面的胡琴音樂戛然而止,吟風在門口同人打了起來。描紅躲進來,用眼神詢問我接下來怎麼辦。

顧且行憤憤地嘆了口氣,扶著桌子想站起來,身體卻不大聽使喚。我急忙扶了上去,看著吟風被數名刺客圍攻,且戰且退,越顯頹勢。

那些刺客集體衝進來的時候,我和顧且行站在窗邊,我正在想辦法將他從窗戶弄出去,就算外頭已經被刺客控制住了,也比待在屋子裡叫人甕中捉鱉要強。吟風持刀擋在我身前,身上已現幾處傷痕,情急下我隨手拿起只花瓶,朝一名刺客砸了過去。

三面環敵,吟風終於招架不過來,而我扔光了所有能扔的東西,連小瑋也不斷跳起來撲咬敵人,又被人狠狠地甩出去。

房中陷入一團混戰,我和吟風頑強抵抗,顧且行也勉強撐住身子,搶了把刀握在手中。可他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了,就像被人抽掉了骨頭一般,我需時刻顧及他的安危。

一劍刺來,我竟想也沒想,撲到顧且行身上幫他擋了下來。

這十八年來,顧且行總在欺負我,他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總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多餘的那個人。每次吵架的時候,我都那麼恨他討厭他,有時候恨不得他死掉,他若是死了,我還要去他的墳頭上潑大糞,那時候他就再也不能反抗了。

所謂不打不相識,我們自出生就在打,打到現在其實感情已經很深厚了。我眼中的顧且行,狡詐陰狠、清高自負,除了父皇他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多麼驕傲的一個人,也有被人欺負修理的一天,我想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窩囊的一天,因為他最討厭的人,救了他的命。

看著顧且行驚慌的臉,我卻在心底笑了,我何其驕傲,做了太子的救命恩人,他一輩子都得感激我,他再欺負我就是恩將仇報。

軟趴趴地掛在顧且行身上,我自堅強:“皇兄,抱緊我。”

我要他抱緊我,維持這樣的姿勢,這樣我便能盡最大可能地幫他擋過攻擊,我何其捨己為人,自甘作旁人的肉盾。

好在我撐住了沒有昏過去,視窗忽然跳進來個幫忙的,又是一名漂亮男子,大約到了而立之年,眉宇間英氣逼人,身上飄出淡淡酒香,香氣醉人卻也清爽。他神采沉穩亦飛揚,劍式華麗卻招招實用,看他打架彷彿欣賞一場精心編排過的表演。

男子出劍時,順手扔給顧且行一粒紅丹,我此時腦袋發矇,第一反應竟然是糖果。顧且行急忙將那“糖果”吞服下去,過了片刻,他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大約是恢復了些力氣。

那些刺客好生難纏,本公主都快昏過去了,他們還沒打完。待力氣恢復得差不多了,顧且行單手抱著我,另一手持刀出招,他太狠了,招招要人命。

踏著一地屍體,顧且行將我打橫抱起來朝外面奔去,那個殺出來幫忙的英雄好漢並沒有跟上,而是留在原處檢查屍體。此時百里香居已經沒有活人了,在方才的混戰之中連小二都衝進來砍人了,估摸著這次刺殺行動,整座百里香居都脫不了干係。

顧且行將我抱上馬車,同前頭駕車的交代一聲:“回東宮。”

他這個安排其實也沒什麼錯處,一來東宮比皇宮距離要近一些,二來我可以在東宮稍做治療,總比讓父皇直接看到我這個樣子強得多。他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我和顧且行都知道。

顧且行抱著我一動不敢動,估計是怕弄疼了傷口,後來我便睡著了。

我在一張大床上昏睡,迷迷糊糊感覺到耳根子處熱熱的,有個什麼東西在頭髮上貼著,柔柔地蹭了一會兒才捨得拿開。我終是睜開了沉沉的眼皮,看見顧且行近在咫尺的一張大臉,哼哼唧唧地問:“你在做什麼?”

顧且行眼睛瞪得挺大,彷彿做壞事被人發現了一般,忽然將身子挪遠,道:“你……醒了。”

我想搖頭,卻發現搖不動,自己整個人是趴在床上的,背上的傷口還在作痛。我哼哼兩聲,回答他:“沒有,大約是迴光返照。”

他抿著唇,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悅。我勉強翹起唇角,覺得他應該對我道謝,不過顧且行那樣的人,估計“謝謝”兩個字怎麼寫的都不知道。

房中炭火畢剝作響,我略略掃一眼,點了七八個爐子,因而房間裡很暖和,我身上只需披一層薄薄的雲被便足夠。東宮的侍奉還挺體貼的,知道本公主身上有傷,叫被子壓壞了可不好。

我們靜靜地處了一會兒,其實我口渴,可是又不好意思吩咐顧且行伺候我,他自己也沒個眼色,沒想起來要招呼個侍婢進來。我猶豫了很久,實在忍不住了,同他道:“我想喝水。”

顧且行忽然抬頭,目光抖了抖又馬上平復了。他伸手取過桌邊的小碗,沿著碗邊細細吹幾吹,竟然親手舀了一勺湊到我嘴邊。

我聞著勺中的苦味,撇撇嘴撒嬌似的說:“我不吃藥,我要喝水。”

“水會將藥力衝散。”他簡單解釋一句,手裡的勺子已經撬開我的嘴巴,我只得伸出舌頭舔了舔,被他強迫著灌了半碗湯藥下去。

“父皇來過了,怕傷口裂開,不好輕易動你。你便先在這處養著吧,等傷口癒合了,回宮也不遲。”他垂下目光,不耐煩似的同我道。

“哦。”我低低應了一聲,覺得腦袋迷迷糊糊的,身體有些虛熱,大概是有些發燒,眯著眼睛含含糊糊地問,“你可還好?”

顧且行一頓,點頭:“我沒事。”

“那些行刺的是什麼人?”

“還在查。”

“那個幫你脫險的又是什麼人?”

顧且行便沉默了,見我執著地撐著眼皮想要個回答,他便也只好回答:“只當是個俠士。”

我不大滿意他的回答,本公主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還是如此不信任我,我低低嘀咕一句:“你可要好好報

答那位大哥。”

“嗯……”他想了想,道,“大哥這稱呼,不大合適。”

我現在腦袋燒得糊塗,沒心思去琢磨他的話,只是覺得按他這個意思,那人莫不是同我們老顧家有點兒什麼關係。而我也沒力氣同他廢話了,我虛弱無力地望他一眼,揮揮手懶懶道:“都沒事了,那我接著睡了,你出去吧。”

我在床上昏睡了三天,東宮便忙前忙後伺候了我三天,醒來以後我因傷口沒長好,依舊賴著沒走,接下來的幾日顧且行也沒過來探望過我。他這人忘恩負義,我都見怪不怪了。

太醫嚇唬我,說我身子本來就差,這一回約莫要落下病根。我心裡不太痛快,本公主上房揭瓦偷雞打鳥無所不能,哪裡身子不好了,不就是容易咳嗽嗎?那也是他們調養不當的過錯。

我回宮那日,顧且行才來看我一眼,直到我上了馬車,他也沒說一句感謝的話。而這前來接我回宮的,卻是我現在不大願意看見的容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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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入宮門之後,便忽然停下了,容祈掀開轎簾,打發了描紅出去,定定地看著我。

我便也不情不願地看著他,生怕他趁我現在身板不利索,再學以往那般欺負我。幸而容祈他還沒禽獸到那個地步,只是凝視了很久之後,忽然綻開眉眼笑了一瞬,說了句酸到骨子裡的話:“你這樣不說話的時候,很美。”

我白他一眼,將目光移到別處,想攆他出去,他卻先鑽了進來,順手還放下了轎簾。

他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他說著就要脫我的衣服,我差點兒尖叫,被他用手掌封住了嘴巴,似威脅一般說:“亂動我會弄疼你,聽我的話。”

我身上有傷,自然不好亂動,被他拉開衣衫的時候,本該抗拒和嫌惡的心卻不合時宜地動了動。

我想著反正自己已經是他的人了,儘管那之後我們之間一直規規矩矩的。我感覺到他的指腹在傷口旁柔柔撫過,又擦了些東西在表面。

“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不回答,低低問:“怎麼這麼傻?”

我沒力氣和他糾纏,懶洋洋而無奈地說:“我幹什麼了,不就是幫太子擋了一下嘛。”

容祈手指微顫,觸得我有點兒疼,他道:“他的性命這麼重要嗎?”

“他是太子!”

“那又如何?你不是一向不關心朝政嗎?”

我嫌棄地回看一眼,看來容祈還是不瞭解我。我說:“再不關心我也是公主,他日父皇殯天,必要有正統血脈繼位才能保社稷安穩,我要是有第二個拿得出手的兄長,我才不管他死活。”

容祈也不說什麼,衣衫拉好,從後柔柔地將我圈住,伏在我未受傷那側肩頭,撒嬌一般:“太子不準我進東宮探望,這些日子我很擔心你,且歌。”

我抖了下手臂,惹得後背又是一下刺疼,容祈怕我再動,便將我抱得更緊了。

我道:“你腦子又灌了什麼邪風?別跟我假惺惺的,你若不敢,大不了我自己去向父皇……”

“不,我要娶你。”

我愣住,被他抱得很舒服,聽他道:“我真心要娶你,嫁給我,我來保護你。”

我這心便抖了抖,實在是拿不準他的心思,別過臉去道:“誰要你保護!我認識你之前,日子不知過得多太平,哪次倒黴同你沒有關係?姓容的,你就接著算計我吧,看你這美男計能撐到幾時!”

有力氣抱怨損人了,他便知道我這傷是真的沒有大礙了,低低笑了笑,便耍開了無賴:“我知道你心裡還在怨我,聽說女兒家都喜歡被人傾慕得久一點兒,你若是覺得我們這樣太過倉促,我可以再陪你兜兜圈子,等你心裡準備好了,我便請皇上正式賜婚。”

我自是不可能爽快答應的,謊說自己乏了,將他轟下車去。他手扶著馬車的門框,轉身離開前對我道:“下月便是新年,除夕家宴由我主持操辦,我看過往年的冊子,無外乎舞龍舞獅搭臺唱戲,你可想看些什麼新花樣?”

“在宮裡玩新花樣是件冒險的事情,你可悠著點兒。”說完,我又覺得容祈無須我來提點,撇撇嘴,索性將雲被蒙在頭上,懶得多看他一眼。

路上我不禁開始琢磨,容祈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對婚事的態度前後不一究竟為何。因起初我瞧不上他,讓他心裡生了疙瘩,才不肯我以公主的身份嫁他,現在見我要死了,覺得比起失去我那些空架子顯得無關緊要,因而頓悟了?

明面上父皇給了容祈很多權勢,但其實真正交給他做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便如這操辦除夕家宴,從後宮裡隨意找個妃子就能幹,交給容祈有些大材小用。看來容祈手裡那點兒權勢,也是被架空了的,父皇始終還是不信任他。

他說要憑自己的本事配得起我,這個理想任重而道遠,我自小恃寵而驕,也不可能配合幫助他。

回宮第二日,便聽宮人通傳靖王府差人來送東西。我抱著不管送什麼都砸個稀巴爛的心態走出去,接到手裡的卻是一張輕飄飄的信箋。

這東西砸不爛,但能撕個稀巴爛。我便當著那送信下人的面撕了,還惡狠狠地命他回去覆命,再送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他們靖王府的來一個我綁一個,來兩個我扣一雙。說完,我又怕容祈誤會我這麼做是間接請他親自過來,便改口說,不管誰來都亂棍伺候。

那送信的被我這麼一通嚇唬,竟還不走。我也懶得管他,轉身欲回到殿裡去,卻聽這送信的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一字一句地開始朗誦詩歌:

上邪,我欲與卿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容祈是吃定了我不會看他的信,便故意留了這麼一手,叫人朗誦出來,我不聽也得聽,就算我不聽,還有旁人幫我聽。

將詩裡的意思品了品,這莫不就是傳說中的情詩?可他這詩也忒不檢點了,麻得我渾身……

我無語望天,目光左右瞟瞟,幸好沒有外人路過。清了清嗓子,我指著那唸詩的下人說:“你你你,回去告訴你們家王爺,本公主最近在研究佛法天道,他休要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名堂來擾我修行!”

那姓容的何其沒臉沒皮,第二日同一時間,還是派人來了,且念的是一段佛經。我佩服他的學識,連佛學的空子也能鑽得了。

我自然也要兌現昨日的承諾,當下帶人拎著棍子出來,誰想那前來唸詩的還特意穿了身盔甲,挨了幾棍子之後,便灰頭土臉地跑了。這事便在宮裡頭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隔日靖王府的人照樣過來唸詩,便有好事的一早躲在一邊看熱鬧,我又氣又羞,也拿他沒辦法。

紫蘭姑姑不瞭解我的心意,那日見容祈親自將我送回來,便以為我只是在同容祈慪氣,好心好意地勸解我。我佩服容祈的手段,他如此利用輿論的壓力,塑造出自己深情浪漫的形象,迅速把真正關心我的人都拉到他的戰線上。

我一日一日地數著,那情詩念了整整六天,第七天到了時辰卻沒有動靜了。我在房中習慣性地等待著,只等著唸詩的過來,好帶著宮人出去掄棒子。

我終是忍耐不住,派描紅出去打聽打聽,回來時她告訴我,方才太子爺正巧路過嬌華殿外,說那唸詩的有擾後宮清靜,被他處罰了。

“罰了?怎麼罰的?”我抿一口熱茶,心下琢磨,顧且行這個閒事管得有點兒偏遠,他幾輩子不踏入後宮的人,是有什麼大事才會正巧在嬌華殿外經過一遭。

描紅猶猶豫豫,低低道:“聽說是……閹了……”

噗——

這顧且行的手段太陰毒了,這麼輕飄飄地就結果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圓滿人生,造了樁斷子絕孫的孽,嗚呼哀哉!

但是奏效得很,靖王府沒人敢來了。

我在嬌華殿裡養傷,閒時便同宮人搓搓馬吊,日子過得無趣,不久帝京又落了一場大雪,天地間滿是灰白的塵埃,就像一幅水墨。

閒時,我便在自家宮中翻箱倒櫃,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尋找什麼,只是想看看寶閣裡有沒有被我遺忘掉的、可以拿來逗樂子的東西。終是讓我翻到了一隻木匣子,樣式是宮中最常見的首飾匣,表面深深淺淺的雕花縫隙裡堆滿了灰塵。

我將匣子從高架上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守著它發呆。

這是母妃臨終前交給我的遺物,她說在絕對的生死關頭,比如我闖了大禍父皇要摘我腦袋的時候,我才可以把這個匣子開啟。那時我還小,並不能理解八卦的魅力,母妃這樣交代我,我便一直這麼做著,從未想過要開啟來一探究竟。

而現在我守著這方盒子,抓心撓肺地好奇,裡頭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有在生死關頭才能看呢?必然是個能扭轉生死的了不得的東西。免死令牌?藏寶地圖?靈丹妙藥?

我越猜就越想將它開啟來看看,總歸看一下裡頭的東西又不會跑掉。我仔細吹掉匣子表面的灰塵,抬起手來去撥銅質的鎖釦,驀地感覺身後旋起一股陰冷的小風,彷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雙眼睛在看著我。

我知道這是做賊心虛的表現,抬頭看看這間寶閣,黃昏的光線打在裡頭陰森森的,因寶閣平日裡不準閒人進出,在這樣幹寒的天氣裡,連個爐子都不點。我忽然想起我這裡有幾樣寶貝,受了幹寒成色容易受損,而今年冬天又尤其冷。我將手裡的匣子塞進層層疊疊的袖子裡,走出寶閣後,差描紅記著生個爐子,莫要凍壞我的寶貝們。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這一個月以來我格外安分,一來是身上的劍傷尚未痊癒,二來是我越發覺得,出宮是個很危險的行為。這禁城皇宮,雖然沉悶得像個牢籠,但總不必時時防著有人要拿刀子扎自己。

除夕夜當晚,兩宮太後、各院妃嬪、皇子公主該來的都來了,而容祈真的沒有搞任何新花樣,依然是照著往常的程式,吃吃喝喝聽聽大戲。

宴席上我抬眼看到坐在對面的顧且行,因為過年的緣故,他終於脫去了一身玄色衣袍,換了個熱情點兒的顏色。也許是因我見慣了他尋常的模樣,這麼一穿戴起來,我便覺得他模樣還是有些稚嫩,若不是整日喜歡擺張臭臉,看上去也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我這麼打量顧且行的時候,他也剛好抬頭望見了我,我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覺得確實沒有過去那般銳利。

他的表情是一貫的沒有表情,眉心依舊習慣性地皺著,面上有些醉色。顧且行與我不同,他的酒量淺得很,偏又是個好強的性子,任何方面都不肯讓人拿住弱勢,每每醉了總要強裝沉穩,本就寡言少語的人,到此時便徹底一言不發了。

我和顧且行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彼此對望著,那頭父皇和太后已談到了兒女的婚事上。

太后說:“太子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紀,眼下東宮尚無女眷,哀家也想快些抱上重孫,甄選太子妃的事情也該著急了。”

顧且行的親孃皇后便附議道:“丞相的孫女陳畫橋,同太子年歲相當,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們是自小就認得的,大家也算熟悉,這事不知靜太后怎麼看?”

另一頭的靜太后淡淡道:“他日太子繼承大統,太子妃便是皇后,自當挑選品行端莊持重的,畫橋性情驕縱頑劣,並非合適的人選。”

靜太后是先皇顧景痕在位時的皇后,一生盡心盡力輔佐先皇管理後宮事宜。但宮裡的老人都知道,先皇心中滿滿的只有另一個女人,同靜太后之間客氣得有些生疏。

在這宮中,除父皇以外,我最敬重的便是她老人家,她性情寡淡安詳,卻又是非分明不會計較親疏關係。

正如這太子妃的事情,就算陳畫橋是靜太后的親侄女,她條件不行,就是不行。

皇后急忙笑著圓場:“孩子們年少時性子是浮躁了些,成親以後自然就懂得收斂了。”說著,看我一眼,彷彿同我很親近似的,繼續道,“瞧瞧咱們且歌,自靖王爺回朝以後,這不就安生懂事了?”

她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我近來不是被關就是受傷,哪有工夫在宮裡闖禍。皇后定是故意在這個時候提起容祈,意在讓父皇趁著大家都在,趕緊發個話及時安排了婚期,好將我打發出皇宮去。

父皇倒沒急著順她的意,淡淡看我一眼,將話頭轉到了別處。之後他們說了很多話,我兀自喝了一大碗湯暖和了身子,趁著無人在意時悄悄遁了。

宮裡的雪剛化不久,到處都是冷颼颼的,描紅今日有些著涼,我便吩咐她自己先回嬌華殿,我要四處逛一逛。

宮人都在自家殿裡守歲,外面除了不時走過幾列侍衛,便也沒什麼人聲。周圍很安靜,滿眼都是通明的大紅燈籠,夜色雖濃卻也不覺得可怖。

我記得當年母妃在世時,每到除夕夜,便會帶著我到陌院附近的梅園走一遭。陌院外的白梅每到這個時候開得尤其豔麗。

梅香低迴清冷,我在花間漫步心思空透,抬眼望過雪洗的碧空,湛藍天幕上幾點星子,好一番良辰美景。

低頭時,看到幾步外長身而立的顧且行,他穿著暗黃色的衣衫,袖口衣襬繡著銀絲龍紋,厚重的黑色毛領反襯紅燈幽光,託著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陰影下顯得很消瘦,幾束燈光映在黑眸之中,他的眼睛此刻格外明亮。

我忽然想起小的時候,顧且行迷戀上一隻小狐狸,正是除夕夜那晚,小狐狸跑了,他一路追到梅園來,撞見我同母妃在此處賞梅,而我正抱著他的狐狸把玩。顧且行一把將愛寵搶了回去,不幾日那狐狸就生病死了。

為此,顧且行還特地找我吵了一架,他說我是個妖物,什麼東西被我碰過都不乾淨了。

那時候他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嘴巴長得比姑娘家還要粉嫩,我時常在暗地裡笑話他。想到此處,我不禁笑了一下,下意識地去看他現在的唇,都說唇薄的人薄倖輕浮,依著顧且行如今的唇形,他已經薄倖到千夫所指的地步了。

紅燈照樹影,一派影影綽綽之中,我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會兒。彷彿這麼看一看,我們過去的仇便煙消雲散了。

“你……”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沒有找到個合適的口氣同我說話。

其實我心裡明白,顧且行再沒有良心,我好歹救他一命,他不至於毫不動容。作為施恩者,我倒是大方些,彎唇對他一笑,招呼道:“皇兄好興致,也是來賞梅?”

他抽了抽唇角,勉勉強強算是笑了吧。我便同他在園中走了一會兒,他一直跟在幾步之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我猜他是有些醉了,不然不可能這麼好脾氣。

“陳家小姐一貫同你合不來。”他忽然道,話雖然只說了半句,我大概也猜到他想說什麼。

我道:“你是說太子妃的事情?皇后娘娘說的倒也有些道理,她雖然脾氣壞了些,總歸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自小便是如此。既然她喜歡你,為你做些改變也不算難吧?”

顧且行嘴角隱約浮起一絲冷笑,我不知道他在嘲笑什麼,莫不是我誤會了他的意思?想想之前顧且行對陳畫橋那副態度,雖談不上喜歡,但於他這冰塑的人來說,已經算很親暱了。我腦筋忽地一轉,又道:“你莫不是來警告我不要欺負她?”

嗯,這個推測還比較靠譜。

我嘆了口氣,一本正經同他道:“你放心,我對事對人從來都是一報還一報,旁人欺我的我定會討回來,但也絕對不訛詐利息。不管她做不做你的太子妃,只要她不主動招惹我,我是沒什麼意見的。”

我看著顧且行的臉色越來越沉,好像我的話令他十分不快活。算了算了,反正他這個人從來古怪,我只得訕訕一笑道:“嗯,到底還是你喜歡就好。”

“我不喜歡。”他的目光有些不屑,乃至還隱藏了些惱怒,酒意爬上兩頰,他面色微紅,伴著此刻的表情,我看著忽然覺得好笑,於是抿著唇偷偷笑起來。

他瞪眼看我,怒意更盛,悶悶“哼”了一聲,就這麼拂袖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大約因為醉著,腳步不甚沉穩,走得卻是不慢,眨眼便消失在花影之中。

我搖著頭擺弄手邊的枝葉,顧且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乃至徹底沒了聲響,周圍再度安靜下來,一片薄雲緩緩飄過來,蓋住幾顆星的微光。我忽然覺得有些冷,在這個梅園裡,似乎有個什麼東西正在躲著我,又偷偷地看著我。

我最近總有這樣奇怪的感覺,時常將自己嚇出冷汗。

隨意彈落枝頭上幾朵白梅,我便打算離去,忽然又感覺一陣風,隨著那風而去的還有一道黑影,然後燈火通明的梅園暗了一點兒。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那片薄雲,以為是那雲所致。又一陣細碎風聲,又是一道黑影,園中又暗了一點兒。我這才發現,掛在附近的燈籠由遠及近,已經滅了好多盞。

禁書小本兒裡的鬼怪段子浮上心頭,將本公主嚇得有些腿軟,本想快步走出去,但這幾步走得實在不算很快。

又是一陣冷風,我格外分明地感覺到身後站了一個人。我頭還沒來得及轉過去,便被一隻手掌封住了眼睛。

“啊!”

我一聲尖叫方起了個頭,又一隻手掌封在嘴巴上,我大張著嘴巴奮力抵抗,雖然沒能逃出魔掌,好歹是在那掌上咬了一口。

背後的人悶哼一聲,一把將我的身子扳過來,按住我的脊背輕輕鬆鬆往懷裡一撈,而我急著抬臉去看這歹徒的模樣,他稍一低頭,便穩穩封住了我的嘴巴。

日防夜防流氓難防!

容祈睜著眼看著我,眼底攜著絲笑意,卻也沒忘了在我口中攻城略地。鼻間冷梅與墨香低迴,我扭著身子,一邊被他轟轟烈烈地啃著嘴巴,一邊支支吾吾地發出聲響:“你放開我!”

他當真放開了我,抿著唇得意地笑。

我本想叫人來抓流氓,可容祈這麼將我抱著,讓巡衛看見了本公主的名譽傷不起。

這才發現周圍黑暗中有星星點點的白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一朵一朵匯聚在枝頭樹端,分明是混沌陰沉的夜,枝上的白梅卻散發著瑩瑩珠光,如冷玉般圓潤,卻 又真實妖嬈地綻放著。

幽光連成一片,照亮整片梅園,青白光澤流轉,我置身其中,感覺美妙極了,太不可思議了,就好像天上的星辰落到枝頭,綻放成我滿眼炫目的小花。

他攤開手掌,掌中一枚白玉髮簪,簪頭是血玉雕成的蘭花,小巧嬌豔,同那些白梅一樣,隱約透著青白的幽光。

容祈笑吟吟地將簪子執起,插在我的發上細細端詳,說:“之前那支簪子,終歸是你買的,也廉價了點兒,我找到了更好的,你喜歡嗎,嗯?”

“我……”

好吧,我喜歡,但是我不能承認!眼睛四下瞟幾瞟,我牛氣地說:“這些小玩意兒,本公主有的是,早就看得眼麻了,也就是你才拿它當寶貝。”

他抿唇低笑,挑眉道:“三兩銀子一塊石頭,五錢銀子一把雕刀,外加一小瓶金瘡藥,確實不值幾個錢,你若是看不上眼,我送給如意去。”

“你!”

他又拿話激我,奈何這一招於我太過有用,我抬手去拔頭上的簪子,容祈擒住我的腕子,笑吟吟道:“小心點兒,我手藝不好雕得粗糙,不要劃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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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不要臉,人說做好事不留名,便是深陷情愛中的人,費盡心思給了心上人驚喜,還恬不知恥地把自己所費的心思說出來,這不是明擺著邀功嗎?

他似乎看出我面上的鄙夷,懶懶道:“既然是好事,做了為什麼不說,誰叫你這麼笨!”說著,便像以前的樣子輕掐我的臉,笑容滿滿。

我白他一眼,明明自以為不想看見他,想走卻又捨不得抬腳。

他將我拉到花樹下的鞦韆上坐下,抬手折了枝白梅,說要給我變個戲法兒。我看見他對著掌中的白梅緩緩吹氣,吹出一串瑩瑩粉末,洋洋灑灑地浮在黑暗中,而他掌心的白梅光色越發暗淡。

“想知道原因嗎?”他問。

我下意識地點頭。

“親我一下。”他厚著臉皮將臉湊過來,笑眯眯地等待。

我便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按住。我不耐煩地看著他,對他怒吼:“姓容的,你沒完沒了是不是!大過年的不回家陪老婆老孃,你同我這蠢貨較什麼勁。”

美男計,這是赤裸裸的美男計,儘管本公主已經怦然心動了,也絕不能中了他的計!他面上浮起冷笑,將掌心的梅花彈落在地上:“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越發看不透他的意圖,分明他這樣費心盡力地在討好我,可我卻沒有一刻覺得真實。這個人,這個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人,自他的第一個謊言被揭穿以後,我便無法再給他信任。

我猛然起身,推開他朝梅園外跑去:“要我原諒你,門兒都沒有!”

我幾乎落荒而逃,而他一如既往地沒有追上來,這叫欲擒故縱,以我搖擺不定的性格,想拿下我,他只要頻頻露臉就足夠了。

“哼。”

我站在拱門外喘氣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冷笑,轉身看到藏在黑暗中的顧且行,他不屑乃至嫌棄地看著我:“真是個蠢貨,一把夜光粉就打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