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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子時剛過,顯陽殿裡燈火通明。朱漆輦車停在丹陛前,姜萬兒提著色織銀裙裾拾階而上,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在深濃的夜色中彷彿一個光明煊赫的許諾,姜萬兒不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這顯陽殿時的情形,微微眯起了眼睛。

內侍和宮人跪伏在御床前大氣不敢出一聲,姜萬兒耳畔只有更漏一聲又一聲,單調而乏味,不時湮沒在御床上破風箱似的氣喘聲中。

屋子裡瀰漫著一種死氣,姜萬兒抽了抽鼻子,輕而易舉地從濃郁的沉水、白檀和湯藥味中辨別出了這種氣味,當年姜老太爺彌留之際也是這氣味——九五至尊與個風燭殘年的老屠夫死時都是一個味兒,姜萬兒覺得有些好笑。顯陽殿的內侍來傳她進見時她很焦急,生怕趕不上那最後一面,有些話她藏在肚子裡許多年,只能在這一刻毫無顧忌地一吐為快,然而真到了此時,她望著紗帷中影影綽綽的男人,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恐怕會轉身一走了之。

“陛下。”她還是走過去握住天子垂在床沿的一隻手,“萬兒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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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用枯柴般的手無力地回握了她一下,煌煌火光下枯皮上褐色的斑點無處遁形。他使勁將眼皮撐開,脖子僵硬突兀地扭過來,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萬兒”,又抬起一隻手揮了揮,相處多年,姜萬兒對天子的每個眼神和表情都瞭若指掌,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對跪在地上的宮人們道:“你們先退下罷。”

宮人們陸陸續續退到殿外,只留了個貼身伺候的黃門侍立在五步之外。

姜萬兒將天子的手放回床上,把絲綿錦被拉高些掖好,到了這時候,噓寒問暖都顯得多餘且虛情假意,平日伶牙俐齒的姜萬兒竟一時間啞口無言,百無聊賴地枯坐著。

天子盯著她呼哧呼哧喘氣,良久才開口:“萬兒啊,你還恨我麼?”

姜萬兒眼神一閃,下意識地要避重輕地圓過去,猛然想起已無此必要,自嘲地笑了笑,瞥了瞥寶帳上長長的七色流蘇:“陛下不如把這話問問楊庶人。”

天子也跟著笑了笑,眼神有些狠戾,孩童般倔強地回嘴:“她和那逆子罪有應得,我沒虧待過他們。”

“那鋒兒呢?四皇子呢?崔淑妃呢?他們也罪有應得麼?”姜萬兒溫柔地笑了笑,眼角像把銳利的彎刀,輕易將床上之人割得體無完膚,“你明知當年四皇子是因何而死,這麼多年卻坐視楊氏母子坐大,是早謀劃好這一天了麼?可憐鋒兒那個傻子,聽說飲下金屑酒疼得滿地打滾,還不忘哭著要見阿耶一面,陛下,他到死都不信你要他死。”

天子一怔,眼睛裡淌出兩行濁淚:“孤......孤......”

“也對,害死他的是司徒錚,陛下只是少了個傻兒子。妾有什麼好恨的?陛下連自己骨肉和先皇后母族都能毫不留情地剷除,萬兒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眷顧厚待,闔宮上下惟獨妾沒資格說一聲恨陛下。”行了個深深的稽首禮道:“妾告退。”說完站起身,經過那年輕內侍身邊時五指一舒,掌中落下塊古拙潤膩的漢玉,被他輕巧地接住。姜萬兒回眸向他一笑,頭也不回地轉身迤邐而去。

元豐十六年二月晦日,萬春宮玉明殿大火,三皇子司徒錚在矯詔登上太子之位短短三日之後葬身火海中。當夜,皇后楊氏在寢宮中投繯自盡。司隸校尉裴栩帥千二百中都官徒隸圍楊第。逆賊楊安當場伏誅。北軍中侯楊武欲矯詔發五營兵馬攻入城中,為射水校尉盧宣所殺。盧宣帥五營將士與中護軍任舒所將左右廄騶、虎賁、羽林、都候劍戟士合兵一處,與趙王司徒憲所領國兵及外營兵馬戰於孟津。

十日後,平虜將軍姜景義領一萬精兵馳援京師,大破趙王軍,將司徒憲斬於馬下。

這場動盪終於結束了。

太尉楊安矯詔廢立,戕害宰輔,坐謀逆,夷三族,數百口檻車押赴市曹斬首,觀者如堵。洛京城中陰雨連綿,風雨聲彷彿亡魂的低泣,楊家人的血和著雨水流向四方,將金市周圍的泥土都染上一股血腥味。

三月癸丑,城中瀰漫的血氣還未散去,天子駕崩,諡孝明。太子司徒鈞在靈柩前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咸寧。

短短十幾日,曾經赫赫揚揚的衛、荀、楊氏大世族盡皆傾頹,然而廢墟之上又有後來者築起更宏麗的廣廈樓宇,盛衰榮辱的無常卻才是尋常。

衛氏謀逆一案得以昭雪,新君下詔追贈衛昭假黃鉞,琅琊郡公,追諡成公。

***

衛府的宅院在大火中面目全非,幾場春雨過後,蒙茸細草從焦土和頹垣斷壁的縫隙中鑽出來,遠遠望去彷彿一襲襤褸的衣裳,徒勞無益地要將那滿目瘡痍掩蓋。

這場火燒到事發翌日的清晨,火熄灰冷之後,士卒以草蓆將衛家人的屍首卷了草草丟在城外亂葬崗上,直到楊氏逆黨伏誅,鍾老太爺才得以遣人收殮,大多屍骨已經殘破不堪,辨不出面目,鍾家奴僕只得將這些屍骨分在數百口棺柩中停殯待葬。

堂屋也在火中坍塌了,鍾老太爺叫人在堂前支起個巨大的青油布帳,數百口棺木一排排緊挨著停在帳中,寫著喪者名字的明旌密密麻麻插滿了堂前。

衛家無人,守靈的都是鍾家子弟,鍾老太爺遣人向衛氏的故交舊友報了喪,零零星星有人前來弔唁,有念著舊情來的,也有看鍾家的面子來的,只是鍾家的面子也不如從前好使了,楊逆伏誅的第二日鍾禪回了府,先帝下詔賞賜財帛安撫一番,卻對何時起復只字未提,便有那心思敏銳的聞弦歌知雅意,暗道鍾家怕是要不行了,天意難料,若是因為向鍾家示好惹上一身腥可不美了。

鍾禪如今賦閒在家,剛好將衛家的喪事操持得井井有條。

衛琇回家時正是小殮第二日。

因事出非常,棺木都已上了釘,靈堂裡不分晝夜焚著香,可仍然難以掩蓋那股令人不悅的氣味。衛琇跪在靈前向著棺柩磕頭,磕一下便在心裡喚一聲:“阿翁,阿耶,阿孃......阿晏回來看你們了。”

不多時,有下人稟道:“裴太保前來致奠。”

衛琇脊背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復又鬆開,轉身迎上前時臉上只餘得體的哀慼與感激。

裴霄與他阿翁是同輩人,年輕時也是聞名京都的美人,如今依然風采斐然,當年齊名的三位俊傑,衛昭已成一把枯骨,鍾熹鼎盛之年痛失所,鸞只鳳單,只剩下裴霄春風得意,即便一臉沉素,仍舊掩不住意氣風發——在這場一波三折的變故中,裴氏不啻為最大的贏家。

致襚和致奠完畢,裴霄一臉沉痛地對衛琇道:“我與尊祖相交多年,又同朝為官,雖於朝政見解略有不同,卻甚是投契,見此橫禍痛徹心扉,”說到此處他似情難自已,蹙著眉頭揪住自己的衣襟,頓了頓道,“犬子當日與逆黨虛以委蛇實乃情非得已,還請衛小公子見諒。”

衛琇拜送答謝,面色如常道:“能得裴公相送,家祖在天有靈定然欣慰。”

裴霄靜默片刻,嘆了口氣拍了拍衛琇單薄的肩頭:“若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雖則力微言輕,若有能幫上的必定全力以赴。”

衛琇再拜答謝,恭敬將裴霄送出門外,轉身往回走,走到二門時終於抑制不住顫抖起來,他扶著一道坍塌半邊的垣牆,蒼白的手指往燻黑的磚石縫隙裡摳,指間傳來的刺疼讓他好受了一些。

“你須得學會控制它。”鍾熹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日後與裴家人相見的時日多著呢。”

太難了,衛琇心道。

“是難,”鍾熹似乎聽到了他心底的聲音,深深地往靈堂中成排的棺柩望了一眼,“再難也得撐下去,由不得你。”

鍾熹背著手上前一步問道:“你有何打算?”

“回稟明公,此間事畢後,琇欲往齊郡。”衛琇恭謹行禮道。

鍾熹沉默不語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那雙蒼老的眼睛彷彿能看到心底,對他那點心思洞若觀火。

良久,他面沉似水道:“你有何所圖,我大致能猜到。齊王我見過數回,雖無深交,卻不算一無所知。我直截了當同你說,此人狠戾刻深,不是明主。你頭頂著衛氏一族的冠冕,在豫州又有你阿耶打下的根基,若是為他所用,必是所向披靡的一把利刃,假以時日揮向京師,恐怕山河都要為之戰慄。可是你想想,你阿翁願意看見你成為別人的一把刀,將他心心念念的江山劈裂麼?”

衛琇如夢初醒,跪下稽首,斂容道:“明公之恩,琇唯有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鍾熹眼中流露出欣慰,彎腰將他從地上扶起,緩頰道:“阿晏,你小時候叫我一聲阿翁,我把你當自家的孩兒,在此與你嘮叨幾句,你莫要見怪。”

衛十一郎一怔,上一回聽到自己的小字是他與阿翁賭氣溜出府那一日,其實隔得並不久,卻彷彿有永遠那麼遠。(83中文 .83.)