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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念(六)

下雨了,很大,很急。

數不盡的銀絲從迷濛的天空中悉數落下,給世間萬物都染上了一層漸變的淺藍色。

記得上次和那家夥見面也是這種天氣,不知為何,每到這種陰雨天,她的脾氣就會變得像一把無鞘的利刃,做事不顧後果,全憑意氣,口不擇言,以至於傷人傷己,毀掉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到最後,連後悔都沒資格。

故鄉的雨讓很久沒回來的她有些陌生,啟明星的雨大多帶著海風的味道,清澈到即使是討厭雨的她也不自覺期盼烏雲的到來。

白帝星的雨,太沉,太重了。

街道上,她撐著傘,終於等到那人的到來。

司機是個很年輕的少年,黑髮,很壯實。

少年旁邊的人將椅子調的很低,帶著耳機,不知道在聽著什麼歌。

奇鶯開啟車門,拍了下他的肩膀。

“座位調高點,擋到我了。”

過了好幾秒,他才嘆了口氣,勉強坐了起來。

“怎麼了?”

奇鶯不滿地上車,關門,“我請你吃飯還委屈你了?”

“沒。”

寧雲聲音中帶著的懶散讓奇鶯一陣恍惚,記憶裡他第一次這麼頹唐。

他的瘋狂是歇斯底里的,帶著自毀似的喧囂,即使是上次那個白帝星的雨天,奇鶯口不擇言的戳他傷口,他也只是不擇手段地對奇家施壓,讓她前往被稱之為科技迴廊的啟明星接受那所謂的“教訓”。

“這種陰雨天最適合睡覺,你卻把它毀了。”寧雲從旁邊的食盒中拿出兩塊泡芙,隨手遞給後座上的奇鶯,“我只是有點可惜。”

“你說話能把耳機摘了嗎?”奇鶯接過糕點,對寧雲說,“這樣很沒禮貌唉。”

“聽歌總比聽你嘮叨強。”

“我!”

想到這個傢伙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兼青梅竹馬,奇鶯強行壓住心裡的窩火,放平心態,“我那不是嘮叨,是你經常不幹人事,我勸勸你怎麼了?”

迷影分析了所有寧雲和奇鶯之間的紛爭和怨懟,卻獨獨忘記窺探他們真實相處的模樣。

所以他在死之前都沒能發現,奇鶯對寧雲的憤怒,是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虧欠,是混合著複雜心緒的責難。

若是奇鶯認識的那個名為“寧浩遠”的荒唐少爺,恐怕早在見了迷影的第一面就識破了他的真面目。

“你都多久沒見我了?”平淡的聲音響起,明明戴著耳機奇鶯都能隱約聽到那悠長的音調,也不知道寧雲是怎麼做到能和別人正常交流的,“人是會變得,既然你來白帝學院上課了,就積點口德,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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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能耐對你怎麼樣啊?”奇鶯下意識地刺回去,“你都能當眾炸學校了,我這麼一個小小的奇家女還不是任你拿捏?”

“嗯,確實。”

這三個字把奇鶯堵得一陣語塞,憋了半天,說“趕緊找個地方吃飯吧,御合齋也好北天坊也好,早吃完早回家,要不是我爹硬讓我過來道謝,誰會閒的沒事找你吃飯。”

“那就...楊凡,你隨便挑個地兒吧。”

“袁吉那家店怎麼樣?”黑髮的少年聲音清正,聽聲音就能讓別人對他有所好感,“我覺得那裡的飯不錯,比李師傅做得還好吃。”

“行,反正她請客。”

少年似乎並不是寧雲的司機,和寧雲說話時保持著平等的態度。

“再添個人不介意吧?”

“當然沒問題。”

奇鶯對此倒無所謂,不如說正好歡迎。

她真的不想和寧雲獨處,哪怕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知根知底。

從啟明星訂購的跑車速度很快,僅僅五分鐘就把奇鶯帶到了偏僻的螈棘餐館。

“這裡...沒問題嗎?”

看著簡樸到過分的店面,奇鶯有點擔心她會不會食物中毒。

寧雲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吃飯?

“飯好吃就行,你管那麼多幹嘛?”

寧雲下了車,偏頭對奇鶯說道。

他深黑色的長髮底下,那白皙而秀美的側臉,讓對寧雲以前倒梳過來的大油頭已經習慣了的奇鶯怔愣了一下。

“那就,走吧。”

壓住心裡的那陣悸動,奇鶯甩開那近乎荒唐的閃念,關上車門,和前面兩個身材挺拔的少年進了餐館。

“一份火豬燒魚,一份雁血火鍋,一份潛海章魚,還有一份...楊凡,你想吃什麼?”

寧雲熟練地拿起選單點菜,轉頭問旁邊的少年。

“額...我覺得那份靈獸大雜燴挺不錯的。”

“那就再加一份大雜燴。”

把點好的選單遞給淺青色頭髮的店員,寧雲翹起二郎腿,背靠著椅子,眯上眼。

“什麼歌這麼好聽?”

奇鶯看著沉迷於聽歌,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寧雲,忍不住問道。

“是我在星網上發現的一個主播,唱歌挺好聽的。”

精緻得像是藝術品的手不斷在椅子的扶手上打著節拍,奇鶯聽著那輕輕奏起的調子,有些心慌。

飯菜上的很快,味道和奇鶯想象中的相差甚遠,恐怕那些在白帝星中心的大餐廳都做不出如此美味。

“好吃吧。”

黑髮少年注意到埋頭吃飯的奇鶯偶爾抬起的目光,爽朗地笑道。

這個少年...

她認識的那個人不會和這種人交朋友,那個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再牽扯到哪份真摯的情感當中。

嘴裡的飯菜忽然有些苦澀,奇鶯知道是自己的問題。

寧雲變了。

看著坐在旁邊,儒雅而慵懶的恣意少年,奇鶯心裡有什麼東西開始墜落。

“我吃飽了。”她抽出兩張餐巾紙,擦了擦嘴,“送我回家吧。”

“哪個家?”

“奇家大宅。”

“那就,走?”寧雲看了眼旁邊的楊凡,“你吃飽了沒?”

“飽了飽了,昨天吃的還沒消化呢。”

楊凡率先起身,拿出車鑰匙,“剛好飯後兜風,走吧。”

奇家大宅在東海邊緣,楊凡要看著地圖才能找到方位。

“對了。”奇鶯貌似不經意地問道,“最近慧雅阿姨的身體怎麼樣了?

“挺好的,再過幾個月就生了。”

“叔叔還經常在軍部加班嗎?”

“沒,現在閒置在家陪老婆。”

“你呢?特級班的生活怎麼樣?”

“還行,挺好的。”

寧雲的背影修長而瘦弱,奇鶯很久沒像這樣,語氣平和地和他嘮家常了。

不知不覺中,奇家大宅已經到了。

外面還在下雨,海風夾雜著雨絲,穿過黑色雨傘,打溼了少女淺灰色的衣裙。

“對了。”

少女笑著對寧雲說,“你耳機給我一下,我聽聽是哪個主播能讓你迷成這樣。”

“哈?”

寧雲搞不清她要玩哪出,但還是把耳機摘下來,遞給了她。

耳機裡,柔雅的女聲有些夢幻。

迷離的歌聲裡,帶著優美到近乎悲慼的詩意。

“故鄉那無法哭出來的孩子啊,我把眼淚全都給你。”

“哪怕是片刻也好,請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縱情哭泣。”

奇鶯聽到這裡,摘下耳機。

“什麼嘛,無病呻吟的歌,真難聽。”

嫌棄地擺了擺手,奇鶯轉身,在茫茫的大雨中,進了奇家的大宅。

“我覺得很好聽啊。”

楊凡撓了撓頭,對寧雲說,“她好沒禮貌啊。”

“她只是對我沒禮貌而已。”

寧雲抬頭,望了望天。

雲還是灰到發黑的烏雲,雨還是涼到近乎冰粒的雨點。

“走吧,回去,睡覺。”

這麼說著,寧雲調低座椅,緩緩躺下。

他閉上雙眼,嘆息一聲。

孽債。

奇家大宅,滿心期盼著女兒能和朋友重歸舊好的父母,等待著女孩的歸來。

她回來了。

繁密的雨聲終於穿透了那扇古樸的大門,但不到片刻,就被重新阻隔在大宅之外。

她動作輕緩,放下傘,換了鞋。

穿過長長的走廊,踏過高高的階梯,她來到父母身邊。

“怎麼樣了?”

她的父親這麼問著,眼裡滿是擔憂。

“挺好的。”少女這麼笑著,“他真的變了。”

“......阿鶯啊,我們,我們讓你去見他,不是為了奇家以後能不能更加強大,不是為了你弟弟,或者我,能夠加勳什麼的。”

“嗯,我知道。”

“阿鶯啊,我們是看到你為了以前那件事那麼自責,想讓你看開,想讓你開心,才讓你去見他的。”

“嗯,我知道。”

“阿鶯啊,我們,我們奇家的志向不高,我和你媽只要你們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我們奇家不是那種為了利益賣女兒的貴族。”

“嗯,我知道。”

“阿鶯啊,阿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逼著你去見他的,要是他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我們去找陛下,去找議會給你評理,我們奇家不怕寧家。”

“嗯...我知道。”

“所以,阿鶯啊,你別哭了,好嗎?”

“嗯...我...”

視線不知何時變的模糊,奇鶯想要說什麼,卻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堵住自己的喉嚨似的,遲遲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很好...很好的...。”

那壁壘由堅冰構成,厚實可靠,世間萬物沒什麼攻破它的防線。

但,冰,它就是冰啊。

就只是冰啊。

是遲早會融化的冰啊。

少女認識的那個少年陰沉而厭世,他憎惡這世間的一切,恨不得連同著自己將周遭的一切毀滅。

少女認識的那個少年悲慼而執著,他糾結著曾經那場避無可避的悲劇,將自己活成最醜惡的樣子,近乎自殘般享受著自己造成的毀滅,哪怕幼時的他立志要當那漫畫中拯救世界的英雄。

少女認識的少年彆扭而溫柔,他做過的所有惡事都有著不算太糟的結局,一邊憎恨自己做下的荒唐事,一邊在事後託人彌補過錯的他,真的可悲又可憐。

少女認識的那個少年,那個在學校裡,躲在花壇後面哭自己為什麼那麼沒用的少年,在認識了以後其實能發現他有很多張面孔。

那些面孔中,有肆意妄為的喧囂,有天真可笑的倔強,有張牙舞爪的痴狂,有驀然回首的鬱結,它們大多都刻著宣告強大的鍍痕,實則只是彷徨幼崽為了撫平慌張小聲發出的嘶吼,是虛張聲勢,卻也是無可奈何。

少女見過他很多張臉,少女認得他每一張臉。

可唯獨那張臉,她不認識。

那張臉太過陌生,沒有一絲一毫原主曾經刻畫過的痕跡。

他痛恨懶散,因為他天賦太差,寧家的兒子最起碼也要保持異能者的平均水平,為了提升到看似是用藥堆起來的中級,他暗地裡付出了太多汗水。

他不和好人交朋友,因為他清楚自己是個人渣,靠近他的好人只會被他渾身的尖刺所傷,只是一個簡單熱誠的賀知行就讓他身心俱疲,難以應對。

他不會聽她的歌,更不會聽不出她的聲音。

那聲音曾是他們三人間最為享受的天籟,即使身骨腐爛,化為飛灰,他也認出她的聲音,哪怕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女是他最想忘記的存在。

所以,為什麼?

你都活成了那副模樣,為什麼還是走了?

你都成了惡名遠揚的人渣,為什麼還是放棄了?

為什麼要讓別人替你活?

為什麼要讓別人彌補你的過錯?

為什麼我記不清你的名字?

為什麼我記不得你的樣貌?

為什麼我想不起關於你的一切,對於你的記憶只是止步於那場誰都沒辦法的意外?

你去哪了?

你不要你的家人了嗎?

你的名字是什麼?

為什麼我想不起你的名字?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你的名字?

痛苦終於撕開血肉,滲透進血液,在灼燒著脊髓之時,慢慢融進心魂。

少女竭盡全力在潮湧般的痛苦中硬撐下來,但還是沒能挺過退潮之後的那陣空虛。

她無力地跪下,在父親的懷抱中,眼淚終於決堤。

那哭聲像是想要將心魂中所有悲悸都吐出來似的,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