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第一個找上熊男, 自然有他的理由。
他盯著熊男膝蓋以下怪異的蹼手,好奇問道:“你這個腿……這個手……這個腿,是從哪裡來的?”
熊男狂嘯一聲, 伸手欲抓南舟。
但因為根本沒能適應屁股和臉同處一個方位的怪異姿勢, 他本能將手往前伸去, 暴怒地一陣亂揮亂舞,反倒差點打到就在他身前不遠處的賀銀川。
賀銀川受傷的胳膊已經嚴重腫脹, 但他還是不肯做累贅,還要去撿掉落在雪堆裡的匕首。
南舟撩中他的領子, 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 不贊成地對他一搖頭。
賀銀川打量著他:“……”
南舟言簡意賅:“調整好了。”
旋即,南舟拎住他, 一手把賀銀川扔了出去。
他朝周澳的方向丟的。
丟得挺準。
周澳雙手重新生長出的繃帶迅速繞住了他的腰身, 把賀銀川凌空摟在了懷裡, 纏得極緊, 差點把賀銀川的腰傷給勒到當場復發。
兩人面對著面, 急促喘息著, 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眼下陡轉情勢的疑惑。
南舟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代詞。
他揹著雙手,繞到了熊男的腦後身前,指著他的腿說:“你告訴我, 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
熊男怎麼肯理會, 掰著自己的脖子, 想把自己的腦袋扭正。
南舟輕輕嘖了一聲,把戴著指鏈的手謹慎藏在身後, 探出單手,走了個三角,照著熊男比自己粗壯一倍的手臂關節就是橫提豎砍的兩記手刀。
咔——咔——
兩聲刺耳的骨響後, 受地心引力影響,熊男的手臂以兩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分別向兩側懸垂下去。
南舟把他的骨頭給打了個藕斷絲連。
讓他連扶自己的腦袋都做不到了。
此時,鄭星河的頭一口吞下了仇人的肩膀血肉,含在漏風的口腔深處,再張開滿口利齒,再次發力跳起,狠狠咬上了正暴怒亂轉的熊男的鼻子!
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熊男痛吼一聲,再也吃不住痛了,一跤跌翻在雪堆裡,狠狠打起滾來!
南舟則亂中出手,踏住熊男亂滾的膝蓋,趁其不備,把和他的血肉融為一體的蹼手直接單手拔了下來!
他用拿癢癢撓的姿勢抓住蹼手小臂末端,對那只瘋狂報復的腦袋禮貌說了句:“忙著。”
乍然得了自由,堅硬的蹼手馬上翻滾著想要逃離。
和這具身體融合久了,它自然也擁有了單獨的活性。
但南舟蹲下身來,一點不帶猶豫,冰冷著一張臉,操著那半截小臂,劈頭蓋臉地對著一塊覆蓋了百年凍土的黑巖就是一頓暴力抽打。
這手不屬於原裝,屬於進口。
顯然是知道痛的。
被南舟這麼一通暴力扣砸後,它已經動彈不得了,破裂的指尖微微痙攣抽搐著,看上去悽慘無比。
它大概只恨沒了方便的關節,連回頭撓南舟一頓都做不到。
把它暴風驟雨地收拾老實了,南舟好奇地端詳了一陣,就倒提著它走向了其他兩個正在捱揍的怪物。
錘子男魯隊正被一雙腿跪壓住咽喉位置,另一只腳瘋狂踢打著他的後腦勺,把他的一張臉活活踢成了血葫蘆。
壁虎男袁哥的眼睛更是被掐成了青蛙狀,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都集中在了雙眼,被掐得近乎溢血。
鄭星河一個人就成功包圍了對方的大半個團隊。
唯一沒有被鄭星河一個人圍攻的,只剩下了面對突變情況,只能惡狠狠爬伏在地,又想後退,又不敢退,只能保持著進攻姿態、發出無意義怒吼的半身女。
直到一雙裹成了蘿蔔狀的腿,站在了上半身的後面。
它有些悲傷地在殘破的上半身後單膝跪下。
半身女察覺到身後有東西,用半隻殘破的眼珠滿懷惡意地看向了身後之物。
然後,她突然愣住了。
儘管沒有看過雙腿和自己分離時的樣子,半身女還是認出來,這雙腿曾經是屬於誰的。
江舫走到和腿平行的地方,同樣單膝跪下,對著她破爛的耳朵低低耳語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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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身女驀然回首,破損的臉對準了離她最近的錘子男魯隊。
她徒勞地張動著碎裂的顎骨,發出無聲的質問:
你們,吃了我?!
你們不是說,要給我治腿的嗎?
在我死前,你們給我吃的“鹿肉”,究竟是什麼?
她問不出聲來。
她的舌頭也被割掉了。
不知道是為了偷偷多吃一口肉,還是為了讓她沒有能力向同樣活在雪山的鄭星河問詢當年的真相。
被戳中了醜事的錘子男被雙腿壓制得動彈不得,“啊啊”怪叫兩聲,似乎是試圖解釋什麼。
但半身女已經從他略帶躲閃的目光中讀到了某種意味。
她挪動著殘缺的肢體,猛然撲上!
轉眼間,她已經宛如一隻瘋狂的母獸,和錘子男撕咬在了一起。
血肉橫飛聲,慘叫聲,牙齒彼此咀嚼、攻擊的聲音,不絕於耳。
雪坡之上,一片雪被染成紅黑色,並逐漸向外擴散。
那邊,鄭星河的頭顱一口咬住了熊男李哥的咽喉,發力咬下——
咔嚓。
那個恩將仇報的、熊一樣高狀的男人,最終在一聲悲鳴後,殞命雪野。
亂戰過後,滿原橫屍。
唯一還活著的,只有壁虎男袁哥。
在他只剩下一線氣息時,模糊間看到一個人影走到他身前,拍了拍死扼住他頸部的雙手。
下一刻,洶湧的氧氣湧入他的肺中。
南舟用那只被他打怕了的手拍了拍壁虎男的臉,又把手舉到他面前,輕聲詢問:“這是什麼?”
壁虎男恐懼得無以復加,卑微趴在地上,狗一樣劇烈喘息著。
南舟:“一。”
壁虎男:“……”
他不敢再耽擱,急急道:“其他登山的留下來的!”
南舟:“其他登山的人,來過幾撥?”
“不……不清楚……”壁虎男說,“二十幾,三十幾吧……”
南舟看了一眼這顯然不屬於正常人類的手:“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
壁虎男斷斷續續道:“只是不讓上山……還有,李哥,沒有腿,就用他們的腿來做腿……”
南舟:“為什麼不讓上山?”
談到上山,壁虎男的眼神卻是迷離了起來:“山上有——有——”
南舟:“我知道,你們說過,有月神。”
南舟:“‘月神’又是什麼?”
壁虎男張口結舌。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雙腿隱隱打著擺子:“吃人的,月神——”
“沒有月神。”
南舟清冷的聲音被寒風切割得有些破碎,但依然清晰可聞。
“從來沒有月神。”
“這座山裡,根本沒有月神的傳說。”
“吃人的從來只有你們。月神不過是你們杜撰出來的怪物。”
“你們無法面對的、想要阻撓別人爬上山探尋的,從來不是月神,是別人發現真相的腳步。”
“你們恐懼的,從來是自己做過的事情。”
正因為此,他們的行為才百般矛盾。
他們守在讓他們犯下大錯的登山邊際線上,一邊用月神食祭的傳說嚇唬想要登山的人,一邊一路追擊、屠殺、食用試圖登山的人。
他們既信奉“月神”,又不肯為“月神”送去祭品。
他們既恐懼鄭星河所在的紮營地,又不敢輕易靠近。
因此,系統按照他們的心境,替他們拉起了一道登山競速的幌子。
他們想方設法,緊盯不放,逼著登山者們迂迴曲折地挑選著更容易躲避藏身的上山道路,好讓他們避開建在平順處的鄭星河的營地。
即使對方贏了,也只是贏在純粹的體力上。
透支體力的人,是無暇去挖掘真相的。
最可笑的是,時日久了,他們自己也就相信了自己編織的謊言。
他們真實恐懼著的,是離月亮很近的、與他們有關的、那醜陋又骯髒的真實。
南舟之所以想通,是因為在來的路上,鄭星河望著天際,感慨了一句。
“月亮永遠都這麼大。”
“就像我被吃掉的那天一樣大。”
即使在金日蒸騰之時,月亮也還留了一個淡淡的月影,懸在天際。
像一隻窺到真相的眼睛,直直地、無慈悲地望著人世間。
……
壁虎男睜大了眼睛。
他尖利且慌亂地否定:“不是!不是!”
“吃人的是月神!山上真的有!真的——你相信我們——”
南舟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便再不多話,靜靜起身,給鄭星河的雙臂讓開了道路。
江舫更是溫溫和和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壁虎男見勢不對,尖聲哭求:“你們不能殺我!我該說的都說了!我幫了你們!我走,馬上走!!”
鄭星河和他們是同類的怪物!
他真的會殺了他的!
南舟回過頭來。
帶著細碎雪粒的銳風,將他微微捲曲的黑色中長髮向前吹起。
南舟漂亮的眼珠轉了轉,思考該如何回應壁虎男悽聲的哀求。
末了,他鄭重說:“……謝謝?”
壁虎男:“……”
盡到了禮貌後,南舟拍了拍一旁鄭星河蓄勢待發、已經繃起肌肉的雙手。
鄭星河的手臂離弦之箭似的,驀然撲上前去——
……
陸比方攙著梁漱站起身來。
剛才還是絕地,轉眼間竟然已經逢生。
陸比方一時還有些迷茫:“姐,我們……是得救了嗎?”
梁漱抹了抹嘴角的雪沫,盯準了南舟,若有所思地笑說:“是啊,竟然被要保護的人救了。我們還不很稱職。”
鄭星河的一地器官,又蹦蹦跳跳地聚攏在一起,形成了基本組織。
南舟拉過來他,認真介紹:“鄭星河,農大的學生。”
一下見到了這麼多人,他幾乎有些羞澀地張開了染著黑紅色血跡的嘴巴,小聲道:“你們好。”
賀銀川:“……”
賀銀川:“啊,咳,好,你好。”
在其他人無語凝噎時,南舟面色平常地和鄭星河對起話來:“你有什麼打算?”
鄭星河:“我……回去吧。”
南舟轉頭問江舫:“我們距離副本任務結束,還有多長時間?”
江舫看了看錶:“兩個小時。”
南舟:“嗯。”
南舟又轉向了了鄭星河:“我們一起上山吧。”
鄭星河呆住了。
他張開僵硬發青的嘴巴,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啊?”
南舟:“嗯。一起上山吧。”
半身女彭姐並沒有和他們一起走。
她安安靜靜地被那雙腿馱著,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
其他驚魂未定的人交換了一下視線,同意了南舟的提議。
於是,南舟牽著一具殭屍,緩緩步上日高之地。
他指尖牽絆的絲絲光線,在陽光的耀照下,變成了奪目的金線。
南舟和江舫帶著鄭星河走在最前面。
“青銅”則帶著李銀航跟在後面。
賀銀川緩過勁兒來,開始逗周澳說話:“哎。”
周澳回頭看他。
賀銀川:“平時賀隊賀隊的,突然叫一聲銀川,還怪好聽的。”
周澳:“……”
賀銀川:“再叫一聲。”
周澳扭回頭去,淡然回嘴道:“幼稚。”
賀銀川:“……”
周澳難得噎住了賀銀川。
但他同樣清楚,賀銀川扯開話題,是為了避免去談論某件事。
南舟剛才展現出的幾近非人的戰力,和他起先虛弱的表現,堪稱判若兩人。
這反倒坐實了林之淞之前那看似荒謬的直覺判斷。
——他確實……挺可疑的。
但南舟偏偏救了他們的命。
因此,剛剛獲救的他們,失去了質疑的立場。
而一直不斷激烈表達自己疑惑的林之淞,則在這時保持了絕對的緘默。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南舟側著頭,和鄭星河說話:“最終,你們誰都沒能走出雪山。”
鄭星河:“嗯。”
他看得出來。
即使吃了他們的血肉,他們誰也沒有等來救援。
與此同時,梁漱也在隊伍後面,輕聲跟其他人解釋:“很可能是因為朊病毒。”
“同類相食,就會傳染這樣的病毒。”
“最終的表現形式,是功能性腦紊亂,腦組織會變成帶有空洞的海綿狀。”
“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人肉。……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一樣的怪物。”
至於那雙腿,由於和上半身分離,所以形態和“性格”和其他怪物都有些不同,始終是被食用時筋肉全無的狀態。
南舟繼續問鄭星河:“他們不想讓登山者上去,有機會發現你。但總是有其他登山者的,是嗎?”
“有。”鄭星河果然點頭,“但他們看到我,要麼會攻擊我,要麼會逃離。”
他說:“只要不傷到我,我也不會追。反正也追不很遠。”
南舟舉起那蛙狀的手蹼,對鄭星河晃了晃。
鄭星河點點頭:“是。有的是人,有的不大像人。”
南舟又問:“這個副本,在你的認知裡,大概過了多久了?”
這個問題對鄭星河來說不難。
“月亮升起來一次,我就畫一道槓。”他喃喃道,“怎麼都有……一千兩百多次了吧。”
三年。
南舟和江舫交換了一下視線。
這個副本,是可持續使用的。
但據他們所知,迄今為止,《萬有引力》的萬餘名玩家,根本沒有玩過兩個相同副本的。
這條被副本怪物據為己有的玩家手臂,為他們開啟了一扇新思路的大門。
門後,彷彿是一個愈加光怪陸離、生長在人類想象力之外的世界。
問題到這裡,鄭星河不再開口。
他保持著沉默,一路向上攀登。
他們都以為山頂距離他們還有很遠。
不過,他們的預估出了錯誤。
有了指南針,加上一個半小時的攀登,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恍如世界盡頭的雪山之巔。
萬丈金華間,幾人在蜿蜒的峰頂站定。
一時無言。
賀銀川感嘆了一聲:“山頂居然這麼近?”
一直默然無語的林之淞突然開口道:“或許帶了真正的副本角色,我們才能到達真正的山頂吧。”
即使在日升之時,天上仍有宛如巨目一般的圓月殘影,不肯消亡。
南舟仰頭,望向那薄如紙張的月影。
江舫輕輕攥住了他的手,笑問:“你覺得月亮裡有什麼呢。”
南舟由他拉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月亮。”
江舫輕聲說:“小的時候,我母親告訴我,月亮裡有一種叫做嫦娥的生物。”
“我問她,嫦娥為什麼要一個人在上面,她不會寂寞嗎?”
江舫至今還能回想起他那始終奉愛情為人生至上的母親的輕聲喟嘆:“……誰知道她會不會後悔呢?”
所謂圓月,既代表著窺視秘密的、讓人恐懼的獨眼,也代表著始終難解的遺憾和懊悔。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所謂的“圓月恐懼”,所謂人生中不想面對的事情,不外恐懼與懊悔這兩種情緒罷了。
……
面對著滔滔雲海,漫漫金光,鄭星河看怔了神。
“我操。”他吸了一口新鮮的雪風,輕聲說,“真美啊。”
落在他頭上的雪化作了水,在他臉上蜿蜒而下。
似是晶瑩的淚珠。
他的身形晃了晃,突然,整個人化作了一座人形的冰雪,搖晃著坍塌了下去,和這莽莽雪山融作了一體。
南舟想去抓他的手,卻抓了個空。
那些將他吞食的人,帶著無窮的恐懼和懊悔,畏縮在山的一角,慢慢煎熬,慢慢過活。
而鄭星河的願望,或許只是上一趟山。
看他始終未能來得及看上一眼的,人生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