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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探監

崖前四季如春,崖後秋風蕭瑟。

寧缺沿著山坡一側的小路艱難跋涉,穿過草長鶯飛的草屋院落,找到了通往思過崖的山路。

凜冽如刀的寒風灌入領口,枯黃衰敗的草木依稀還掛著寒霜,越往山崖上方去,越是蒼涼蕭索,這裡沒有靜湖草屋,沒有笑語琴聲,沒有古松棋坪,和山那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這片山崖沉默或者說冷漠地看著對面的天空,不知道聳立了多少萬年。

這裡是後山的西面,也是後山的山陰,以往寧缺來過幾次後山,卻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片山崖。

陡峭山路的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著一間極簡易的草屋,臨崖處有個山洞,夫子和大先生早已來到這裡等候。

看著朝這邊走來的寧缺,夫子撫須微笑,伸手接過李慢慢遞來的一杯茶水,低頭看去,不知為何,平靜的水面漾起道道漣漪,山頂的狂風吹不動杯口升起的熱氣,唯有手掌的顫動才會引發水面的波瀾。

緩緩放下水杯,縮在寧缺身後的一個瘦小身影被寧缺拉上了崖坪。

“寧缺拜見夫子,拜見大師兄。”

夫子目光落在這個渾身裹著黑袍,雙眸清澈如永夜的小丫頭,心念微微一動,伸手虛搭,朝單膝跪地的寧缺道,“起來吧。”

寧缺轉身把桑桑扶起,左右打量著四周,看向不遠處的山洞,好奇道,“這就是思過崖?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呀?這不就是個洞嗎?”

“別小看這個洞,沒準它會吞噬你無數個春夏秋冬。”夫子抿了口杯中的茶水,頷首道。

“無數個春夏秋冬...”寧缺心裡略感不安,試探道,“那我多久才能走出這裡?幾個月?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李慢慢在旁不發一言,夫子仿若未聞的拈起桌上糕點,咬了一口。

將糕點輕輕放下,夫子搖了搖頭,比起這些穀物糧食,他更喜歡吃肉,更加鮮美的肉。

“如果我十幾年見不到桑桑怎麼辦?如果我十幾年都吃不到她做的面該怎麼辦?”寧缺的語氣逐漸有些激動,他本以為周寂作為‘老鄉’不會坑他,但如果半年之期沒能出來,那他和桑桑將會相隔萬裡,甚至十幾年都不能再見。

現在再看向崖壁上的洞口……就好像一隻怪獸張開的嘴,吞噬掉走進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線,春夏,秋冬,時間以及附著在時間上的所有感受。

“你...是在問我嗎?”

抬眸看向寧缺,以及身邊那個看似人畜無害、偷偷瞄他的小姑娘,夫子將咬了一口的糕點拿開,端起剩下的糕點朝桑桑遞了遞。

彷彿在說,吃素挺好,來,多吃素,以後別吃肉了。

面對夫子和善的笑容,桑桑揪住寧缺的衣角,往他身後縮了縮。

她性格單純,但又不傻,如果糕點真的好吃你又怎會咬一口就放下?明明自己也不吃,非要推薦別人吃,在她心裡,這樣的人即便再怎麼受人敬仰,也不是個好人。

夫子放下餐碟,看向寧缺道,“崖洞就在你面前,進或不進是你的事。”

不解,不甘,憤怒,怨恨,在心中翻滾。

寧缺心懷憤恨,陰沉著臉朝山洞走去,一道透明的光幕好似在身旁流過,待他轉身,一股柔力從光幕傳來,將他逼退幾步,整個人進入到了洞中。

寧缺下意識的想朝洞外走去,可四周的空氣驟然間變得凝滯粘稠,宛如頂著狂風逆行,尤其是越往洞外去,那股無形的阻力成無數倍地放大,最後猶如深陷泥沼般讓他的呼吸都變得艱難,再難向前踏出一步。

放棄前行,輕柔的力道將他推開半步,洞口外,桑桑扶著洞外一塊突起的岩石,正滿臉擔憂望著自己,而崖畔的夫子已經在開始收拾食盒,準備離去。

“夫子...老師,我會不會永遠困在這裡?”寧缺遲疑道。

“不要總是為這方淺洞苦惱,洞外自有青天。”夫子沒有回頭,離開的腳步也沒有絲毫停滯,“至於桑桑......”

提及旁邊這個小侍女,夫子終於停了下來,神色幽幽的說道,“西陵與唐國相隔萬裡,等你什麼時候離開崖洞,再去找她吧。”

黃昏的暮色照耀著這個長安城,周寂走在東市的街道,沒有月亮的世界裡,日落就代表著閉市,所以道路兩邊都是些收拾攤位已經匆忙回家的行人。

身後馬蹄臨近,一聲聲急斥傳來,轉眼就從周寂身旁掠過,周寂目光一凝,視線落在對方身上的黑紅鎧甲,認出了此人正是葉紅魚從西陵帶來的神殿光明騎兵。

周寂雖然和寧缺立下半年之約,但即便寧缺半年之後仍無法從思過崖出來,他也不會讓葉紅魚帶走桑桑,這一點便與西陵掌教大神官給葉紅魚下達的命令有了衝突,即便葉紅魚能用半年之期搪塞光明騎兵,但這麼荒唐的理由,西陵的那位神秘掌教,以及裁決司神官、西陵騎兵統帥羅克敵他們又怎會接受?

回到城外雁鳴湖,葉紅魚已經早早歸來,正在水榭的廊前靜坐,真氣氤氳,幻化出一尾紅色的小魚兒在她身旁遊動,似乎察覺到了周寂的氣息,葉紅魚緩緩收功,轉身看向周寂,目光平靜,一言不發。

“你回來了。”

周寂走到近處,朝她露出溫和的微笑,葉紅魚沉默片刻,回道,“我回來了。”

不錯,雖然還是有些生人勿進的模樣,但比起之前有所進步,周寂笑了笑,並未告訴她剛剛看到的光明騎兵。

兩人簡單的聊了幾句,主要是周寂說,她聽著。

吃過晚飯,周寂沒等葉紅魚開口就主動叫住她,正式傳授瓊華派的劍道心法,葉紅魚有些驚訝的盯著周寂,皺眉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周寂搖了搖頭,笑道,“沒有,我這人比較怕麻煩,既然已經答應教你,早教完我也能省些麻煩。”

“對你來說,我是個麻煩?”葉紅魚攥緊手中仿劍,抬眸看向周寂,平靜如水的眼眸隨著天邊最後的一抹餘輝黯淡下來。

周寂無奈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你思想不要那麼極端好不好?如果我真把你當成一個麻煩,又怎會把你留在這裡,還答應教你法術?”

葉紅魚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十年的冷漠高傲,便是面對兄長和西陵掌教都未曾動搖,卻在周寂面前變得如此敏感和脆弱。

這是喜歡嗎?葉紅魚搖了搖頭,她不曾喜歡過任何人,也感受不到自己對周寂有那種莫山主、亦或是那位女先生的淡淡柔情。

童年的陰霾猶如無盡的黑暗籠罩著她將近十一年,那一道劃破黑暗的劍光是她所能抓住的唯一希望,這種感覺絕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一種她也無法形容的情緒,有安心,有感激,也有下意識的信賴。

夜晚的雁鳴湖格外靜謐,水榭閣樓燭火搖曳,周寂並未著急傳授葉紅魚心法,而是先將仙劍世界這一不同於將夜世界的修行體系講述了一番,由於仙劍世界的地風水火雷五靈元素脫胎於洪荒傳承的‘地風水火’‘雷’,對於葉紅魚來說無異於開啟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魚躍龍門,便是嶄新天地。

清晨的陽光透過門窗映照在俏麗精緻的側臉,睫毛微顫,葉紅魚緩緩睜開雙眼,天地元氣歡快的在四周縈繞,彷彿隨心而動、如臂指使,這便是她一心想要的水到渠成步入知命。

由洞玄到知命的這一步她早就可以邁入,可終究需要邁步的那一個動作,昨晚在接受有別於五行之外的五靈以及‘四大’,她在不知不覺間就已陷入入定的狀態,甚至連瓊華派的心法都沒學到,就已漫過洞玄,成就知命。

不知何時周寂已經不在房中,葉紅魚起身看向書桌,從紙上的留言得知了莫山主今日離京的訊息,合上信箋,葉紅魚轉眸望向門外解凍的冰湖,再次閉上了雙眼,穩固當前境界。

..................

清晨一早,書院後山。

莫山山跟著周寂再次來到書院,而這一次卻是前往山陰處的思過崖,與寧缺辭別。

望了眼遠處涇渭分明的枯黃蕭索,周寂止步在青黃交錯的邊界,轉身看向莫山山,伸出了手來。

“走吧~”

莫山山眼波瑩瑩如水,看著周寂主動伸來的手掌,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拉住了它,手掌相合,熟悉的滾燙彷彿快要把她整個心兒融化,空靈的雙眼透過鏡片將面前的身影深深的印入眼底,莫山山微微頷首,嘴角流露出略顯羞赧但又滿是甜蜜的淺淺笑容。

“嗯~”

山陰的陡坡遠比前山難行,等兩人來到崖坪時天色已經大亮,思過崖上也傳來雜亂的聲響。

“少爺,你沒事吧?血...流血了。”桑桑帶著哭腔,心疼的望向洞中的寧缺,不管不顧的朝山洞跑來。

寧缺從昨晚開始就已經用盡方法都沒能從山洞出來,如今見到桑桑也要進來,撐起身子,急聲道,“桑桑!別過來!!”

見雖然桑桑停在原地,但表情仍有猶豫,寧缺喘著粗氣,跌坐地上,認真道,“退後!離洞口遠點。”

桑桑退後兩步,聲音哽咽,淚光閃爍道,“可是....”

寧缺伸手摸了下磕破的嘴角,指尖一抿,搖頭道:“這點小傷,沒事的。”

就在這時,山洞旁邊走來兩個熟悉的身影,莫山山看著洞外站著的桑桑,再看向山洞裡面有些狼狽的寧缺,驚訝道。“十三先生,你...怎麼了?”

“莫山主...周.....先生。”

說到後面‘先生’二字時,寧缺的語氣滿是怨憤。

周寂撇嘴道,“夫子關你你怨我幹嘛?就算我不說話,他還是會把你關進思過崖。”

“那桑桑呢!你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寧缺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寂和莫山主仍在牽著的手,艱難的站起來,頂著無法抵抗的斥力想要上前理論。

周寂嘆息道,“西陵認為桑桑是光明之女,所以派道痴葉紅魚把她接回西陵神殿,我幫你拖延了半年的時間,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寧缺攥起的拳頭滴落殷紅鮮血,聽完周寂所說他反倒感覺更加惱怒,惱怒的不是周寂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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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猙獰的嘶吼一聲,抬起一拳似乎想要衝破屏障,卻被更加強橫的反彈震倒在地,整個人重重的砸在地上,噴出一口鮮血。

“少爺!”桑桑見狀再也無法繃住眼淚,周寂嘆息一聲,在寧缺欲言又止的奇怪目光中從容走進山洞,然後從虛空掏出幾瓶療傷的丹藥遞給了他。

“崖洞的禁制不是符不是陣,而是一道平空出現的氣息。這道氣息非常簡單,然而卻無比強大,沒那麼簡單就能找到出去的方法。”周寂嘆息道,“你從小到大歷經磨難,在無數次搏殺拼命中走到了這裡,這是你的優勢也是你的缺陷,你現在需要的不再是搏命,而是靜下心來去感悟,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就能出去了。”

‘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就能出去。’寧缺喃喃低語,“夫子也說過一樣的話。”

周寂挑眉道,“嘿嘿,這本來就是夫子說的,我只是拿來用用。”

寧缺緊攥的拳頭終於鬆懈,雖然仍不知道何為‘想通’,但周寂的話已經對他有了很大的啟發,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了眼洞外的莫山山,撇嘴道,“所以,你今天和莫山主是專程過來探監的嗎?”

“探監?”周寂忍不住笑道,“還挺貼切,莫山主今日就要啟程返回大河國了,大家好歹相識一場,我心想再見你一面可能要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後了,你既然不能過去送行,那便只好帶她過來見你嘍。”

“你丫就不能說點好話!”寧缺當場蚌埠住了,沒好氣的瞪了周寂一眼,再看向洞外的莫山山時,惋惜道,“我還以為你會把她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