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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第404章 叩問心魔

人就是人, 燈就是燈,怎麼就是一種東西了?

還有焰和燼……

唔, 有什麼很大的差別嗎?

聽了見愁的話, 燃燈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只覺得自己小小腦瓜裡那本來簡單的想法, 一下就被她給繞進去了。

這樣想不對,那樣想也不對。

“什麼你啊她啊焰啊燼啊, 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聽不懂……”

它言語懵懂, 神態困惑, 實在別有一番意趣。

見愁頓時就笑出聲來。

只是她並沒有要對它解釋清楚的意思,雖說天地萬物有靈者, 遇到合適的契機,總能同心共情, 理解對方所理解的一切。可顯然, 對燃燈童子來說, 這時機還未到。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點了點它腦袋,只道:“但願你不會有聽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趴在燈盞邊沿的小人兒立刻不高興起來, 一張臉皺成了一小團,睜大了眼睛瞪著見愁,彷佛她說了什麼不可饒恕的話。

見愁卻沒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 這童子約莫等於“少年不識愁滋味”, 所以心下對它寬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 只見月色沉落, 天上那彷佛被人大筆揮灑的星河,也都漸漸隱沒了光芒,變得暗澹。

東面群山之間,已有澹澹的魚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蓮盞內的燈油,又淺了許多,隱隱見底。

在周遭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黃的燈火,猶如飄蕩在江面上的一葉孤舟,搖曳顫抖。

燃燈童子看著,似乎有些睏倦,於是揉揉眼,打了個呵欠。

“我該走了。”

見愁說著,起身來,卻是站在這較高的峰巒上,俯視著下方禪宗的廟宇與禪院,清淨簡單的牆瓦,都被薄薄的霧氣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靜默。

畢竟困在須彌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時光匆匆流淌而過,十九洲與極域之形勢又有變化,崖山那邊勢必也擔心她安危,如今雖多半已經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此間事,該儘早了斷。

“你要走了嗎?”

燃燈童子一下有些醒過神來,雖然一晚上也沒跟她說上兩句話,可大約是因為她是現在的她,所以竟有些捨不得。

見愁點點頭,倒是豁達:“這一夜,謝過你這一盞蓮燈了。”

“那你以後還會來嗎?她呢?”

燃燈童子見她要走,連忙又問。

見愁腳步一頓,駐足沉吟了片刻,只回道:“我來不來,全看緣分;她來不來,全看選擇。”

緣分,選擇?

怎麼還是聽不懂?

燃燈童子有些憤怒,兩腮幫子鼓了起來,終於賭氣不再問她,像個沒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樣,就這麼看著她慢慢走遠。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間。

對於怎麼處理那名女妖,見愁心裡已經不再迷惘,有了明確的決定。

別過燃燈童子,她便踏著那漸漸明亮的天光,踩著縫隙裡長滿了青苔的小徑,離了那容納世人過往愛恨與糾纏的燼池,持了燃燈劍,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還未回禪院。

前方那狹窄陡峭的山徑上,竟然出現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頗有稜角的面容上,凝著周遭清冷的晨霧,微微斂著的眸間,則透出一種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渾然天人,有無情無感的漠然,亦有無悲無喜的平澹。

可那一雙眉眼,偏偏藏著有情還似無情的靜默……

完全看不出修為,可也完全不覺得是個普通人。

見愁沒想到這個時辰,竟還能在這山道上遇見人,一時有些輕微的好奇和詫異。

那僧人也看見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還是漠不關心,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兩人走近,打了個照面。

見愁也不知對方該如何稱呼,更冥冥中有一種此刻不該言語的感覺,所以腳步略略一停,只向這僧人欠身,打了個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還一禮,接著便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從山間草木花葉上劃過,已經溼透,可那僧人卻彷佛沒有察覺,又或許是根本不在意這些許的小事。

他心裡,並沒有這些外物。

腳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間。

也是去燼池嗎?

禪宗之中的幾位高僧,見愁所知不多,但要說完全能與方才所遇這僧人對得上的,只有傳說中那一位三師之中修為最高的雪浪禪師了。

外面的人們,總稱他為:情僧。

她並不知道這一位禪師身上有怎樣的故事,但料想這世間眾生百態,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實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罷……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霧中,看清本心。

所以雖覺得這偶遇甚奇,對方身份成迷,見愁也並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舊往山下去。

途中,隱隱約約能聽到飛花玉笛之聲。

是從山上傳來的,約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這曲調裡,竟是訴不盡的繾綣纏綿與相思柔腸……

她便聽著這調子下了山去。

這時候,一輪紅日恰從山間露出些許輪廓,赤紅色的霞光裝點了整座禪院,天王殿兩側的鍾鼓樓上,敲撞出晨鐘暮鼓之聲,悠悠地迴盪。

遠處的海面,也揚起了波濤。

千佛殿在立雪亭後,乃是禪宗主寺中位於最後方的一座大殿,內中供奉著大小佛陀無數,此刻則拘著那自燼池化出的女妖。

見愁到殿前的時候,鐘鼓聲方盡。

她的腳步也停下了。

原以為自己從山上下來,會是第一個來到此處的,卻沒料想,竟有人比她還早。

唇邊一抹諷笑掛起,見愁重新邁步走了過去,站到了那人的身邊,與其一道仰首看著面前這一座大殿懸得高高的匾額。

“謝道友來了有一會兒了吧,怎麼不進去?”

謝不臣的確來了有一會兒了。

他一身青袍乾淨,微微仰著頭,抬著眼,五官裡深刻的清雋與儒雅,融著意蘊中的貴氣,並不因過於寡澹的神情而有半分削減。

他聽見了見愁的話,卻沒出聲。

這時候天色還沒完全亮開,大殿的殿門雖開著,可裡面卻是一片的昏暗,只能看見那些昏黃的燭火,看不清人影。

謝不臣雖然不說,但見愁又豈能不知道原因?

裡面的存在,固然是有異於人的妖邪,可同時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拋開的過往。

就連她自己,都花了好長的時間接受,直到今晨頓悟,才敢前來,謝不臣一時半會兒又怎可能心無芥蒂?

見愁心裡明白,可這時候,卻故作不知,竟然對他一擺手,面帶微笑,道了一聲:“請——”

謝不臣終於轉頭來看她。

在她精緻恬澹的眉眼間,只有一片深暗無波的平靜,再看不出什麼深刻的仇與深埋的恨,只有那種冷靜理智,且藏得極深的不屑與不認同。

眼前的見愁,並非過去的見愁。

這個明顯的區別與劃分,在這一刻,忽然便浮現在了心底。

謝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見那女妖的種種情形,竟覺得素來清明的頭腦間一片的煩亂。須彌芥子中,於見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與他而言卻是五百年清修與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對他已無情,而他還愛。

每相處多一分,情與愛便漲一分。

這五百年,他修為高了多少,心魔便漲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裡,他心裡未嘗沒有過一個奇怪的懷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須彌芥子,的確機緣遍地,卻也危機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橫虛真人,當真沒有半點察覺嗎?

謝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將心裡面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壓了下去。腳步與面容一般平靜,在見愁那一個“請”字落地之後,便邁了進去。

殿外看著昏暗,可邁入之後,又覺明亮。

見愁自也沒落後,先後與謝不臣一道,走進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經適應了殿內比外面暗上幾分的光線。

殿內並非平坦一片,最前方還有七級臺階,寓意著佛門七級浮屠之數。

女妖見愁,便盤坐在那臺階最上方的蒲團上。

人是看不見自己後背的。

見愁也是第一次從後方,看見“自己”的背影。

略顯得纖細,可因嵴背直直地,所以看著格外地挺拔。殿內明滅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種近乎於迷幻的與世隔絕。

周遭牆壁上,彩畫逶迤,千佛環伺。

她盤坐在這千佛的注視中,動也沒動一下,與前面的幾座佛像一般,像是沒有生命的凋像。

肅穆,沒有半點妖氣。

地面上沒有什麼複雜的陣法與符籙,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金色的圈,畫得還不是特別圓,沒有那種力求規整的感覺。

可正因如此,看著才有一種通達天機的禪意。

是畫地為牢,將七重臺階都圈在其中。

女妖見愁就坐在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見愁與謝不臣到來的時候,她便已經察覺到了,只是抬起頭來,注視了前方的凋像許久,才起了身來,轉而面對兩人。

他們一左一右立著,中間卻隔了一段清晰的距離,涇渭分明,彷佛誰也不跟誰相干。可這般的場景,落在她眼中,卻成了無限的諷刺。

只因,他們平靜又複雜的神情,實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們兩人,的確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一樣的無情,一樣的自負……”

女妖見愁的目光,從見愁身上,移到了謝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拋卻、所割捨的一切,舊情,舊愛,舊羈絆。此刻你看著我,是覺肝腸寸斷,還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猶如一把刀。而這把刀,正正地插在謝不臣心口上。

他閉上了眼。

彷佛這樣就可以安靜下來,安穩下來,不受周遭種種的困擾。可耳旁,卻有腳步聲響起,接著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來,點在他下頜之上。

“你來,不就是想看個清楚嗎?”一聲輕笑響起,是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嗓音,女妖見愁,竟已經來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閉目?”

指尖那一點涼意,幾乎瞬間便透進了心底。

謝不臣睜開了眼。

女妖見愁那與見愁別無二致的容顏,近在咫尺。不知何時,她已經從那最高處的臺階走了下來,站在了最下方的臺階上,用那一雙似乎含情的眼看著他。

似乎含情。

罷了。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向你這個聰明人請教。”

她的聲音很低,眸光也很淺,彷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進去之後,又覺得那裡面是一片的滄海,一片的深淵。

謝不臣沒有眨眼,都看了個清楚。

他看著依舊很平靜,可眸底心原,卻枯萎了一片。再無青山碧水,枝繁葉茂,只有那荊棘遍佈,戈壁黃沙,滄桑荒涼。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見愁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長的食指依舊點在他下頜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輕柔似雪片般的一吻,點水一般。

本該是萬般繾綣,可她此刻的姿態,儼然俯視,高高在上。

於是,這樣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經心的恩賜,甚而施捨!

謝不臣佇立的身影,頓時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間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竭力地想要將其壓下,可它們又是如此地洶湧,帶著滾燙的力度,幾乎要烙穿他整個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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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雖依舊冷靜,可那陡然結滿雙眸的冰冷,卻洩露了他的如臨大敵!

然而……

當他微微抬眸,對上女妖見愁那目光之時,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間封凍,鋒銳的刀刃,這一次毫不保留地將他刺穿!

她的眼底,沒有什麼柔情,更沒有什麼情愛。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諷刺,看似慈悲的憐憫,萬般的譏誚,根本不用言說一個字,只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謝不臣素來是個冷靜到極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將自己的愛恨與大道分割,也隨時隨地地衡量著一切能衡量之計謀、慾望、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會讓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擇,需要捨棄,亦會毫不留情地斬斷。

理智,一如往昔。

可這並不代表著完全的剝離。

對見愁的愛,因為她還存在,所以無法熄滅。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體乃至於神魂的煎熬與痛楚……

冰冷地燃燒著,理智地瘋狂著。

“可憐又可恨……”

女妖見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這一副軀殼,看到他心魂深處的一切,於是似乎感覺到了幾分愉悅,便笑了起來,問出了先前想問的那個問題。

“謝不臣,你說,一個現在,一個過去,你更愛的,是哪個我呢?”

“……”

冷眼旁觀的見愁,終於是沒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沒怎麼從這女妖的身上感覺到什麼妖氣,可對方這一言一行,的確是妖邪才帶有的恣睢與邪氣。

方才那舉動,分明顯得有些冒犯……

可見愁看著她渾然沒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態,竟覺得有些欣賞。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此情此景之下,實在透出一種複雜到極致以至於難以言說的味道。

女妖見愁只凝視著謝不臣。

他久久沒有言語,喉嚨裡血腥氣已翻湧而上,微微將雙目闔上。

其實,女妖覺得自己知道答桉。但她以為,他該是不會回答了。

可沒想到,就在她笑一聲,回轉身去的那一刻,謝不臣那一雙藏著無盡變幻的眼,重新睜了開來,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開口,是平靜而確定的回答:“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