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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見聖顏

沈君兆極少動氣。

幼時的經歷讓他明白,生氣是最無用的事,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會惹來譏笑,讓自己越來越難堪。

骨子裡的驕傲讓他不容許被任何人小覷,更不允許自己被戲耍捉弄。

然而,雍理是個例外。

從相遇那天起,就是個例外。

陳請撲通一聲跪下,大氣不敢喘。

沈相面凝如霜,這書房都快成冰窖了,陳請懷疑自己吱一聲,就和那黃花梨書案一個下場!

早知沈相內家功夫了得,沒想到竟如此霸道——那書案可是整塊雕刻,黃花梨木的硬度不低,一掌落下震成兩半,實在讓人驚駭。

這功夫,若是沈相找到與今上獨處的機會……

陳請後背滲出一片冷汗。

沈君兆壓住火氣,冷聲問道:“陛下何時見過李義海次子?”

陳請忙道:“聽說是去年中秋宴。”

沈君兆心口像被針扎了一下:“你是說,陛下惦記他近一年了?”

去年中秋宴到今日,可真是快一年了。

陳請其實不明白為什麼沈相會問這些,但是他不敢不答,甚至不敢答得不細,他事無巨細說道:“此話是今上親口說的,屬下忖度著,約莫是之前李義海依附大人,今上不敢妄動,如今李義海淪為棄子,今上便又升起了那貪se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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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兆:“出去。”

陳請沒反應過來。

一個硯臺兜頭砸下來,沈君兆聲音平靜,卻藏著暴風雨:“滾出去。”

陳請連忙躬身退下,眼珠子都不敢亂轉一下。

那落在他腳邊的上好硯臺也成了碎末末,陳請只慶幸沈相手下留情,這要落他身上,他得癱床上好幾個月!

出了書房,陳請稍稍松了口氣。

沈府的小廝迎上來,問他是否要去茶室歇息,陳請只想趕緊回家或者去找孫少懷壓壓驚。

但他又不敢走,沈相只讓他滾出來,沒讓他滾回家。萬一消了氣又傳他怎麼辦?最近事務頗多,又是荊河堵塞漕運延誤,又是萬壽將近使臣朝賀,還有各地總兵的陽奉陰違……

想到這些,陳請不由也火氣攻心。

難怪沈相動怒,如此內憂外患之際,今上竟滿心都是貪好顏色、霸佔臣子這些汙濁之事,實在令人心寒!

陳請也沒敢去茶室,只候在書房外,等著沈相消氣後傳他。

書房裡,沈君兆手指碰到了那張寫著‘君為’二字的宣紙。

聖君之理?

他修長的手指一動,宣紙上的‘君為’成了碎渣渣。

書案倒了,硯臺毀了,連沈相摯愛的幾支狼毫筆也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沈君兆輕吸口氣,向後靠在太師椅裡。

屋裡安靜,外頭僅有蟲鳴,沈君兆閉著眼,運氣平復著情緒。

早知雍理性子,他又何必生氣。

這點小事便動怒,他這些年早被活生生氣死了。

再說了。

雍理貴為天下之主,後宮三千又如何。

他算什麼。

他本就是這天底下,最沒資格過問這些的人。

沈君兆抬起胳膊,箭袖下結實的小臂遮住了眼睛。

——阿兆……阿兆……

——給朕抱抱。

——朕腿軟。

——我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子瑜就成全我嘛。

——子瑜哥哥。

所以說他哄他這一天,為的就是個李擎?

沈君兆驀地起身,推開了書房窗戶:“陳請。”

候在外頭的陳請,心驚肉跳,直慶幸自己沒傻乎乎地離開:“屬下在。”

沈君兆眸色深黑:“上摺子,彈劾李義海。”

雍理你要了李擎,還想再拿禮部?

不可能。

宮裡,御書房。

晌午覺都沒歇,元曜帝美滋滋地批著摺子。

子難在一旁候著,看雍理親自批奏章。

往日裡雍理多是讓子難執筆,他口述,一來是摺子太多,一個個寫完能把皇帝累死,二來也是保持一個距離感,不是每個摺子都值得皇帝親筆御批。

但今日雍理心情太好,不介意多寫點字,也不介意哄哄這幫兢兢業業上摺子的大臣。

雍理:“荊河堵塞這事須得重視,子難幫朕記一下。”

子難應道:“是。”

雍理往日裡一看到各地總兵的摺子,都是火冒三丈,今日也不過嗤笑:“狂妄,當朕真不敢動他們!”說罷扔一邊去,不想被影響好心情。

還有一類摺子,雍理往日裡是又愛又恨的,便是吹捧沈君兆的。

從意中人的角度去看吧,元曜帝很開心,沈昭君千好萬好,怎麼誇都不為過!

也還是從意中人的角度去看,雍理又很不開心,怎麼人人都覬覦他的沈昭君!

當然還有一個帝王角度,那就是……你們這幫子亂臣賊子,淨他媽挑撥朕和沈相的關係!

今天雍理滿心都是沈君兆,只覺得這些大臣文採斐然,誇得很有門道,看得他很是喜歡。

眼看著他一張摺子看了半盞茶功夫,子難提醒道:“陛下。”

雍理:“咳……”

子難道:“您看了也有一個時辰了,不妨歇息會兒,貧僧為您沏壺茶。”

雍理也覺得肩膀有些重,便道:“有勞子難了。”

雍理和子難的淵源頗深。

他倆幼時比鄰而居,是一起長大的情分。

這個情分還不同於雍理和沈君兆,雍理認識沈君兆時已經是皇子,與子難相識時卻還是商戶之子。

那時戰亂剛起,先帝擁兵在外,妻兒都留在家中。雍理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年幼的雍理又要照顧母親,又要和僕婦糾纏,若非子難一家人幫扶,他們母子過得只會更難。

後來先帝榮歸,雍理和母親被接到了首京,和子難一家斷了聯絡。

再後來先帝故去,雍理御駕親征,危難之際被子難救下,兩人才認出彼此。

幼時夥伴,一個執掌天下,一個出家為僧,著實唏噓。

雍理沒問子難為何出家,子難也沒問雍理際遇。

元曜八年,在雍理最艱難的時候,他問子難:“大師可願隨我入宮?”

子難微笑:“不願,但可以。”

君子之交淡如水。

子難無所求,雍理也無所給。

他們一個冷眼觀世像,一個深陷世俗中,竟意外契合。

雍理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倒是對子難毫無隱瞞:“今日朕去了東臨軒。”

子難給他斟茶:“聽聞金蘭釀十分可口。”

雍理笑他:“和尚貪杯。”

子難:“酒肉穿腸過。”

雍理更樂了:“佛祖真能留心中?”

子難脾氣好得很:“南無阿彌陀佛。”

雍理心情是真的好,忍不住道:“沈子瑜竟陪朕喝了一壺。”

子難道:“沈相酒量好,一壺半壺的怕是不礙事。”

雍理強調:“是他陪朕喝。”

他多久沒和沈君兆飲酒了?久到都快記不清日子了。

子難但笑不語。

殿裡沒旁人,雍理才沒那麼多顧忌:“你說沈子瑜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子難不搭話。

雍理左思右想:“肯定有。”

子難低頭押了口茶。

雍理兀自開心了會兒,又惆悵道:“可惜朕沒這天下誘人。”

惆悵了一會兒,元曜帝又很快想通:“管他呢,反正這天下是朕的!”

沈君兆你想要?

先把朕哄明白了再說!

於是雍理動力滿滿,又去勤勤懇懇批摺子了。

卻說李府,三觀震裂的李擎許久才回過神來:“爹爹您的意思是……”

李義海沉重點頭:“為父多年為沈相辦事,把陛下得罪得透透的,陛下若非另有所圖,又怎會在朝上那般護我?”

李擎腦子暈呼呼的:“就、就不能是陛下想拉攏您?”

李義海沉痛道:“若非昨日陛下點名指姓要你,我也以為陛下只是想拉攏我。”

李擎更驚呆了:“要要要……兒子?”

李義海老眼淚汪汪:“我兒啊,誰讓你生得如此俊俏,竟讓陛下念想了大半年。”

李擎:“……………………”

李義海長得很不怎樣,再加上年邁發福,大腹便便的模樣絕對和英俊沒半毛錢關係。

然而李夫人生得極美,年輕時冠絕首京,在前朝都是著名美人,後來會嫁給李義海還震驚了不少人。

李義海樣貌一般,家世一般,腦子也不太清醒,唯獨有一點好——寵妻,當然也可以說是懼內。

李大人下了衙,那必須是立刻馬上回府,別說煙花之地了,普通的酒樓都不去。他位居六七品小官時如此,升任禮部尚書也還是這般,李大人的寵妻(懼內)之名,屬實不假。

李擎的樣貌隨了母親,的確是生得端正大氣。

李母世家大族出身,教養極好,把兒子教得修養極佳,風度翩翩。

如今李擎不過十七歲,已是首京萬千少女心頭的俊美兒郎,良配佳婿。尤其李擎還聰慧上進,前程似錦,惹人欣羨。

可任誰也想不到,夢想著成為國之棟樑的李擎會半道折戟。

渾渾噩噩的李擎直到被李義海帶進宮裡還沒回過神。

其實他不知當今聖上是什麼模樣,說是去過中秋宴,可以他這種身份,又哪敢抬頭窺探聖顏。

他也聽聞過今上好顏色,後宮三千男女不忌,但做夢也沒想到這事會落在自己頭上。

怎麼辦?

能怎麼辦!

為了父親母親,為了兄長嫂嫂,為了李家滿門,他只能……只能……

李擎心中泣血,覺得自己枉讀十年聖賢書,愧對師長。他甚至萌生死志,想著護了父母家人周全後,一頭撞死在後宮了事。

十七歲的少年,遇上這種變故,心中如何驚駭實在一言難盡。

然而這所有的情緒——惶恐、不安、悲憤和絕望——在得見聖顏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雍理並不知李老頭領兒子來幹嘛,但他一心想拉攏這老家夥,自然對他兒子也和顏悅色。

元曜帝輕扶起李擎,微笑:“是個好孩子。”

李擎整個呆住,完全看痴了,竟連禮節儀態都忘了——

陛下竟……竟生得……

他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