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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裙裝

見管家投來猜疑的眼神,路加閉了閉眼,強行壓下怒火。

他不能露出破綻,給敵人可乘之機。

路加就著那一聲呵斥,順勢奪走假髮,扔進了壁爐中。

“夠了,我不需要那種東西。”他像一隻驕傲而暴躁的貓,“它們根本配不上我。”

“正是這樣,殿下。”管家欲言又止,“但國王陛下可能不會滿意……”

路加眼中劃過一抹陰鷙。

他扇動了一下睫毛,換上甜美的笑容,回頭對管家說:“亞伯,我還不夠令人滿意嗎?”

即便日日對著這張臉,當它偶爾不加掩飾地釋放出魅力——尤其是只對你一人時,任何人都會為之震撼。

等到管家回過神,小王子早已提著裙子轉出了臥室。

當路加走過花園時,所有下人都自覺迴避,背對他的同時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是不成文的規定。上個月有一名男僕膽敢用眼睛直視裙裝的小王子並露出驚豔之色,下一秒便由暴怒的小王子挖掉了眼球。

路加邊走邊想明白了一些事。

與珠寶首飾相同,穿女裝或許並非出於小王子的本願。

他就像聖國最耀眼的衣服架,權貴在他身上展示自己的財富和地位,並以此為榮。

羊皮卷中說小王子穿女裝的習慣始於三歲,那麼小的年紀,根本不具備自己選擇的能力。

路加笑容加深。

他倒要看看,宮殿裡那位“疼寵”他的“好父親”國王陛下,是個什麼品種的變態。

而馬車裡遇到的人,讓他本就不妙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

“日安,殿下。”蘭斯向他躬身行禮。

他首先注意到路加惱怒的神情,隨即發現小王子穿的衣服似乎與往常不同。

“他怎麼在這裡?”路加高高挑起眉梢,回身問管家。

“陛下同樣邀請了蘭斯洛特。”老管家回答,“陛下曾與您約定,一個月後他要親眼知道這位奴僕的境況。”

路加掃視蘭斯身上低調卻值幾枚金幣的服裝,看起來,國王樂於看到一個情況良好的前·溫士頓少爺。

他只覺好笑。

殺了蘭斯全家之後卻打算善待蘭斯。

為了什麼?懺悔嗎?

“我可以請他滾出去嗎?”路加惡聲說。

他根本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尤其是蘭斯。

“恐怕不妥,殿下。”管家說。

早晨那些繁瑣的服飾已經浪費了太長時間,現在再準備另一駕馬車已經來不及了。路加深吸一口氣,只好在馬車中央大搖大擺地坐下,還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裙襬。

“那麼殿下,我就在府中裡靜候您的歸來。”管家關上了車門。

車廂內陷入沉默,馬車開始行駛,蘭斯坐姿筆挺,目視前方。

有時他的目光會落在路加身上,但那眼神不帶任何評價,彷彿只是想單純瞭解一下小王子的情況。

“好看嗎?”路加冷笑。

蘭斯看向路加。

他有很多妥當的措辭可以使用,然而開口時,昨夜關於“說謊者”的指責一瞬間晃過腦海,讓他改變了想法。

“我不知道,殿下。”

路加顯然沒預料到這樣的回覆。

教養良好的蘭斯洛特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評價服飾,他所說的“我不知道”,是指不知道“是否好看”。

路加起了些興趣,指著領口問:“這個怎麼樣?”

“產於斯多角的石榴石,鳶尾花紋路,”蘭斯回答,“出自安東尼奧大人的設計,聖都的貴族小姐們對它趨之若鶩。”

“我在問‘你’覺得好不好看。”路加問。

“我不知道,殿下。”蘭斯誠實地說。

路加又提出了一些問題,每一次蘭斯都能準確答出它們的產地、功效、由來傳說、甚至是設計師,每一次卻都以“我不知道”結尾。

路加感到無比新奇。

羊皮卷中可沒有描寫未來神王私底下的偏好,以及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他所知道的只是書中冰冷的文字,而眼前這個是活生生的人。

路加恍然發覺,自己所面對的不僅是神王蘭斯洛特,更是一個他不並瞭解、並值得他深入探索的蘭斯。

小王子最後指向自己的眼睛。

“那這個怎麼樣?”

曾有吟遊詩人譜寫出上千行詩歌用以歌頌這雙眼睛,雖然他在得知眼睛主人的聲名之後燒燬了詩稿,但有關這雙迷人眼睛的詩歌卻在聖國中流傳。

蘭斯認真注視著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許久,第一次沒有給出回答。

路加卻把他的沉默當成另外一個“我不知道”。

小王子仰面靠進柔軟的方形枕頭裡,懶洋洋地拉長了語調:“聖國如果落到你這種毫無審美的人手裡,那簡直是藝術的災難。”

蘭斯沒有感到被冒犯。

他所關注的是另一件事:“殿下今日心情欠佳,是為什麼?”

路加踢了一腳裙襬:“如你所見。”

“您不必為此動怒。”蘭斯平靜地說,“光明神的普照下,任何服飾都沒有區別,唯有靈魂永恆,皮囊和財物都是神性的矇昧和阻礙。”

“冠冕堂皇。”路加開了個玩笑,“像你所說的那樣,乾脆所有人都剃成骷髏在街上裸|奔,就能感知光明神了?”

“沒有這個必要。”蘭斯溫和地笑了,“在骷髏走上街之前,死者的靈魂早已與神同在了。”

“噗。”路加忍俊不禁。他根本沒想到,像蘭斯這樣的人也會開光明神的玩笑。

鬱火不知不覺地消失,走下馬車時路加恍然發覺,自己已經能用平和的心態來面對這身打扮了。

受光明神眷顧的教皇大多出自查理曼王族,每一任教皇與國王之間都具有親緣關係,因此在聖國,教廷和王政緊密相連。

同時身兼教皇與國王之位的掌權者被稱為“神王”,蘭斯洛特·溫士頓將是聖國有史以來第一位神王,也是第一位異姓君王。

命運彷彿突然間出了差錯,千百年來能者輩出的查理曼王族在這個時代漸趨沒落——不止路加和他平庸的哥哥,還有他們的父親,被人戲稱為“懶王”的道爾·查理曼。

連“懶王”都是恭維。

路加看到他的時候,國王陛下正泡在浴池裡接見財政大臣,赤|裸的少女們從水中浮起,嬉笑著擺弄國王的王冠。

池邊還趴著一名少女,皮鞭在她背後摔下,她奮力躲避著,嗚咽淹沒在笑聲之中。

這本該是一場正式的覲見。在財政大臣口中,北方的稅務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路加面無表情地想,查理曼王族覆滅的真正原因恐怕就在這裡。而原書的小王子只不過運氣不好,接了一個爛攤子。

國王顯然對那些數字頗不耐煩。

看到路加,國王像見了救世主般站起身來,順便將財務大臣推到一邊。

“看看是誰來了?”他走上岸想擁抱路加,“我的小金絲雀!”

路加冷靜地後退三步,佯裝遺憾道:“我今天穿的可是安東尼奧大人親自設計的衣服,這種衣料怕水。”

感謝蘭斯的博學多才,感謝國王的孤陋寡聞,這句謊話沒有被戳穿,他也不用接受中年老男人的“溼身|誘惑”。

並且感謝光明神,他和國王的相貌無一處相似,國王在年輕時還擁有的純金色捲髮,現在已經被酒色耗得花白。

路加品著葡萄酒陪國王閒聊。起初他還緊張於自己的身份是否會被戳穿,但這位聖國權力頂峰的人實在太過遲鈍。

他可以肯定,即便讓一個酒館看門伯伯來戴這頂王冠,也比現在這位更稱職。

“你和蘭斯已經相處了一個月。”國王終於提到一個還算有意義的問題,“你覺得他怎麼樣?”

“勉強好用。”路加刻薄地說。

“我倒聽說你很喜歡他。”國王暗示著什麼,“因為他,府邸裡不懂事的僕人受到了懲罰。”

路加不清楚這些話是透過管家和王后傳到國王耳朵裡的,還是國王在他的府邸裡有其他傳遞情報的線人。

總之,他的府邸需要一些懂得閉嘴的新鮮血液了。

“蘭斯畢竟是我的人。”路加傲慢地說,“從斷頭臺上撿回來的東西,總不能白白浪費。”

“不用擔心,他在修道院的表現很好,神肯定了他的忠誠。”國王曖|昧地笑著,“他將會是你的僕人、兄弟與守護者。當然,貴婦與騎士的浪漫愛情也是不錯的故事。”

路加正疑惑“貴婦與騎士”中的“貴婦”是指什麼時,忽聽國王哈哈大笑道:“差點忘了,我的小金絲雀是只雄鳥,做不成貴婦,小時候甚至還想做騎士呢——”

岩漿在路加的血管奔騰,身上的裙裝彷彿冒出利刺。

小王子緊握的拳頭不住顫抖,銜尾蛇戒指上的紫水晶流竄過黑色的細線,路加耳畔嗡鳴好一陣,才意識到什麼。

那不僅是他的憤怒,還有這具身體的憤怒。

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存在?強行扭轉兒子的性別,抹殺他的一切男性特徵,鼓勵他與奴僕的同性戀行為,甚至以此當面取笑——

這樣的畜生,活該日後被宮女們聯手絞殺,活活勒死在床上。

或許他應該讓這個“未來”提前到來。

“又拿這些話來取笑我。”路加別過臉,“恕我先告退了。”

聽到他要離開,國王似乎有些後悔。

不過他的後悔僅限於無法再觀賞“聖國之花”,不包括對侮辱親子感到愧疚。

“叫蘭斯進來。”國王向飄飛離去的裙襬吩咐了一句。

隨即他聳聳肩,沒有挽留,接著投入了和宮女們的玩樂。

從路加進入國王的浴室之後,蘭斯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那扇門。

他把這種行為理解成對危險人物的格外關注。

聽說國王荒|淫無道。那個會因為女人的觸碰而緊張到起紅疹的小王子,會不會又裝作一臉若無其事,私下裡卻強自忍耐?

有人在向他說話,話中內容被自動遮蔽,蘭斯熟練地應付著,臉上帶著從未摘下來的微笑。

所以當路加怒氣衝衝地撞開門時,便看到蘭斯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來的羊羔,逆來順受地承受貴族的羞辱。

那名貴族正把手絹丟在地上用腳跟狠狠踐踏,並勒令在場唯一的奴隸替他撿起手絹擦鞋。

這一刻路加忽然覺得,在這個汲取他人痛苦為樂的王宮裡,他雖和蘭斯地位大相徑庭,本質上卻是相同的。

身處普通貴族腳下還是身處國王腳下,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不過是失敗者自我安慰的謊言。

只要他的頭頂還留有一個人,就永遠無法安寢。

所以路加想要成為至高無上的王。

這一點上,蘭斯洛特或許與他意見相同。

貴族轉過頭來,對路加露出諂媚的笑,卻忘了將饞涎藏乾淨。

“日安,殿下。”他上下打量著比聖國所有少女都更明豔的王子,“上回送給您的珠寶可還喜歡?”

路加不認識他。

不過也沒必要認識。

“抱歉,”路加臉上浮起假笑,“獻上送珠寶的人太多了,你是哪一位?”

貴族僵硬了一下,隨即笑著回答:“在下費奇·尤金,您可以稱我為尤金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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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加看都沒看他一眼:“跪下。”

貴族得意地看向蘭斯,腳尖又碾了碾手絹,昂頭示意蘭斯跪下。

蘭斯只是平靜地注視小王子的雙眼。

“跪下。”

路加轉過頭來,眸中紫霧氤氳,滿載著獨屬於暴君的狠厲。

“我說的是你,費奇·尤金。”

小王子的背影擋在蘭斯身前。

脊背纖瘦,甚至能看到蝴蝶骨的輪廓,與強大相去甚遠。

這樣的脊背,卻因為一件蘭斯早已習以為常的小事,以保護者的姿態挺立在他面前。

早些時候,路加詢問蘭斯這雙眼睛是否好看,蘭斯沒有做出答覆。

他不知道這雙眼睛好不好看。

他只知道在望向這雙眼睛時,他寡淡的情緒會微微泛起一些特別的味道。

而拒絕回答,算不上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