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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沙、沙、沙(一)

在進入副本前, 玩家會有一段無所著落的真空期。

人浮在無窮的、如有實質的潮水一樣的黑暗中,像是被放在一個充滿著粘膩營養液的生物艙中。

在這個過程中,玩家沒有任何自主性可言, 只能被動接收副本資訊。

但是這回, 在南舟耳邊響起來的, 不是【小明的日常】副本開始前,那帶有機械感的旁白式介紹。

是一段沒有畫面的純聲音。

高速的奔跑足音和恐懼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處。

“呼……呼……”

狂亂、無節奏的呼吸聲, 讓人僅僅聽著,就能被傳感到激烈運動時喉嚨火灼一樣的痛感, 以及血氣從肺裡往上泛的腥澀味道。

那人一路狂奔中, 突然像是絆到了什麼東西,一跤撲倒在地。

在那人身體狠狠撞擊上地面的一瞬, 南舟聽到了一聲細響。

“沙——”

他說不好那是什麼聲音。

是摔倒後衣料和地面的摩擦聲?

還是是電磁干擾的聲音?

因為太短, 根本無從判斷。

但可以判斷的是, 發出聲音的人正在逃命。

在逃避死亡, 在逃避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因為南舟在他跌倒時, 聽到了一聲清晰的牙齒碎裂聲。

但錄音裡的人連□□都沒有時間發出。

他翻身起來, 繼續向前沒命奔逃。

他狼狽地逃進了樓梯間。

——因為腳步產生了比剛才更大的迴音。

他下了兩層樓後,闖入了電梯間。

——因為有不間斷的按鍵聲和焦躁的來回踱步聲。

——叮。

電梯到了。

一聲按鍵選層聲響起後,緊接著就是鋼鐵匣子慢慢合攏的機械運作聲。

南舟正疑惑那人為什麼要把自己關進一個逃不出去的鋼鐵牢籠, 他耳邊就出現了踮著腳走路的細細足音。

……那人利用電梯, 給了追擊者一個誤導。

他召來電梯, 只按下了樓層數字,但人卻沒有進去。

如果追著他的東西也來到這一層的電梯間, 看到正在執行中的電梯,很有可能會直接追過去。

他就能躲過一劫了。

細碎的躡手躡腳聲離開了電梯間,來到了本層的某個房間前, 悄悄擰開了門把手。

四周極靜。

因此,門簧正常而微弱的摩擦聲,就像是貼著人的牙神經划過去一樣。

格外尖銳。

吱扭——

這又是鐵皮櫃子的關閉聲。

那人總算把自己藏在了一個安穩的地方。

藏好之後,他終於開始說話了。

是個年輕的男聲,聲息混亂、壓抑而短促。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我們不該去那裡,那個地方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們也都不能存在了——”

“胡力死了,他死了,我記得,你們怎麼都不記得了呢——”

沒有邏輯的喃喃囈語,透著股半癲不狂、即將崩潰的意味。

他是在和誰打電話嗎,還是神經質的喃喃自語?

倏忽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連緊張的喘息聲都被那人生生扼在了喉嚨裡。

因為他費盡千般小心關好的門,毫無預兆地從外面開啟了。

“沙——”

“沙——”

“沙——”

像是某種生物在地上爬行的聲音。

索索……沙沙……

聲音由遠及近,一路響到了鐵皮櫃子前。

南舟聽到了櫃中人雙腿的震顫。

他發抖的腿腳不住撞擊著櫃底,連帶著整個櫃子都發出恐懼的戰慄。

隱藏已經沒有意義了。

……大勢已去了。

吱呀——

門開了。

接下來,是漫長的無聲。

沒有慘叫,沒有尖嗥,沒有臨死前絕望不甘的悲鳴和嗚咽。

一切的聲音都被抽離開來。只剩下單純的寧靜。

彷彿剛才驚心動魄的追擊只是一場夢境。

南舟豎起耳朵,想從這一片死寂中得到些殘餘的資訊。

乍然間,一個字正腔圓的男聲在他耳邊響起。

就在剛剛,這個聲音還在狂躁而小聲地癔語。

現在,他就在這一片無垠的黑暗中,站在南舟身邊,貼著南舟的耳朵,對他說話。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叫人毛骨悚然。

“——我去了。”

“南舟,你什麼時候來?”

【遊戲在30秒後正式開始。】

【遊戲時間為120小時。】

【在遊戲時間結束前,不要瘋掉,活下來。】

……這是限時存活的遊戲?

不給南舟細想的機會,一大片綿密的沙沙的響動聲就洶湧而來,像是被電磁干擾的悶響。

也像一大群老鼠從他腳底和頭頂一窩蜂湧過。

他的雙腳重新踏到了堅實的土地上。

周圍的環境光漸次亮起來時,南舟先聽到了湧入耳膜的尖叫和裁判哨聲。

然後他嗅到了籃球的膠皮味道和淡淡的汗味。

南舟閉著眼睛,可以看到眼皮上被陽光映出的淡紅色血管痕跡。

確保自己的眼睛不會被突然亮起的光線灼傷後,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逐夢,敢為後浪!”

“玩出精彩,玩出勝利,玩出未來!”

入目的先是兩條鮮紅的標語,緊接著是在一方場地內相持的兩支隊伍,以及顯示著建築系與數學系70:71的比分牌,和僅剩下23秒倒計時的大屏計時器。

……他在看一場籃球比賽。

原本和他一同進入副本的李銀航和江舫都不在他身邊了。

南舟沒有急於尋找他們。

他坐在原地,翻過手腕,確認了手腕處的蝴蝶紋身,低頭看向自己腳腕骨骼的形狀,隨即抬手摸了摸耳朵輪廓。

嗯,臉還是這張臉。

只是他身上的衣服換了,換成了一身白襯衫和深紅的毛衣夾克,繫著一條休閒風的領帶,是典型的學院風。

周圍是□□,鼎沸人聲,看起來不具備任何能讓人掛掉和瘋掉的因素。

南舟正在整合資訊時,那邊的籃球爭奪已見分曉。

穿著橙色秋衣的建築系隊成功進球。

比分牌上的70跳轉到了72,倒計時還有4秒歸零。

大局已定,極限反超。

南舟所在的這片看臺頓時掀起一陣山呼海嘯。

根據周邊觀眾的反應,南舟迅速做出了判斷。

我是建築系的,對面是數學系。

建築系大概是從開場一直被數學系吊著打,在離比賽結束僅剩幾秒時終於成功反超,自然是一掃頹態,揚眉吐氣。

南舟旁邊的一個矮個子學弟上來就捏住了南舟的肩膀,又跳又罵,叫得酣暢淋漓:“牛逼!學長我們牛逼了!”

南舟被他搖來搖去,也沒反抗。

雖然他用的是自己的臉,但顯然副本中的npc已經被成功修改了記憶,完全把他們當做了他們原來認識的那個人。

剛剛想通這一點,南舟就見學弟出了個拳頭,拳心向內,直直伸到了自己眼前。

男生期待地看著南舟學長,想和他上下扣個拳,好好發洩一下憋悶的鬱氣。

南舟有些納罕。

但他還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調整了一下他的發力方向和握拳姿勢。

學弟:“?”

南舟肯定地一點頭,用目光告訴他:這樣打人就能比較疼了。

耐心教育完學弟,南舟站起身來,準備去找他的隊友。

毫無預警的,他的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模糊的細響。

“沙……”

南舟停住了腳步,向後看去。

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揉了揉耳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沙沙的碎響,就像是從他耳道深處傳來的一樣。

……

這次的傳送的確是隨機的。

聽過一段怪異的錄音後,江舫出現在在一部正在下行的電梯中。

身旁是兩個說著俄語的留學生。

江舫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開啟了提在自己手上印有【津景大學管院留學生部】字樣的提包。

他快速將幾本教材一一翻過,抬起頭來,在略有反光的電梯廂壁上確定了自己的面容沒有發生變化。

走出留學生公寓時,江舫舉目四望,正思考要去哪裡尋找南舟,就聽到公寓樓旁本來播放著舒伯特鋼琴曲的公共喇叭裡,響起了一條臨時插播的內容:

“各位同學,建築系的南舟同學迷路了。有誰認識建築系的南舟同學的,請速到廣播室接人。”

……

江舫和李銀航幾乎是前後腳到達廣播室的。

南舟一個人坐在廣播室的木板凳上,後背挺得直直的,手上握著那只他從上個副本裡順來的票據盒鎖頭。

但原本牢牢鎖死的鎖釦竟然已經彈了出來。

江舫敲了敲玻璃。

南舟聞聲抬頭,站起身來,從廣播室裡探出頭,開門見山地宣佈道——

“我盜竊1級了。”

被隊友成功認領後,南舟和他們交換了資訊。

他們聽到的音訊內容大同小異。

一個人被追緝——試圖用電梯引開對方——躲入房間鐵皮櫃——被發現。

唯一的不同,就是男人最後那段貼耳低語的主語不同。

基本句式就是,“xx,你什麼時候來”。

聽到這句話時,李銀航的san值當即掉了2個點,直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她只能聽南舟和江舫這兩個彷彿沒長恐懼神經的大佬就眼下的情報發表意見。

江舫說:“那個人能叫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說明他認識我們。”

南舟嗯了一聲:“可以先從這個查起。按設定來說,我們是一起去了某個地方,招惹到了某種東西。”

很有可能就是那種會發出沙沙響聲的東西。

南舟又說:“有一個叫胡力的人死了。我們可以從胡力查起。”

江舫卻在這時候提起了另一件事:“你沒問題吧?”

南舟挑眉。

我應該有什麼問題?

“任務時間是120小時,危險係數比較高。”江舫說,“就算不死,也有可能會對精神造成影響。”

說著,江舫看向南舟:“我有些擔心……”你。

但那個字他懸在舌尖,欲言又止,說不出口。

南舟覺得江舫提出的問題的確值得重視。

等到san值歸零再亡羊補牢,肯定是來不及的了。

怎麼才能及時判斷隊友的精神狀態是不是出了問題?

於是,經過短暫的思考後,他提議道:“我們約定一個安全詞吧。”

李銀航:“……??”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嗎。

南舟注意到李銀航複雜的神情,會意地一點頭:“銀航大概不知道安全詞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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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銀航:“……”

南舟:“就是……”

李銀航急忙阻止他用這張清冷無慾的臉說出更多虎狼之詞:“知道知道知道。”

江舫舉了一下手,笑眯眯地插話:“可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想聽聽解釋。”

李銀航:“……”江舫你成心的是不是。

南舟果然正直地給予了解釋:“舉個例子,我的安全詞是……”

他眼角餘光一瞥,看到了走廊上張貼著的“請勿喧譁”警示牌下方的一句英文。

南舟繼續道:“而你的安全詞是……”

江舫主動接了上去:“‘先生’。”

南舟點一點頭:“我的安全詞是‘please’,你的安全詞是‘先生’。當我發現你的精神出現比較嚴重的動搖的時候,我會叫你please,只要你還能回答我一聲‘先生’,就證明你還存有理智。這就是安全詞。”

李銀航:“……”這是個錘子的安全詞。

這不就是“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暗號嗎。

但江舫居然不糾正,反倒陪他玩起來了:“那我們試試看。”

南舟:“please。”

江舫笑意滿滿:“先生。”

李銀航:“……”江舫你就是成心的吧?

偏偏南舟對此沒有什麼概念,和江舫對接暗號成功後,又來問她:“銀航,你要用什麼……”

話音未落,他猛然剎住腳步。

為了方便交談,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了清淨無人的樓梯間,邊說話邊往下走去。

南舟覺察到了某種不和諧的東西,攔住了江舫與李銀航,食指貼在唇邊,小小噓了一聲。

上面的動靜突然消失,下面等待的人果然就按捺不住了。

三道身影離開了下方樓梯的陰影,緩步上樓,橫在了三人離開的路上。

為首的男人肌肉虯結,一看就是健身房常客。

第一個副本裡他們遇到的健身教練小申恐怕會很喜歡他。

其他兩個也不差,身材可比魂鬥羅裡那兩個端著槍衝鋒陷陣的鐵血硬漢。

為首的男人似笑非笑道:“我們也聽到你的廣播了。居然會有學生在學校裡迷路?這也太奇怪了。”

他下了結論:“你們也是副本玩家吧。”

南舟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他敢用廣播站,本來就有把其他玩家一併集合來的打算。

因此他坦蕩答道:“是。我們三個都是。”

對方一咧嘴:“那就好。”

這次是7人副本,他們本該有4個隊友。

但看到他們不懷好意的表情,就連李銀航都意識到,這回他們碰到的不是沈潔帶領的“順風”,想在一開始奪取話語權和指揮位,也不是虞退思主導的“南山”,溫和保守,以穩取勝。

不管是“順風”還是“南山”,至少是想要尋求合作、一起過關的。

眼前三名身材壯碩的男人,可是一點想和他們“合作”的意圖都看不出來。

南舟動也不動地看著一步步緊逼上來的三人,問:“你們想幹什麼?”

沒了長款風衣的加成,南舟那股不好惹的神秘氣質被削減了三分。

他的長相是文質風流的藝術格調,皮膚白得透光,迎著樓梯窗戶灑下的駁光,清冷冷地往那裡一戳,讓這意圖不軌的人也忍不住想輕佻地“嘖”他一聲。

“我們沒想幹什麼,就是想給新人上堂課。……你們不會以為,在pve模式裡就沒有風險了吧?”

男人冷笑著,露出了一口鯊魚樣的牙齒,把閃亮亮的瑞士刀口對準了南舟,模擬著挑他下巴的動作,在他小腹上下流地隔空挑動兩下:“身上有什麼道具,都交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