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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_第七章 樓頭畫角風吹醒

第七章 樓頭畫角風吹醒

成婚那日,我人最終雖沒到靖王府,但嫁妝是抬過去了的。顧且行真的很絕,甚至抽了個空當,專門跑到靖王府去把我的嫁妝給抬回來了。至此我同容祈那樁烏龍婚事算是徹底告吹,宮中的人不明白其中原委,有好奇的追過來問,也有人時常揹著我指指點點。

內殿裡,宮人將我平日慣用的東西從箱子裡一樣一樣取出來擺上,描紅持了方匣子過來,問道:“公主,往日沒有見過,這東西放在哪裡合適?”

我放下茶盅看一眼,急忙將盒子收起來,一邊往袖子裡塞,一邊道:“同首飾放在一處吧。”

描紅空著手應了一聲,裝模作樣地往梳妝檯走過去,我左右瞟瞟沒見著有人盯著我,才放了心。我想這個盒子裡一定藏著我需要的秘密,關於母妃的身世來歷,她因何而中毒,甚至於關乎容太醫的死因。

我知道這是母妃留給我的保命符,但是我現在必須忍住不能看,裡頭的東西一定事關重大,我怕現在看了會影響自己的判斷,畢竟我現在不過是被顧且行軟禁著,實際上並沒有遇到太大的危險。

但我卻又迫切地想要逃出去。

第二日容碩送藥過來,碗底仍然有紅蜜寫下的兩個字——出宮。

於是我去找了父皇,我說近來心緒不平,想去慈安堂清靜幾日。父皇擔心我悶出毛病來,便順了我的心思。

不管怎麼說,慈安堂是個尼姑庵,佛門清修之地,起碼在這裡顧且行沒那麼容易找我的麻煩。不過我去同父皇請旨的時候,正巧遇上件有意思的事情,父皇正在和陳嵐那個老頭子商量顧且行和陳畫橋的婚事,大約已經到了選日子的階段。

顧且行的眼線依舊跟著我,除了幾樣自認為重要的東西,我幾乎什麼都沒帶,就住進了慈安堂。

深夜,我在房間看著容祈贈我的那根會發光的簪子,心中一片惘然。耳畔響起笛聲,我推門望著夜色,兩名宮人立在門旁守著,大約是怕我就這麼跑了。我只得說自己怕黑,命她們陪我去趟茅廁。

往年常隨母妃來慈安堂,我對這裡再熟悉不過,而我現在住的這間廂房,也是特意挑選過的,為的就是附近這間便於開溜的茅廁。

自然,本公主上茅廁,那些人是沒有理由再跟著的。我抬頭看著丈高的牆頭,頂上有個一尺多見方的視窗。可是這慈安堂的茅廁忒寒酸了點兒,也不知道是多久沒有修葺過了,手掌一碰,牆皮就嘩嘩地往下掉。

守在外頭的宮人聽見掉牆皮的聲音,湊近一些問道:“公主,可是有何不妥?”

我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回道:“放屁,不行啊!”

大約我們這兩句對話,讓容祈找到了我的準確位置,從視窗上送下來一截繩子,我順著繩子爬上去、翻過牆頭、滾落在地上的時候,一身都是灰白的牆皮。容祈在下面抱著我,聞著我這一身的味道哧哧地笑。

我白他一眼:“笑什麼笑,快走。”

他帶我翻了牆進入獵場,也就是上次我遇見賀拔胤之的地方。

我沉沉喘了口氣,容祈忽然轉過身來,貼著圍牆把我封死在懷裡。我背靠著牆壁,覺得他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又對上他那雙滿是霧氣的眼睛,忽然有種面前是顧且行的感覺。

我輕輕推他一下,強裝著鎮定柔聲柔氣地說:“別這樣,你嚇著我了。”

他的身子硬邦邦地貼得好緊,他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我,像審犯人似的,他問我:“他碰你了?”

我曾想過再見面時的各種可能性,他會做什麼,他第一句話會說什麼,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他問得我好難堪,我微微一怔,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禁低下頭來,鼻子一酸開始掉眼淚。

我聽見他握緊的拳頭指節咔咔作響,他一定很生氣,我抽泣著回答:“沒有……”

他緊繃的身子這才放鬆了些,他伸手給我抹眼淚,低著頭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別怕,我在這裡,不要怕……”

我抱著他哇哇地哭,哭得過癮了,才很孩子氣地抽著鼻子對他說話,斷斷續續地:“你怎麼會那麼想……”

我也是哭的時候才反應過來的,就算容祈能看得出來我被迫逃婚與顧且行有關係,可好歹他是我的兄長,他自己瘋也就算了,旁人怎麼可能想到那個層面去。我甚至開始懷疑,容祈是不是也知道點兒什麼。

他撫著我的頭髮,將我塞進懷裡,清清冷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顫抖:“是我不好,且歌,我也好怕……我這一生沒怕過什麼,發現商鋪出問題的時候,我沒怕過;懸在月岐山絕壁上的時候,我沒怕過;就連騙你的時候,我都沒怕過你會不原諒我。商場上的人說我算無遺漏,怎麼可能算無遺漏,我只是相信無論發生什麼,都有解決和彌補的辦法。但那日我掀開蓋頭看到吟風的時候,我真的怕了……我才知道原來害怕的感覺這麼難受,對不起,且歌,我讓你難受了。”

可是怎麼辦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現在不小心得罪了顧且行,好日子算是到頭了。我現在跟容祈徹底斷了來往,或許才是為他好。但實話說,本公主不是那麼無私的人,我幹不出那種委曲求全的苦逼事兒來,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垂死掙扎。

圍牆裡頭閃過幾束燈光,我估計是那兩個跟班發現我不見了,提著燈籠出來找人了。

容祈沉沉出了口氣,扶著我的肩頭正色看著我,夜色下他的面容仍擔得起眉目如畫,即便是如此嚴肅的表情。大概是為了便於行事,他今日穿著黑色的衣衫,襯得身姿修長挺拔,他站在我面前,就像一棵大樹,我想永遠依靠著他。

他對我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今天,你跟我走,我和你一起放下這一切;或者,你選擇留下,我用我的方法結束這一切。”

我承認我有些動搖,一動搖心裡的猶豫便說出了口:“那你娘和如意怎麼辦,顧且行不會放過她們的……還有,我父皇怎麼辦……”

他的目光閃了閃,對我淡淡一笑:“那我們留下吧,那些事情我會盡力。現在你告訴我,太子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你的鹽號有問題,他還說百里香居是你的產業,他說……”

容祈搖了搖頭,打斷道:“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處理。我要知道他對你是什麼態度。”

我咬著嘴唇,看著他的臉:“他以為我和你已經……他說他嫌棄,才沒有……”

說著,我便又委屈地哭了出來。顧且行太過分了,他對我的身心造成了巨大傷害!他如何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我真的受不了他對我存的那份邪惡心思。他碰我的那些畫面我隨便想一想,就夠哭個昏天暗地的。

容祈從袖子裡掏出一隻藥瓶,他讓我把這東西塗在指甲裡,如果有人要傷害我,就狠狠地掐他,那人便能馬上昏死過去。但是我自己平常也要小心,萬一吃到肚子裡去,就得睡上很久了。

其實就算沒有那些牽絆,我想我也不會走的,我心裡有個很大的疑問,關於我的母妃。往日父皇善待我,我只當是父慈子孝天經地義。如今想想,父皇對我的寵溺確實異於尋常,難道真的像顧且行說的那般,我是個野種——可我究竟是哪裡冒出來的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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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就這麼走了,一輩子都不能知道了。

我們商量了各種聯絡的方法,然後他開始吻我,我閉上眼睛莫名其妙地想到顧且行,一把將他推開,低著頭感覺很抱歉。他閤眼嘆了口氣,又冷然悶笑一聲:“這筆賬我會同他算個仔細。還有件事情,我騙了你。”

我瞪大眼看著他。

他卻笑了笑,說:“那日在醉生閣,我沒有碰你。”

我眼睛瞪得更大:“那血……”

“你知道馬上催是什麼東西嗎?”

我搖頭,這才曉得那是催情的酒,容祈說因為是男子服用的,對女子來說太烈了,所以那些是我流的鼻血!

“可我那時身上好疼……”

“那是你打滾時掉到床下摔的。”

我皺眉,也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小拳頭打著他:“你壞!”

他便再將我抱住:“所以且歌,你要保護好自己,為我保護好自己。你必須是我的。”

他飛簷走壁地將我送回廂房,只交代了一句“照顧好自己”便一陣風似的走了。外頭的人還在打著燈籠找我,我站門口長長嘆氣,雪狼小瑋趴在我腳邊低低嗚咽。

我將小瑋抱起來,在懷中捋著它的白毛,柔柔道:“以後就要委屈你了。”

顧且行百密一疏,他的眼線看得住我,卻不會去盯著一條畜生。某一天小瑋從外頭撒野回來,模樣十分痛苦,大張著嘴巴不停喘氣。我把門關緊,吟風喂小瑋喝了些湯藥,它便吐出一根粘著肉脯的竹片,上面是容祈鳳泊鸞漂的字跡——太子金鑑。

他問對人了,這世界上除了父皇、顧且行以及有職權接受顧且行親自調配的絕對親信,唯一見過太子金鑑的人就是我。

慈安堂的廂房裡,顧且行打發了下人離開,嚴令不準任何人靠近。我坐在案旁飲茶,我知道他百忙之中來找我做什麼,既然我已經找到了對付他的方法,便也不再怕他。

顧且行在房中掃了一圈,坐在我對面一派淡然,就這麼靜靜地同我坐了一會兒。我很禮貌地幫他斟茶,他忽而將我的手掌按住,目光直逼我眼底,似笑非笑地問:“聽說日前晚上出去賞月了?”

我淡淡掃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把手掌收回來,斂目飲茶。

他呷一口茶水,茶盅放在桌上磕出一個沉悶的聲響,輕飄飄道:“西南戰事吃緊,我便將秦子洛舉薦給父皇做衝鋒將首,我看你二人也算有些交情,好心知會你一聲。”

他這是先拿秦子洛開刀了,以此嚇我一嚇。我低笑著嘆了口氣,回道:“子洛自小在軍營長大,幾次隨秦將軍出征,戰無不勝,我倒是不擔心的,還要多謝皇兄給他這個立功的機會。”

“子洛?”他半眯著眼睛看我,眼底隱一分怒色,“聽起來交情不淺嘛。”

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笑笑道:“上元節時你不是也瞧見了嘛,說來要論交情深的,可比不得陳大小姐,便是你在身旁立著,也是大方說笑的。陳畫橋性子活泛,許給你倒也合適,還未來得及恭喜皇兄,聽說父皇同丞相已經擬好了婚期,聘禮可下了?”

顧且行面上閃過一絲厲色,其實他這個人也挺犯賤的。照理來說,我和陳畫橋的性情相差不了多少,許是陳畫橋喜歡黏著他,他反倒不放在心上。我便又嘲笑一句:“怎麼,有本事搶我的婚,莫不是打算將自己的新娘也劫一遭耍耍?”

他沉默片刻,嘴硬道:“不就是個女人,天下這麼大,多她一個擺設也沒什麼。哼,莫說我不想要,便是我想要的,誰能逃得了?”

“是嗎?”我掛著輕蔑的笑,抬手欣賞自己被藥粉浸成桃紅色的指甲,漫不經心地說。

顧且行緊抿著唇,忽然掀開隔在我們中間的茶案,茶壺茶杯落在地上,叮叮噹噹一陣聲響。他弓身欺上來,又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他這個人也沒什麼新花樣了,不是掐脖子就是捏下巴,幸好我皮肉粗實,要是陳畫橋被這麼掐一掐,哭鬧聲得捅到天上去。

“不是嗎?”

我麻木地由他掐著自己,他蜷膝將我壓住,身體貼得越來越近,但也沒有下一步動作,彷彿在欣賞我驚慌的表情。

其實容祈留給我的法子不錯,但我要讓顧且行就這麼睡過去了,同他那些手下不好交代。再說顧且行吃了一次虧,下次必然會防著我,這方法還得等到不得不用的時候再用。

我覺得我總這麼躲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便有心同他談一談,忍著下頜疼痛,張口正要說話,門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描紅對著門縫低低道:“公主,該吃藥了。”

顧且行扭頭瞪了眼門外,憤憤地白我一眼,從榻上下去,親自過去開了門。他負手對著門外低著頭的描紅,冷冰冰地問:“我說過不準任何人靠近,你是耳朵聾了,還是不把本太子的話放在眼裡?”

描紅端著盞託的手掌開始發抖,湯藥灑出一些,急忙跪下:“奴婢知錯,請太子責罰。”

顧且行回頭看我一眼:“這奴才不錯,雖然礙事了些,你身邊有這樣的人我倒是放心得很。”說著,朝外頭望了一眼,高聲道,“來人……”

我坐在房間裡,大口大口地往嘴巴裡灌藥。這藥還很燙,燙得從嗓子到胸腔火辣辣地疼。描紅常年伺候在我身邊,我是什麼口味,我服藥習慣的溫度,她再熟悉不過。我知道她是趕著來幫我解圍,我聽著外頭描紅因為疼痛悶哼的聲音,那些皮肉之苦,我雖然不能幫她分擔,但是她受的苦,我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我這樣虐待著自己,一點一點逼著自己將對顧且行的怨恨加深。

顧且行罰她杖責五十。描紅是個柔弱的姑娘,從第一下打上去的時候,便疼得叫了起來,直到現在打了十幾下,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用袖子抹掉唇邊殘留的湯藥,大步走到顧且行身邊:“顧且行,你別太過分!”

顧且行挑眉看我一眼,抬手示意那些打人的停手,卻也不看我,朝院子裡的人道:“多少下了?”

“回太子爺,十九……”

“十九?錯了吧,我怎麼聽著才九下?”而後他兀自點點頭,“就從九開始數吧,繼續。”

唉!他簡直不是個東西啊,我估摸著他這麼整我心裡肯定挺爽的。他分明說是在意我,可在意我的方法是讓我不痛快,大約是這太子當的壓力太大,拿我尋樂子。

描紅又哼了兩聲,索性完全沒有動靜了。顧且行背著手轉身面向我,擰著眉頭一本正經地問我:“你覺得我很過分嗎?”

我緊抿著唇瞪他,他神色輕鬆,幽幽道:“要幫她求情,就放下架子,好好跟我說話。”

我咬了咬牙,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兒子,不然真的要同他這太子搶一搶,讓他也嚐嚐被人用權勢壓著的滋味。我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眼一閉心一橫在他身旁跪下,忍著氣火道:“放人!”

顧且行眉心皺得更緊,乃至有點兒嫌棄的意思,伸手一把將我拎起來,也不理我,轉過臉去繼續欣賞杖責。

我覺得他快把我逼瘋了,連跪都沒用,還能怎麼好好說話。我憋屈得想哭,也沒有力氣生氣了,垂頭喪氣地說:“皇兄,我認輸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佛門清淨之地見不得血腥,你再這麼打下去……”

“罷了。”

我話還沒說完,他淡淡對院子裡的人吩咐,那些人便停了手。吟風急忙上去把描紅扶起來,兩人顫顫巍巍地跪在院子裡。

我覺得又氣又好笑,同時覺得他特別可憐,不就是想讓我溫聲溫氣地同他說話嘛,何至於繞這麼大的彎子。本身我近來對他的印象已經很好了,要不是他搞了搶婚那件事情,我連劍都幫他擋過了,和顏悅色地說話有什麼難。

我半蹲著身子同他見了個禮,放柔了聲音道:“謝皇兄。”

他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微抬著下巴朝我靠近一步,貼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要怪,就怪自己的男人沒用。我做事的手段你再清楚不過,你要是敢背叛我,這些人都得死。”

我躲在慈安堂的這些日子,宮中只有一人好心且膽大來探望過我,卻是往常同我沒有太多交情的榮妃。

榮妃便是三妹妹玥嬌公主的母妃,母女兩個算不得受寵,想在宮中過得舒坦,便養出些逢迎拍馬的習慣。像我這般受寵的人,怎會主動去體恤旁人的不易,過往對榮妃,我確實有些不屑。

這一遭她冒著得罪太子的險來看我,我自知她定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此時此景,她還能拿我當個可求的人物,我還是挺感動的。

榮妃給我帶了些宮中的點心,問我在這裡住得習不習慣。

我道:“小時母妃常帶且歌過來小住,還算熟識,庵裡的姑姑們也算照顧。”

這都是客套話,我的那些不自在,跟她抱怨又有什麼用?沒什麼話題,我就關心了下父皇。

榮妃擺出很難過的模樣,說:“皇上龍體欠安,也多日未到本宮宮裡來了。”

還是客套話,便是父皇身體好的時候,對她們母女倆的關懷也不多。我便安慰:“父皇日理萬機,對後宮諸事難免疏忽,榮妃娘娘莫要介懷。娘娘為父皇生兒育女,撫養三妹妹成人,這份德行父皇定也放在心上的。”

“玥嬌若有公主一半聰慧孝順,本宮也就知足了。”頓了下,榮妃又道,“只可惜珺妃去得早,享不到今日的福氣。”

我只得很勉強地笑笑,覺得這馬屁拍得有點兒過了,我現在過得不大好,她難道看不到?

差人端了些藥材上來,榮妃嘆口氣道:“西南一代地勢險要,宜生些靈蛇藥草,這些都是周將軍練兵時尋到的。”

周將軍周炎是榮妃的兄長,也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如今西南戰事再度打響,統帥的還是那周炎。只可惜周炎是個武將,便是對妹妹如何關心照拂,也很難照顧到後宮私事上來。

我推託不要,榮妃說:“公主且收下吧,這些藥材當年公主母妃用過,頗有療效,只可惜良藥難尋。”

她的意思好像是,當年多虧了周炎找的這些藥,才讓母妃的命多吊了一年半載,我應該要謝謝她。哦不對,榮妃這是有難處,想叫我知恩圖報了。

我無奈收了這禮,問她三妹妹可好。依我之見,榮妃這把年歲,已經沒什麼好為自己操持的了,這報答便也只能是報在三妹妹身上,三妹妹的事兒,在我眼裡應該都是小事兒。

榮妃便又嘆氣,說:“玥嬌還好,本宮對她也沒什麼要求,身邊只剩這一個女兒,只盼他日年老,玥嬌能在身邊伴著。”

嗯,懂了,這是在謀劃三妹妹的前程了。

身居後宮,榮妃對朝政的事情或許知曉得不多,但父皇身子不好是看得見的,若哪日父皇去了,這天下就是顧且行當道了。我聽說,當年榮妃受寵,不過是因眉眼與我母妃有些相似,然影子終究是影子,自欺欺人也只欺上一時,不久榮妃便失寵了。為了立足,她便依附了皇后。皇后是顧且行的親孃,皇后的資源,便等同於顧且行的直接資源。

而帝王家的女兒們,難免淪為政治權衡間的工具,顧且行對榮妃母女沒有感情,那麼以後會把三妹妹嫁往何處就不好說了。

所以三妹妹的婚事,應趁著父

皇健在,早早定下才好。

可她來找我有什麼用,我連自己都嫁不出去呢。

我順著話說:“玥嬌總是要嫁人的。”頓了頓,“可有心儀的人選了?”

榮妃面露一絲難色,又像是有什麼話故意不肯用自己的嘴巴說,非要我來猜才好。我便猜了猜,既然她來找我,便是我能插得上話的事情,帝京中年紀相當身份合適的人選,我所熟識的,除了容祈——就是秦子洛了。

笑了笑,我道:“此事倒也不急,待且歌休養過來,便幫娘娘物色。”

榮妃附和著微笑,我說:“聽說周將軍戍守西南,近日又遣去一名副將,我與那秦子洛十分熟識,子洛儀表才幹俱佳,娘娘若是捎得去話,還請周將軍多加提拔照拂。”

話已經說到榮妃心裡,她倒也沒表現得太過急切,大約還在矜持著,其實我這麼個隨隨便便的人,她若不這麼繃著,事情還更容易說得明朗些。

送走了榮妃,眼看著枝頭綻敗欲落的瓊花,我有些想念母妃。可憐天下父母心,三妹妹的危機還沒到眼前,榮妃尚且如此,若是母妃還在世的話,看到我如今這境地,怕是要操碎了心。

沒有母妃的操持,我便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我自認不是個小心眼兒的人,但向來堅守一報還一報的原則,此番顧且行已經欠了我好多報,我不還他一還實在是太沒有原則了。

這些日子我也做過些反省,我雖在宮中人緣一般,但小災小病時還是有人關心討好,因那時我還小,仗著父皇的寵愛,還算有些用處。但終有一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對許多人就沒有用處了,而天下早晚是顧且行的,我一個沒有實權的公主,被他這麼盯上,往後的日子恐怕會很艱難。

我自當有些未雨綢繆的打算。

我是個女子,拉幫結夥總不方便,好歹容祈真心待我,若將來我的男人強勢,我總能跟著沾光。

我終於做了有生以來最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將太子金鑑的準確模樣透露出去了。

顧且行確實沒再來找我的麻煩,就連最近跟在我身邊的眼線都有些鬆懈,大約是他們很久沒有得到老大下達的新命令了。

幾天後的夜裡,容祈輕鬆摸進廂房找到我,我便隨他跑了出去。

我們翻牆進了獵場,順著山路朝山頂爬。大約是最近太安分了,缺乏運動的緣故,我爬到一半就累了,容祈將我撈到背上揹著,我便趴在他背上哼小調,心情好得出奇。

“這是什麼曲子?”他偏頭問我。

“不知道,母妃沒有告訴我。”我回答。

“沒有詞嗎?”

“有,”我想了想,老實說道,“母妃剛去世的時候,我想她了便在花園子裡唱歌,有一次被父皇聽到了,罰我跪了一晚上祖祠。他不準我唱這支歌,大約是這歌兒會讓他想起母妃吧……”

容祈微笑,說道:“是嗎,這裡沒有皇上,你唱給我聽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

容祈若有所思,淡淡吐出兩個字:“采薇。”

“你聽過?”

容祈微微回了回頭:“你母妃叫什麼名字?”

“珺娘,我曾找宮妃典籍查過,沒有她的出身記錄,你知道什麼?”

他將我往背上抬了抬,搖頭道:“我查查看吧。”

“有個人也查一下,玥嬌公主的母妃榮妃娘娘,她日前找過我來著。”

“嗯。”

我們爬到山頂的時候,東邊翻了絲魚肚白,天地相接的地方遊過幾層黑霞。我靠在容祈身上打了個哈欠,問道:“太子他,沒有找你麻煩吧?”

容祈將我環起來,沉吟道:“他現在管不過來,我用太子金鑑命他那幾個親信惹了幾樁閒事,他現在焦頭爛額著,最近抽不出空閒。”

“那……那太子金鑑?”

“用完了,自然是毀掉了。”容祈面上有些得意的神色,他把給顧且行添麻煩這個事情說得輕描淡寫,我知道他是怕我多想,但不論如何,我已經站到了他這艘賊船上,若是真的惹出什麼大亂子來,我也只能認了。

我又打了幾個噴嚏,容祈將外衣脫下來給我披上。我看著那片遊走的黑雲,一輪紅日在黑雲下悄悄露頭,我指著迸射的霞光:“我要到那兒去。”

容祈揉揉我的頭髮:“好,帶你去,天涯海角都帶你去。”

本公主雖不是飽讀詩書,但《采薇》總是知道的,說的是徵將之人的思家苦忍之情,而母妃一介女流,不吟些落花流水之詞,父皇也從未親征,她為何對此曲情有獨鍾?

我拿出母妃留下的盒子,反覆看了又看,卻還是不想輕易將它開啟。

小瑋又打著滾兒從外面回來了,喂了湯藥下去,取出容祈傳進來的竹簡,也沒什麼特別的訊息,記掛我的身體罷了。

我覺得總這麼折磨小瑋不好,描紅端了水盆進來給小瑋清洗,一不小心撞掉了桌上的盒子。

盒子太老了,這一撞竟就摔開了,掉出來一塊兩指寬的玉印。

這下我不看也得看了,我見過宮中大大小小的印章,各位妃嬪的寶印,乃至父皇的玉璽,那玉石除了材質上好以外並沒什麼特別,只是印上的圖案為龍首麒麟身,因為太過張揚而失了皇家該有的威嚴。我覺得這不該是宮裡的東西。

一塊玉印比這盒子方便攜帶,我便將它貼身收好。

盒子中另有一張已經發脆的黃皮紙,這紙疊了好多層,完全展開後幾乎佔了我半張床面,我看著上面蜿蜒的地形圖案,高山、深澗和淺灘,附近的每戶人家,山中的山洞都標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它在我眼中,真的不過是張地圖罷了,心裡頭還同自己打趣,這地方也許就是母妃的家鄉,她因思鄉而格外珍視罷了。

“還有一封信。”描紅將壓在盒底的信封遞給我,我本想拆,又想到母妃說不到緊要關頭盒子裡的東西不能看。那玉印和地圖我覺得沒什麼不可看的,所以不能看的,只怕就是這封信了。

猶豫再三,秉著對母妃遺囑的尊重,我將信收了起來。

我不知道母妃同父皇之間有怎麼樣的秘密。這些年我所見的,是父皇對母妃的懷念;所聽來的,是後宮津津樂道的,父皇當初對母妃如何用情至深,乃至多年閒置後宮,才導致現在只有我和顧且行兩個成年的兒女。

而現在,我忽然懷疑母妃和父皇之間,也許根本就不是愛情那麼簡單。

我輾轉思量許久,現在所能信任的人,無非父皇、吟風、描紅,還有容祈。但這東西不能給父皇看,吟風和描紅必然也看不懂,或許只能去請教比較有見識的容祈。

當天晚上我便見到容祈。容祈將圖紙映著燈光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滴了幾點紅燭蠟油在上面做標記,忽然臉色一變,一揮手竟直接將圖紙用燭火引燃了。

我不理解他的做法,他面色凝重,按著我肩頭道:“且歌,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曾經見過它。”

我問他為什麼,這是什麼東西。他踟躕一陣,終於告訴我:“這是當年鬱王爺兵敗後囤積軍備的圖紙,按照地圖所示便能找到那些軍備。”

我記得成親那晚,顧且行曾經威脅過我,他說如果我不聽話,他會將鬱王爺當年囤積軍備的圖紙放到靖王府,以此誣陷容祈有造反的嫌疑。當時我以為顧且行真的有這東西,現在想想,必然也是騙我的。如果他能找到鬱王爺留下的軍備,要麼是馬上繳獲交給父皇,要麼就是私下轉移,以留著自己不時之需時啟用。

“鬱王兵敗”這個說法也十分新奇,雖然鬱王是個不太能提的人物,但若提起來,便少不了與謀反聯絡在一起,好像大家都把他帶領的那支麒麟軍在邊關立下的累累戰功忘得一乾二淨。

容祈提起鬱王來,倒是無甚仇意或鄙夷。

我定睛看了看容祈,忽然有些迷惘。我想起他曾經在秦城畫坊放火,自導自演,以誘使我主動同張慶德作對,這種事情他幹過一回,吃不準會幹第二回,而我竟然傻乎乎地把圖紙給他看了。

我害怕這個想法是真的,便驚懼而懷疑地看著他。他忽而輕笑,搖了搖頭,撫著我的發道:“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這樣旁人想要騙你,便也沒那麼容易了。圖紙雖然毀了,但那些軍備囤積一處確實浪費,我打算親自將軍備找回交給皇上,可若是他問起我如何尋到,你認為我該怎麼說?”

我想了想,先前顧且行還說要誣陷容祈私藏軍備,容祈若真的把這些軍備交出來了,怎麼都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其實他沒必要去邀這個功,這個事情倒不如直接透露給顧且行,而他總有辦法圓上這個場。

總歸軍備找回來了,便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

我將想法告訴容祈,容祈閃眸看我許久,篤定道:“不,這些軍備是籌碼,有了它們我便能向皇上交換一道聖旨。”

“什麼聖旨?”

“我和你的婚旨。”他站在兩步外看著我,燭光跳躍下,他的眼睛異常明亮。

“有了這道聖旨,就算……”他頓了頓,終是開口道,“就算有一天皇上不在了,也沒有人能將這婚事推翻,即使是你再次主動退婚,一而再,皇上是不會答應的。”

我一字一字地消化著他說的話,他並沒有主動靠近我,隔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彷彿是給我足夠的空間去思考,他問我:“徹底和我拴在一起,且歌,你願意嗎?”

我願意,只因為情竇初開時,貪戀他身上那一縷令人心思平靜的墨香。

他這才走過來抱住了我:“你既然答應了我,我便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我曾同你說過,容祈不是君子,顧且行做得出來的事情,我絕不會少於他。且歌,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容祈的女人。從今以後,你的姓氏裡,‘容’字排在最前面。”

他還說:“我照顧不到的時候,你要保護好自己,保護你就是保護我的尊嚴。當然,無論發生什麼,我要你好好活著。就算——是我死。”

他一口氣跟我承諾了好多,可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不需要承諾的,從點頭那一刻起,我便懂了。可是他這麼一字一字地說出來,就彷彿是提前鋪墊了最壞的打算,說得我心驚肉跳。

我傻乎乎地點頭,能答應的不能答應的,趁著腦袋不清晰便通通答應。

他捋了捋我的頭髮,我覺得我的頭髮不算亂,可他總愛做這樣沒用的動作。淡淡笑了笑,他說:“那圖紙的由來……”

“如意?”

他斂目微笑點頭,似乎對我此刻靈光的小腦筋十分滿意。鬱如意本就是鬱王府嫡出之女,若說是鬱王爺在臨終之前,將東西放在她身上確實說得過去,後面的圓場就要靠容祈的演技,他是說鬱如意早識得這東西的重要不敢說也好,或者完全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被他看出來也罷,父皇信不信都只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但這東西為什麼在母妃這裡,該不會像那些小本兒上寫的,母妃和鬱王很有些交情?

容祈連夜帶人出城,將鬱王爺當年私藏的軍備押回帝京。三日後父皇將我召回宮中,問我關於聖旨的想法。我只得說當時同容祈鬧了些小彆扭,如今我二人已經再無嫌隙,我願意嫁給他,絕不反悔。

父皇也嚴詞告誡我,婚姻大事並非兒戲,何況我是帝王家的兒女,這一道聖旨頒下去,便再無收回的可能。他甚至說,便是死,只要容祈以聖旨來討要,我也只能葬入他的墳冢。

父皇近日召見我有些頻繁,乃至自己身邊貼身服侍的宮人,都沒有我守在他身邊的日頭多。而他的身子似乎也不大穩妥, 平日裡服藥用膳,簡直都是由我和描紅親自伺候。我知道越是在身子不好的時候,越是要謹慎任用身邊的人,父皇不信任宮人,所以選擇了我。

被父皇這樣信任著,我覺得很好,關於那個“野種”的說法,也不願多想。這個人,自我出生便是我的父親,他給了我名字和姓氏,給我了榮耀和恩寵,給了我半生縱容。退一萬步說,即使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又如何,顧且歌只有這一個父皇。

很多事情父皇也不防備著我,他在我面前處理朝政,在我面前和重臣議事。我也經常在御書房和容祈以及顧且行碰面,也不過粗粗打個招呼,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因此,我知道容祈因追回鬱王爺的軍備升職,知道他妥善地處理了江南鹽案,抓了個貪官做替罪羊。我還知道秦子洛在西南一帶連連告捷,他所到之處依舊戰無不勝,定安多年將才短缺,秦子洛順理成章被委以重用,加官晉爵。

我還知道顧且行最近沒什麼正事可幹,也許是因為容祈的騷擾讓他遭到父皇的懷疑,也可能只是因為半月後就是太子的大婚之期。

我整日侍奉在父皇身邊,我以為我知道了很多,但也許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終於知道了那個醉生閣的神秘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他叫顧甘霖,是先皇顧景痕唯一的兒子,自小流落在外,因而宮中完全沒有關於他存在的記載。也就是說,這個人其實比父皇更有繼任定安大統的資格。

不愧是我們皇家的兒女,即使生活在宮外,沒有明擺的爵位,他的風姿遠見,比之父皇絕對不差分毫。我也才知道,那日在醉生閣,這位甘霖皇叔便已經看出趴在外頭偷聽的是我和顧且行,而他在茶壺下設了機關,那斟茶的動作,便向手下的人發命令。

那些黑衣人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夜梟。當年在帝京令人聞風喪膽的暗勢力,專門替帝王家打探各方私密,處理臺面上不能解決的事情。自先皇過世以後,夜梟銷聲匿跡,而他們現在的主人,就是這位甘霖皇叔。

那日出來追我們,不過是個警告罷了。

我知道,這是父皇對顧且行的考驗,很顯然,顧且行最近的表現令父皇不太滿意。

除此之外,甘霖皇叔還有另一個身份,眼下出入在皇宮,實是幫父皇治病來的。我們顧家果真是人才輩出。

一日,父皇打發了所有的宮人出去,他臥在榻上,看上去很疲憊。對於父皇的病情我並不敢多問,在外人面前也一個字都不透露,我只知道父皇最近身體不大好,但每次會見朝臣的時候,他都是打出十二分的精神,不叫任何人看出端倪來。

他雖然滿面的倦色,但神情卻十分嚴肅,我坐在榻旁服侍他喝藥,父皇忽然擺手示意我停下,命我到前頭去跪下。

連一貫不必守規矩的甘霖皇叔,都跟著跪到我身側。父皇取出準備好的兩隻盒子,交給我和甘霖皇叔一人一隻。

我狐疑地將盒子開啟,看到半枚生生掰斷的空心玉玦,難得一見的金玉材質,玉身雕龍畫鳳栩栩如生,但因為是半塊,所以看不出整個圖案的模樣。玉玦旁另有一隻寸方的金印,平日裡從沒有見父皇用過。

我不知道甘霖皇叔的盒子裡裝著什麼,大約是另一半玉玦,或者也有個別的東西。

父皇說這塊掰斷的玉玦,名字叫作“清君策”,玉佩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父皇的真正旨意放在甘霖的那只盒子裡,而只有蓋上我這邊的金印,那旨意才能真正生效。

也就是說,現在我和甘霖手中,共同掌握著一個非常重大的機密。也只有在我們兩人同時認可的時候,“清君策”的計劃才能發動。

“清君策”三個字,我好歹猜得出來跟皇位有些關係。這樣重要的事情放在我手中,我實在是有點兒惶恐了,但父皇把事情交給我,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便沒有拒絕。

只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麼要選中我。

父皇低嘆一口氣:“因為你是宮裡唯一敢和太子作對的人。且歌,父皇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你,你害怕嗎?”

我篤定地搖頭:“兒臣誓死不辱使命。”

我從殿內退出來後,甘霖皇叔又同父皇說了些什麼,我便偷偷在外頭等著,等甘霖皇叔從殿內出來的時候,我從花園一角閃出身形叫住了他。他轉身看著我,一點兒也不意外的模樣。

我們在夜色中比肩行走:“皇叔,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甘霖並未頓足,城牆上的燈光,一前一後將他的背影拉長縮短,層層交疊。他勾起淺笑:“你認為呢?”

我想父皇既然連“清君策”這樣的東西都請出來了,大約是時日無多了,我便問道:“你只需告訴我一個最短時限就好。”

“浮沉人生,不過大夢,早一刻醒來何如,晚一刻醒來又何如?只要生無遺憾,死無牽掛,便是善終。”

我著急道:“皇叔,你就莫要同我繞彎子了,那日在醉生閣,你說三五載,其實是故意說給我和太子聽的,對不對?實際已經沒有三五載了,是不是?”

“是,”他側目看我一眼,又道,“只需好生用藥調養,熬過這段日子,便可再拖延一年。我現在只差幾味藥引,便可以準備為皇上用藥。因而這段時間皇上要格外小心,這其中出不得半分差錯。今日交代給你的事情,你最好暫時忘掉,這不過是個最壞的打算,若是順利的話,大約那盒子還是會收回去的。”

我點了點頭,不清楚這甘霖的醫術到底有多麼高明,若真的有那麼神,父皇那麼記掛我的身子,怎麼不叫他也來給我看看病?

“對了皇叔,我這裡有根月岐山採來的月靈芝,留在我這裡也沒什麼用處,既然皇叔懂醫,倒不如送給皇叔好了。”

甘霖頓足看了我一眼,眉梢微微上挑,含笑道:“不必了,世人只道月靈芝功效非凡,卻沒幾個人知道,月靈芝不過是一味劇毒罷了。不信你明日將它埋到土裡,看看周圍的花草是不是都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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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厲害?”想想自己將它當寶貝似的帶在身上,我不禁嚇了一跳。

甘霖教導我,就算是毒也有它自身的妙用,我倒是不用害怕,既然是個得來不易的寶貝,妥善收藏起來就好。

之後他亦同我說,他這個人灑脫隨性慣了,其實不大喜歡在宮裡拘著,因而拒絕了爵位,叫我在人前的時候,不要叫他皇叔,平白給他增了束縛。

我便雜七雜八地問了很多不重要的事情,比如他和醉生閣的關係,以及我終於知道,顧且行那日帶我去醉生閣的時候,身上受的傷就是叫他修理的。我聽著心裡暗爽,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皇叔好生崇拜。

分開的時候,我偷偷看了幾眼他的背影,那氣度,那風華,如果他並非生在宮外,即使當初先皇

將天下交給了這個人,定也能治理出一番盛世繁華。父皇說找甘霖回來,只是為了治病,可顯然對他器重非常,說來定安這些年的皇位變遷確實比較曲折,從先皇弟承兄位,到父皇侄承叔位,所謂太子完全成了擺設。

而這位甘霖皇叔顯然還很年輕,若是他想要那高位,憑他的身份,也是樁出師有名的事情。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之後我依舊在內殿貼身照顧父皇,每一次服藥甘霖皇叔都會親自查驗,確定沒有問題才命我伺候父皇喝下。

隨著藥效發揮,父皇的身子漸漸開始好轉,為了防止朝臣非議,顧且行的婚期照常。父皇氣色尚佳,同皇后一道出席了儀式典禮。為免節外生枝,飲宴前我便將父皇攙著回了太和殿。

我扶著父皇在床上歇下,父慈子孝一番,宮人端來父皇睡前要服的藥,我按照甘霖皇叔的吩咐用銀針試過,才拿去給父皇服下。

回嬌華殿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殿裡燭光昏暗,描紅伺候我卸了妝,我便打發她出去,吹了燈上床睡覺。

睡著睡著總覺得有個人在搔我的頭髮,我睡得很沉,昏昏沉沉時想到小本兒裡看來的鬼故事,大約就是睡著的時候被人繞著頭髮……

我矇矓中打了個激靈,噌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拉緊被子護在胸前,半夢半醒間,頭皮扯得生疼,便認定了是在鬧鬼。

我閉著眼睛哇哇亂叫,顧且行急忙用手掌封住了我的嘴巴。

我惶恐地望著他,外頭宮人立在門口,輕聲問我怎麼了。

“沒事,我做了個噩夢,下去吧。”

顧且行松了口氣,翻了個白眼,身子一軟,倚著床頹坐在地上。我這才想起來,今夜不是他同陳畫橋的新婚之夜嗎?

鼻尖嗅到濃烈的酒氣,我抓緊被子縮在牆角,壓低聲音對背對著我的顧且行道:“你,你做什麼?”

“嗯,我喝多了。”他揉了揉額頭,垂頭喪氣地說。

我唇角抽了抽,想起小本兒裡的段子,男人喝多的時候,容易幹什麼來著……我看著他的目光更顯防備,手掌伸到枕頭底下去摸容祈給我的藥粉,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掐昏了再說。

我正哆哆嗦嗦地開藥粉盒子,顧且行迷迷糊糊地問我:“這是什麼地方?”

“嬌……嬌華殿……”

“嗯?”他偏頭看著我,眼睛眯著像個沒睡醒的孩子,用力撐了撐眼皮,皺著眉頭挺嫌棄地看著我,“怎麼是你?我要回景瀾宮,嗯,我走錯門了……”

我偷偷抹了把冷汗,他這不是走錯門,簡直是要上錯床啊……我確定他是喝多了,乃至喝得有點兒斷片兒了,便提醒道:“那個,皇兄……你現在不住景瀾宮,你已經搬出去了……”

“搬去哪兒了?”

“東宮。”我怯怯地提醒,黑暗中看見他暗紅的衣裳,琢磨著怎麼才能無聲無息地把這個新郎給送回去。

“東宮。”他將這兩字重複一遍,又揉了揉額頭,一拍大腿扭頭對我道,“我想起來了,我今天成親。陳畫橋,唉,那個女人煩死了,到處惹麻煩。還有你,我看見你就煩得很,要不是看你可憐……”

我?可憐?我腦子忽然徹底清醒了,顧且行眼下這個醉勁兒,正是個套話的好機會,我不妨試著將他為什麼說我是“野種”這事情套一套。我急忙反駁道:“我哪裡可憐?”

他也不回答我,兀自胡言亂語:“我早就知道了,等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把你這野種趕出去。還有那個姓容的,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怎麼跟個傻子一樣……嗯,我頭疼,你去給我端醒酒湯來……”

我沒動,繼續問他各種問題,但顧且行就是顧且行,就算胡言亂語也亂不到點子上,不該說的一句都沒說。

我覺得他可能醉得有些過頭了,稍微清醒點兒可能更好問。我小心地從他身側下了床,心一軟,隨手塞了條雲被給他。

我端著醒酒湯蹲在顧且行面前,他睡著了,氣息很均勻,嘴巴像個娃娃似的撅著,眉心卻還是皺得緊緊的。他這個睡著的表情很糾結,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看見他那個眉頭,就有伸手幫他撫平了的衝動,我是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沒忍住。

他也不動,由著我擺弄,睡得很踏實,一句夢話也沒說。守著這麼個祖宗,我是沒法兒睡了,打著哈欠扯了床棉被在身上披著。

“水……”

他薄唇抿動,發出個喑啞的位元組,我只得端起手邊已經涼透的醒酒湯,舀一勺朝他嘴邊湊過去。

顧且行順從地張了嘴,眉頭卻跟著越皺越緊,我一鼓作氣喂了他半碗湯水,一次次撬開他的嘴巴,莫名地有種捉弄他的快感。但是我不知道顧且行這個小人,他其實早就醒了,在我拿帕子給他擦嘴的時候,緩緩睜開眼睛:“不害怕了嗎?”他說。

我嚇得手一哆嗦,感覺他這個口氣和剛才已經不大一樣,大約真是酒醒了。

“怕……怕什麼?你現在醉得跟一攤爛泥一樣……”我真是口沒遮攔習慣了,實在沒反應過來我這句乃是個激將,而顧且行年少氣盛,受不得激將,後肘撐在床上就要起來撲我,我隨手拿起一個橘子,威脅似的看著他。

顧且行悶笑一聲,抬手奪過那個橘子,慢慢地開始剝橘子。一瓣兩瓣三四瓣,剝得遍地開花慘不忍睹。我搖搖頭摸起另一只橘子,手法嫻熟地剝成一朵綻開的大花,遞到他眼前:“給你。”

大概是真的口渴,他沒拒絕我這個好意,一邊吃橘子一邊問:“我怎麼到你這兒來了?”

“你說你走錯門了……”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以避免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內。顧且行吃完了橘子,很自覺地將碗裡剩下的醒酒湯仰頭飲盡,將小碗隨意往地上一丟:“什麼時辰了?”

“四更天了。”

“還早。”

什麼還早?不早了,此刻東宮肯定已經鬧成一鍋粥了。我便指了指門口,示意他趁還早就抓緊回去吧,莫要叫老婆等得著急了。顧且行白我一眼,一本正經地問道:“且歌,你怪我嗎?”

大約他說的是搶婚的事情,我何止是怪,簡直恨死他了。我眨眨眼睛沒有回答,他說:“你不該怪我,”長嘆一口氣,“算了,你怎麼樣與我何幹……”

他撐著床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了兩步,我忍不住將問題說出口來:“皇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不成體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顧且行十分通透,站定腳步,一針見血:“你在懷疑什麼?”

“我懷疑……我們不是親兄妹。”

“想知道?”他扭頭看我。

我點頭。

只覺得一陣清風拂動,他倏地一下閃到我面前,將我按倒在床上,眼神在我面上遊離一陣,冷冷道:“現在知道了嗎?”

我慌亂地眨眨眼睛,我不懂。

他悶笑一聲,眯起眼睛問:“還是,要我有下一步動作你才明白?”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我真是他的親妹妹,他不可能這麼做,畢竟顧且行不是個亂來的人。可我們要不是親兄妹,那哪一個是撿來的呢?顧且行說我是野種,意思我是撿來的,而且,如果他才是撿來的那個,他若不是父皇的親生血脈,他定躲都來不及,怎麼會讓人知道。

不急於消化這些問題,我瑟縮地說道:“那個,你先起來一下……”

他就那麼瞪眼看著我,表情一會兒厭棄一會兒憐惜,一翻身滾到床上平躺著,指了指那頭的軟榻:“你,去那裡。”

我急忙從床上爬下來,站在幾步外看著他。他懶懶躺在床上翻著眼皮,抬手揉了揉額頭,帶著幾許鼻音說:“不想我碰你就按我說的做。”

“你不走了?”

“嗯。”他悶悶應一聲,枕著手臂幽幽地合上了眼睛。

我暗咬著嘴皮看他,憤憤地抱了床雲被往軟榻那頭走,眼下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近日你侍奉在父皇身邊,可聽說什麼有趣的事情了?”他問。

我敷衍道:“宮裡能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似乎想了很久,他終於開口問道:“父皇為什麼避不見人?”

“身子不好。”

“有多不好?”

“大約再歇息個三五日便沒事了,皇兄不必憂心。”

沉默了一陣子,我已經按照他指定的在榻上坐下,一邊擔心他爬起來欺負我,一邊憂心他要是就在這裡睡了,我還不能走開,否則明早讓服侍的宮人發現太子新婚之夜在公主床上躺著,此震盪堪比地動山搖。

“我要你一句實話,父皇是不是不行了?”

我登時便惱了:“你這話是大逆不道!”

“哼,最好是我大逆不道,你也最好盼望著父皇可以撐到你和姓容的成親那一天,不然……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過來。”

“幹什麼?”

“給我蓋被子。”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咬牙切齒地走過去,撈了地上的被子將他的頭一併矇住,恨不得就這麼掐死他算了。顧且行也不反抗,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睡過去了。

我讓他攪得心煩意亂,抱著被子窩在榻裡胡思亂想。我的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應該去問問父皇?

我又琢磨著,無論如何父皇養了我十幾年,待我絕對比親生的還要好。我若是這麼跑過去問他誰是我親爹,有點兒白眼狼的意思。其實對我來說,我到底是不是父皇生的有什麼要緊呢,我心裡只認他這一個爹。

而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一個道理,我這身榮耀都是皮下的血液所給,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女兒,便配不起如今的榮耀。如今,我的存在其實是給父皇扣了頂大大的綠帽子,父皇沒有掐死我,反倒如此善待我,是我一輩子也報不完的恩情。

我想我以後一定要本分一些,絕對不能再闖禍了,我要好好孝順父皇,將帝王家的體統發揚光大。

但再退一步,我對顧且行的話到底不完全信任,吃不準是不是他搞錯了。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

一大早,不知道是哪個不懂規矩的丫鬟推開了房門,我緊張地朝床上看了一眼,慶幸地發現顧且行已經不在了,只留了一地的橘子皮。

我揉著眼睛看那丫鬟,不耐煩地問:“著火了?”

說著我便將被子往頭上一蒙,打算繼續睡,丫鬟“撲通”一聲跪下,跟著進門的描紅低低道:“公主,皇上不行了……”

我蓬頭垢面地趕到乾和內殿,父皇已經穿戴整齊,金龍長袍盤身,他眉目平和神色淡然。我的父皇顧曳華,為這天下操勞半生,少年登基,承受各方非議刁難,從未曾倒下。他或許不是最優秀的帝王,不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卻是我心中最在意和敬重的人。

皇后和顧且行早已經立在一旁,殿外聚集了各宮妃嬪和她們的子女,還有王公大臣,包括容祈。父皇準我進去,我跪下身子,努力噙住一汪眼淚,使它們不要落下。

我不相信,明明昨日還精神煥發,明明眼下還穩坐如鍾的人,哪裡就不行了!

父皇淡淡看我一眼,霜白乾燥的嘴唇張合,道:“都來齊了,甘霖,還有多少時間?”

甘霖皇叔面色嚴肅,驀地掃我一眼,回道:“至多一炷香的時間。”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雖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我就是不願意相信,就算甘霖皇叔醫術再精湛,又憑什麼以一言斷定生死時限。

皇后雙腿一軟,頹然跪在地上,哽咽著喚了聲:“皇上!”

父皇斂目沉吟,緩緩道:“周泉,宣旨吧。”

“朕承先皇所寄,在位二十載,雖無所大成,亦勤政克己,不敢稍有疏忽。朕既不敏,常恐有負宗廟社稷所託。國不可一日無君,以令天下吏民:傳位於皇長子顧且行,望承先祖英靈,躬親愛民廣納賢諫,無求千秋萬代,但保一世民安。”

顧且行跪在地上,抬頭望向父皇,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終是見他穩穩抬起雙手,接過聖旨皇帛,一字一字堅定道:“兒臣,領旨謝恩。”

一匹皇帛,傳承了天下,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蜷曲,將那聖旨握成扭曲的形狀。這一天或許已經等了將近十九年,新老更迭時代變遷,下一刻起,天下便是顧且行的天下。野心勃勃如他,我甚至在懷疑,在他心中,這登臨天下的榮耀是不是足以掩蓋此刻失去父親的悲傷。

“宣,靖王容祈覲見——”

周泉的聲音高亢長遠,我並未側目,只一直將目光鎖在父皇身上。這個給了我一世榮耀的男人,我的父親,我曾在河燈裡為他許下長命百歲的心願,但老天賜予我的已經太多,終是駁回我這最奢侈的願望。

身旁傳來衣物摩擦細碎的聲響,餘光裡飄進一抹墨藍殘影,容祈跪在我的身邊,被死亡、悲傷與不捨浸透的安靜中,他的氣息持緩從容。

周泉再拂開一卷皇帛,高聲誦讀:

“靖王容祈耿正睿敏,可堪大用,特加封靖安王,享食邑三千戶,榮蔭後嗣。皇長公主顧且歌,品性純孝、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甚悅,加封護國長公主,特將汝許靖安王為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那一字一字是父皇最後給我的關懷,我用力凝望,看到他面上隱忍的痛苦和溫厚的祝福,容祈的聲音在耳旁激盪,他雙手承接聖旨,低首謝主隆恩。

我將身子緩緩伏下,用盡所有的真摯感激和不捨,深深叩首。

之後周泉又宣讀了幾道聖旨,多是為顧且行穩坐皇位而打算,直到殿中再度歸於平靜,父皇對我招手,他說:“且歌,你過來。”

雙腿綿軟,似乎走了又長又遠的路,我再次跪在父皇身邊,比在場所有人與他的距離都要近。父皇的笑容綿長深遠,彷彿空谷中靜默綻放的曇花,儘管只是一現,儘管無人可以看見,它孤獨地綻放,然後收斂凋敗。

這就是帝王,有多少無奈飽含其中,多少迫不得已的放棄,那當之無愧坐擁山河的人,從來沒有完全地擁有過自己。

“父皇對不起你,”許是為了節約時間,父皇的話簡短直接,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向我解釋什麼了,他說,“就算你做了錯事,父皇也不會怪你。現在朕還能下最後一道聖旨,你,可有什麼願望?”

我用力噙住眼淚,目光不受控制地顫抖,雙手在身前緊握,我要給父皇留下一個堅強的印象,我要他走得放心。

“沒有。”我輕輕搖頭。我最大的心願已經粉碎,該給的不該給的,父皇統統給了我,我別無所求。

父皇再向周泉看一眼,周泉取過盞托里的令牌呈給我。冰冷的金,在手中異常沉重。

父皇道:“朕一生都想要還一個債,直到現在也覺得不夠,既然你無所求,便賜你一道免死金鑑。只有一次機會,你要慎用。”

伏首謝恩時,一滴眼淚陷進雕花棉毯。這免死金鑑若真能免死,我只願留下父皇,哪怕以我的性命做交換。可這人頒的金鑑,如何能夠說服蒼天?

“皇上!”

是皇后的驚呼,隨後殿內外傳來真真假假的哀鳴,我緩緩抬頭,看著靜坐在眼前的父皇,他的眼睛閉著,表情如此平靜,那傾斜的巨龍,倒塌在龍榻一側。我彷彿看到被奉為信仰的山壁,最為堅固溫暖的靠山,轟然倒塌,從內至外分崩離析。

我在這殿裡跪了三日,直到父皇的屍首被入殮下葬。我獨守著空蕩蕩的殿堂,回憶著幕幕過往。

自小到大,他的音容在身邊環繞,比起尋常人家的父女,我們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正經場合相見時不得言語,而父皇每次作為父親召見或者探望我,不是我闖禍了就是生病了。現在想想,我真是不讓他省心。

父皇服藥的那幾日,我如侍婢在他身邊朝夕相伴,如此才能說些父慈子孝的親近話。明明照顧得那麼仔細小心,甘霖皇叔明明說父皇就要好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切來得如此突然!

甘霖皇叔知道我的疑問,他來殿中看我,彼時我已經跪了兩天兩夜,未進食水。他沒有勸我什麼,只趁著我不備時喂我服了一粒丹丸,他說這樣可以幫我多跪一陣子。

我冷著臉,做不出任何表情,身體已經麻木了。

甘霖皇叔安慰我,他說父皇忽然離世,這其中原委他會去查,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我要面對現實。

我自然可以面對現實,只是無法預想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現實。父皇的死留給我太多疑問,豈是一句寬心便可以放得下的。

送舊皇,迎新帝。

宮裡的人哭哭啼啼之後,便各自開始巴結新主人了,我甚至能夠想象,陳畫橋在剛剛成為太子妃後就榮升了皇后,她心裡該如何地歡喜。以至於新婚之夜,新郎不知所終,都沒心思去計較了。

不久這乾和內殿也要重新打掃裝潢,以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我跪到第三日深夜,冷冷輕笑一聲,揉了揉膝蓋想站起來。

可我已經將自己折磨得太累,只撐起一條腿,便又無力地倒下去。身後有個人將我擁住,我熟悉他的味道和溫度,他把我抱起來,一言不發。

我眯著眼睛看那張絕美的面容,月光下,他的風華驚心動魄,我任他抱著走過紅牆遮蔽的長長通道。頭靠著他的胸膛,喉頭哽動,我輕輕問:“累嗎?”

他微笑搖頭,垂目看著我,稀鬆纖長的眼睫毛在臉上投下溫柔的陰影。

容祈。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從我胡鬧一般在內殿長跪不起開始,他就沒有離開過。他站在殿外看我,不打擾不勸慰,默默地趕走了那些打算勸我離開的人。我跪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我該慶幸,在這個時候,他如此地理解我。

我知道一定有人說我惺惺作態,這樣的懷疑太過殘忍,我自然不願意當真。他們太不瞭解顧且歌,我難過會痛痛快快地難過,當傷心飽和之後,我亦能轉身痛痛快快地享受一切。

這樣的我,容祈他懂,我何其幸運。

他把我抱回嬌華殿放在床上,我擁著他的腰背,趴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待我哭得只剩下抽噎了,他揉著我的頭髮,似笑非笑,聲音低迴:“沒事了,都結束了,三個月服喪期滿,我們就成親。然後,我帶你走。”

我嘗了口鹹鹹的眼淚,點頭答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