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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腦侵(二十八)

南舟微怔。

他的目光聚集在眼前搖盪的一片海水間,似是在回憶。

眼前的海是一面鏡子,能夠清晰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偶有細漾,也像是大海在極靜狀態下,從深處傳來的痙攣。

整個海洋,都在豎著耳朵等待南舟的答案。

這才最讓南舟困惑。

——他的答案,應該是“沒有”才對。

永無鎮裡,他是唯一擁有清醒意識的人,沒有任何可以稱為朋友的存在。

後來,當世界意外開放之後,他丟失了一段記憶。

等到他在大巴車上醒來,就和江舫、李銀航在一起了。

他們都很好,可是和“朋友”還有一點距離。

雖然江舫看起來很想要,但南舟還沒有考慮好,到底要不要接受江舫成為自己的朋友。

而遊戲規則說得非常清楚。

記憶之海問出的問題,都是經過讀取後,確認自己能夠解答的。

看起來,它習慣用量化的資料來評估人類的感情。

南舟的記憶力向來很好,而且也是一個擅長用各種標準和資料量化自己情感的人。

但目前的問題是,他的記憶當中,缺乏了一段相當重要的、客觀的、可供參考的資料。

換言之,他想得分,恐怕需要盲答。

南舟將玻璃瓶在自己身側穩穩擺好。

他問道:“親密的標準是什麼?”

小人魚回答:“可以是任何事。記憶之海會根據你的記憶做出正確與否進行評估。

南舟:“我們為什麼要相信它的評估?”

小人魚:“記憶之海是客觀的,不會撒謊。”

南舟確認:“不會撒謊嗎?”

小人魚:“是的。”

南舟:“那我和我的同性朋友,一起做過的最快樂的一件事是什麼?”

小人魚:“……”

南舟:“它不進行驗證,我怎麼能相信它不會撒謊?”

小人魚:“……”

見小人魚牢牢閉上了嘴,不打算作答,南舟也沒有繼續步步緊迫。

他也知道,記憶之海對記憶評估的真實性,就像滿月能全方位剋制他一樣,是遊戲角色功能最根本的設定。

如果能夠在評估結果的真實性上做手腳,那麼,玩家在根本不會露面、且對他們具有絕對裁決權的“記憶之海”面前,就是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小白鼠。

遊戲的平衡性就不復存在了。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要如何用自己的記憶,去貼合記憶之海的這把標尺。

南舟更換了問題:“記憶之海怎麼能知道我的記憶內容?”

小人魚再次開口解釋:“你們所在的這塊岩石,就是中樞。”

南舟:“哦。”

他把指尖搭上了自己這塊海馬狀岩石的頭部,摸索一番,修長指尖掐按住岩石一角,稍一發力——

咔嚓一聲。

海馬的頭和他的身體說了再見。

小人魚:“……”

小美人呆住了。

礁石像是某種修復力極強的生物,不消片刻就原地生長出來。

南舟將手中的海馬頭投向海底深處,又故技重施,掰斷了海馬的腦袋。

記憶之海:“……”

……你是不是手欠?

這句話,臉皮薄的小人魚沒有轉述。

南舟的確是手欠。

他純粹是討厭有人不經商量地偷窺自己罷了。

他一邊跟記憶之海提供給他們的海馬回岩石掰頭作對,一邊和小人魚閒聊:“距離天亮還有多久?”

小人魚抬頭,迎向皎潔的月色:“現在是夏季。”

南舟也和她一起抬頭,定位了月亮的軌跡:“啊。那離遊戲結束還有4到5個小時。”

熟悉海上氣象的小人魚給出了一個準確的時間:“是5個小時。”

聽南舟提及時間,李銀航才意識到,南舟在自己回答時,那不引人注目的一皺眉是因為什麼了。

剛才,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問題吸引了過去。

大概是學生時代養成的思維習慣作祟,問題一到眼前,她就下意識地答了,卻忘了每個問題作答的時間極限是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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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懊悔地一咬唇。

小人魚明明規定過遊戲結束的時間是天亮的。

不管知不知道答案,都該採用拖字訣。

為了拖延時間,南舟甚至問起了小人魚平時在海里怎麼狩獵。

小人魚也是個溫吞性子,有問必答。

時間隨著海波點點流逝。

一旁的江舫也在默默掐著時間,等待那個答案。

他知道南舟不再記得過去的自己。

因此他不知道南舟會說出什麼來。

江舫只擔心他說錯。

而在這份擔心之外,還像野草一樣,滋長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期待。

回答進入倒計時,小人魚看向他的目光,帶了一絲無言的催促和專注。

接收到小人魚釋放的訊號,南舟卡在作答時間結束之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和他在一起,最快樂的事情,就是……”

南舟頓了頓:“他抱著我,咬了我的脖子。”

李銀航:“……”

反應過來後,她忙抬頭望天,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大佬果然是大佬。

自己這臺LED燈泡幾乎是長在他們身邊了,他們竟然還能抽出時間搞這麼野的事情。

江舫垂下頭去,掌心收緊。

小人魚闔上眼睛,靜聽記憶之海的批覆。

十數秒後,她又張開一雙明眸,溫和地一點頭:“是的。回答正確。”

南舟不動聲色地在心底“咦”了一聲。

……居然真的可以。

他已經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了。

他不自覺抬手,隔著薄薄的衣料,細數著頸後的齒痕。

這記咬痕是殘留在南舟身上最特殊的、無法溯源的痕跡。

他曾推想過咬痕的來歷。

或者是自己和誰結了仇,或者是和誰結了愛。

憑常理推斷,自己不可能將這樣脆弱的位置輕易暴·露給誰。

能在他這裡留下傷口的,就算不是朋友,也是非常親近的人了。

南舟相信,它包含著別樣的情緒。

或許那人是恨愛到了極致,才會這樣發狠,恨不得將他撕裂開來。

但因為不記得究竟是恨愛的哪一端,南舟只能賭。

他猜想著這一口咬下時是怎樣的場景,自己又該是怎樣的心情,但一旦深想,周身的肌肉群就緊跟著緊張起來,彷彿一片輕薄的藍絲絨包裹著身體、不斷收攏的感覺。

輕微的癢,輕微的柔軟,輕微的不能呼吸,卻又很舒服。

南舟想,如果能被一個人這樣在意地咬住脖子,那一刻,一直希望有一個朋友的自己,應該是快樂的。

他沒有注意到,一側的江舫手指搭上了自己的唇畔。

修長的食指敲打著唇角。

口腔裡似乎再度瀰漫起了淡淡的血腥氣。

他知道,南舟是根據自己身體上的殘跡進行的推測。

只是,那段記憶,對江舫來說並不多麼美好。

漂流瓶入水,自由旋轉,挑選著下一個答題者。

瓶口再次對準了李銀航。

這次的問題是:“你最害怕的三件事物是什麼?”

……李銀航張口結舌。

她怕的東西非常多,光是會飛的南方蟑螂、胡蜂、蛇和蟾蜍這幾項,就可以先內部PK一番。

李銀航花了足足十五分鍾來確證自己的記憶,以及儘可能精簡凝練地組織語言。

她答道:“一切人或事物的死亡。”

“沒有錢。”

“鬼怪。”

小人魚卻在聆聽了大海的答案後,惋惜道:“錯了。”

“你懼怕一切的死亡。”

“你懼怕沒有錢。”

“你懼怕自己因為無能為力拖累到別人,可即使如此,你還是無能為力。”

話音落下,木偶化的麻痺感延伸到了李銀航的大腿根部。

連續兩次失利,再加上最後的那句定論,讓李銀航的心態瞬間爆炸。

這次的遊戲不需他們耗費任何體力,不需要他們躲藏、逃命、奔跑。

或者說,他們根本無處可逃。

記憶就根植在他們的大腦中。

真切的恐懼和害怕,也根深蒂固地生長在那裡。

她只能用指尖扣住身下滿布著細小孔洞的岩石。

冰冷的海水順著孔洞不住上漫,沁著她的掌心,讓她的呼吸越發急促,身體也跟著海浪的節奏輕輕發抖。

耳畔盡是潮汐尖銳的轟鳴,在他們頭頂上不斷旋轉的月球引力,牽引著她的心潮,澎湃紊亂。

直到她聽到南舟清冷如月的聲音。

“不會的。”南舟說,“你不會拖累誰,也不會落後多少。”

“只要拉你一把,你總趕得上來的。”

李銀航恍惚著睜開眼,發現漂浮在水面的第四個瓶子,瓶口仍對準了南舟。

南舟拾起瓶子,將兩個空玻璃瓶並排齊放。

展開字條的窸窣聲,伴隨著南舟淡淡的和她說話的聲線,莫名給人一種心安的力量。

李銀航強忍下眼眶裡的溫熱,乖乖整理好心情,努力為下一次隨時會到來的問題做好準備。

南舟抽到的瓶中問題是:“讓你印象最為深刻的異性是什麼人?”

既然不是問名字,那麼這個問題對南舟來說並不難回答。

拖足十五分鍾後,南舟給出了答案。

他說:“有一位女士,曾為我種下了一棵蘋果樹。”

可是,當給出答案時,南舟清晰感受到了從腳底深處蔓延而上的麻木感。

他不由一愕,隨即盯著自己逐漸木化的雙腿,神情困惑。

“不是。”小人魚說,“不對。”

南舟:“……答案是什麼?”

小人魚:“是你的妹妹。”

南舟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什麼。

他承認,妹妹的確對他的人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她畢竟是因為自己而死的。

但論“印象深刻”,不管綜合什麼樣的因素評估,妹妹都不該優先於蘋果樹女士。

妹妹是他早就意識到的、虛假的家人。

蘋果樹女士卻是他漫長孤寂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生命。

那一刻的心跳如鼓,是他生命裡任何一個時刻都無法複製的。

雖然只看了一眼,可直到現在,他還能用筆尖勾勒出蘋果樹女士唇角的笑容。

蘋果樹女士在他心裡的地位,只比朋友的關係差一點點。

然而,話到唇邊,他咽了回去。

南舟揉著僵硬無比的小腿,將漂流瓶裡的主語、賓語、定語一一掰開,一詞一詞地思考自己回答錯誤的原因。

最終的落腳點,落在兩個詞上。

“印象最為深刻的”。

以及“異性”。

他不禁開始考慮一個先前他從未考慮過的新問題:

——蘋果樹女士,是“女士”嗎?

漂流瓶第五次旋轉時,瓶口終於第一次對準了江舫。

目前,他們共回答了四個問題,時間過去了將近50分鐘。

距離天亮,還有四個小時零十分鐘。

參與遊戲的只有三個人,江舫直到現在才抽中,運氣不可謂不好了。

他俯身拾起向他游來的漂流瓶,甩一甩瓶身上的水珠後,取出了答題紙。

看到白紙黑字上寫著的問題,江舫眨了眨眼,嘴角抿緊,面頰泛起了紅。

不消多說一個字,他的神情就已經蘊含了一篇萬語千言的對白,出賣了一個極端理智和功利主義者的心動。

南舟:“是什麼問題?”

他的語氣帶著點奇妙的艱澀,念出了紙上的問題:“你第一次吃醋……是因為什麼?”

李銀航:“……”

為什麼到了江舫這裡,畫風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